西晉末年,北方大亂,皇室司馬睿渡江南下,在建康登上皇帝寶座。然而,司馬睿是個既無威望,又沒有實力的孤家寡人,他的轎子是大門閥士族王導率領眾人抬起來的,然而王導從不把他當做傀儡看待,也將他看做神明一般。王導的堂兄王敦在武昌(今湖北鄂州)反叛,王導身為王敦親族,處在嫌疑之地,他率領一家大小,連日守候宮門,從早到晚,听候處理。司馬睿死後,他擁戴新君司馬紹即位,王敦再次興兵,直指建康。王導統兵抵抗,並向王敦宣稱︰「導門戶小大受國厚恩,兄弟顯寵,可謂隆矣。導雖不武,情在寧國。今日之事,明目張膽為六軍之首,寧為忠臣而死,不為無賴而生矣!」在這里,王導不顧家族情面,罵王敦是無賴。王導連相三世晉君,都謙恭處世,不敢絲毫干名犯分。?
如果國君是個無能之輩,作宰相不難,難在國君剛強有為,如果再心胸狹隘,弄不好就要人頭落地了。例如,唐太宗18歲當統帥,29歲做皇帝,平生南征北戰,功績顯赫,有時又剛愎自用,在他手下做宰相照理是難乎其難了。然而,房玄齡作了二十多年宰相,君臣少有芥蒂,兩人安度一生,理由甚多,其中一條便是房玄齡處處謙恭從事。每當皇帝有所斥責,房玄齡便匍匐在地,誠惶誠恐,死罪!死罪!每當皇帝譴責其他官員時,房玄齡同樣顏色無主,形若無地自容。即令理虧在對方,房玄齡也不辯解,不怨恨。乍看起來,這位宰相十足一個膿包,只會叩頭。其實不然,這個行為既包含封建時代的倫理綱常,又包含著協調君臣關系的法術。叩頭,向國君表示,他是一個忠順不二的臣屬;向同僚們表示,作為宰相,他兜攬了一切過失。如此,國君焉能不放心,僚屬焉能不折服。?
謙恭的反面是傲慢與篡奪。曹操晚年曾經宣稱︰「如果沒有我,天下不知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這是真話,一點不假。天下是我曹操打的,皇帝卻是你劉協做的,這本來就不合理嘛!對曹操來說,時至今日,已無必要再挾天子以令諸侯,漢獻帝劉協也已成無用的贅瘤。但是,曹操畏于禮教,畏于眾議,終生未敢取而代之,只能籌畫做「周文王」。現在看來,夠本分客氣的了。但是,千百年來,曹操卻成為權奸的象征,戴一個凶殘奸詐的臉譜,原因有二。一是他壓根兒蔑視那個作為天下共主的皇帝。曹操強行殺戮懷孕的董貴人,捕殺哀哀號泣的伏皇後,這一行為是駭人听聞、十惡不赦的大逆不道行為。更重要的是曹操開創了一個先例,那就是假借皇帝的名義發號施令,建立功業,然後加殊禮、封王侯、迫禪讓,取而代之。曾幾何時,曹操的臣子司馬懿,照此辦理,取代曹氏王朝。以後直至趙匡胤的「陳橋兵變」,其間多數王朝的更替也都按照這一程序表演了一番,而那些準備表演,或雖已表演而最終未能成功的當然更為數不少。這個奪權方式,歷代帝王都為之談虎變色,他們無不努力避免這類人物的出現。一出現這類人物,皇帝或嚴刑鎮壓,或膽戰心驚,預知大難臨頭,而臣僚則惶惶不安。基于這種恐懼心理,有些人雖才華出眾,卻不宜作宰相的人選。?
三、統御百官的涵養?
宰相要處理好個人與國君的關系,同時也要處理好個人和「萬人」的關系,即團結群僚,管理好偌大的國家政務。?
對于群僚,宰相也是全局性的人物,要識大體,顧大局,不斤斤于個人的權力名位,不為個人的富貴榮辱細打算盤。對同僚雍容大度,不忌才,不害能,敢于舉薦人才,不怕別人超越自己,不怕別人奪去皇帝對自己的寵愛,勇于支持別人建立功業,勇于讓他人享受榮華富貴。例如漢朝初年的蕭何,奇謀異策他沒有,卻听任張良、陳平等人充分發揮其超人的智慧;攻城掠地他不能,卻拼著老命推薦韓信。蕭何自己干的是輸軍糧、補兵源的瑣事,默默無聞地做二傳手。蕭何平生與大將曹參不和,然而病危之時,漢惠帝在病榻前問他,死後誰可代為宰相,他說︰「知臣莫如主惠帝說︰「曹參如何?」他立即頓首稱贊︰「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不計個人恩怨推舉繼承人,表現出高尚品德。?
唐朝初年,房玄齡原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密謀智士,魏徵是原太子李建成的心月復。「玄武門之變」前,雙方是你死我活的仇敵。「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登上皇位,不計前嫌,重用魏徵,對他的意見幾乎是言听計從,使他出盡了風頭。而房玄齡與魏徵也一直配合默契,二十年中從無齟齬。李靖、李勣戰功顯赫,消滅敵國,無往而不勝,這又和房玄齡的默默支持密切相關。劉禹錫有一篇《辨跡論》,舉出這樣的事情︰貞觀十一年(公元637年),李世民要大舉進攻吐谷渾,他希望李靖出任統帥。而當時李靖已因老疾退休,對李靖來說,出征吐谷渾應該是顧慮重重的。因為李靖此前曾經擊滅江南的兩大割據勢力,又曾擊滅亞洲最大的游牧帝國突厥汗國,聲名之顯赫無與倫比。自己又官至宰臣,爵至國公,名位已至頂點。出征勝利,對自己不會再增添什麼,只會增加皇帝對自己威望的疑忌。一旦失利,可能會招致身敗名裂,前功盡棄。然而,房玄齡到李清家中,一言之下,李靖便精神抖擻,次日上朝,請纓出征。《辨跡論》贊揚他們志同道合、心心相印。歷史上奸相在朝,大將冤死疆場者比比皆是。我們可以設想,如果房玄齡是個忌才害能之輩,李靖會采取何種行動?《尚書秦誓》說秦穆公有這樣一段話︰「昧昧我思之,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孫黎民,亦職有利哉!」其中大意是︰我暗中思量,如有一個大臣,誠實專一,卻沒有其他技能,但他心胸開闊,有容人之量。別人有技能,他為之高興,如同自己有此技能一樣;別人的美好明哲,他心向往之,不僅是口頭贊揚。這樣的人對保我子孫後代和黎民百姓是大大有利的。房玄齡正是這樣的人物。唐代史學家柳芳評論說︰「玄齡佐太宗定天下,及終相位,凡三十二年,天下號為賢相;然無跡可尋,德亦至矣雖然看不到房玄齡到底干了些什麼,其實他的「跡」,就是他的器度。史書上說房玄齡「人有一善,若己有之」。他人有什麼成績優點,房玄齡為之歡欣鼓舞,好像那個成績優點是自己具有的一般。這個道德品質,古人早有論述,但要貫徹到個人的實踐中去卻並非易事。常見一些人,正是把別人的缺點錯誤,當做自己歡樂的營養。听到別人的缺點錯誤,便眉飛色舞,廣為宣傳;听到別人的優點和成績,緊皺眉頭,如同吃了黃連一般。若是這種人做了宰相,便會專門欣賞在耳旁嘀嘀咕咕、挑三剔四打小報告的人。正直之士在這種人手下做官,難免憂心忡忡,如芒刺在背。而與房玄齡共事,人們就會心情舒暢,「得其所哉!」柳芳又曾評論說︰「太宗定禍亂,而房、杜(如晦)不言功;王(珪)、魏(徵)善諫諍,而房、杜讓其賢;英(李勣)、衛(李靖)善將兵,而房、杜行其道,理致太平,善歸人主這就是房玄齡的器度,他的內在本領。?
三國時期蜀漢宰相諸葛亮,為當時所稱道,為後世所景仰。不久,孫吳也有一個宰相諸葛恪(公元203年—公元253年),是諸葛亮的佷子。但此諸葛不如彼諸葛。公元252年,吳國君主孫權病危時,遺命諸葛恪執掌國政。論才華,諸葛恪並不遜于乃叔諸葛亮,但他缺乏的是宰相的器度。宰相要寬容大度,能容人,而諸葛恪「剛愎自用」(孫權語),自負才高,目中無人,不能團結群僚。孔子早就說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意思是說︰自己站得住,也要使別人站得住;個人通達,也要使他人通達。諸葛恪沒有這個器量。東吳的大將陸遜曾告誡諸葛恪︰「在我前者,吾必奉之同升。在我下者,則扶持之。今觀君氣陵其上,意蔑乎下,非安德之基也作為宰臣,對同僚應相互支持,共同升進,對部下要扶持教導。做宰相不應企望自己一枝獨秀,要在相互簇擁中眾花齊放。諸葛亮在《出師表》中說︰「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皆貞良死節之臣,願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諸葛亮所推薦的郭攸之、費、董允、向寵都是他的同僚,希望皇帝同樣「親之信之」。而諸葛恪卻「氣陵其上,意蔑乎下」,顯然有悖此道。孫權臨終前指定的顧命大臣還有孫峻、孫弘、滕胤、呂據等人,但諸葛恪不把他們放在眼里,毫無尊重之意,而是大權獨攬。公元252年,曹魏大軍南侵,諸葛恪率眾迎敵,大敗魏軍于東興(今安徽巢縣、無為間)。于是,諸葛恪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以為魏國不足平,一心想學諸葛亮,不听他人勸阻,于次年傾全國兵力向曹魏發起進攻。大軍圍攻合肥,敵軍堅守,數月不下,士兵疾疫大半,死傷遍地。曹魏大軍來援,諸葛恪不得不引軍撤退,沿途死傷及被俘者不計其數,國家元氣大傷。諸葛恪不但不引咎自省,反而對部下大加責罰,大樹個人威信。勝利的功勞是我的,失敗的罪責是你們的,這種態度焉能使眾人信服。反觀他的叔父諸葛亮,街亭一敗,自貶三等。同時的曹魏統帥司馬師,因兩次戰役不利,主動承擔責任,對部下則不予追究,這正反映了一個宰臣的器度。後來,孫峻利用人心的不滿,襲殺諸葛恪及其親族,諸葛恪最終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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