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去,風越烈,寒意凜冽。漠河已飄起雪霰,天地如揮灑寫意,淡墨留白。
蒼茫天地之中竟有一位男子,白衣側帽,輕裘緩帶,好似閑庭信步,完全不把周遭風雪放在眼里。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時間似乎也凝結起來,鮮見變化。只有不斷飄落的大雪提醒著時間的流逝。
白衣男子模出腰畔的玉簫,湊至唇邊,一曲清音扶搖而上︰「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冷杉林驟然變換了陣勢,暗合五行八卦。坎位凸現一塊玄石碑,上刻「雪谷」二字。一道幾與雪地同色的玉階赫然自天際鋪就,兩列仕女魚貫而出,清亮的音色耳際︰「奉雪主之命,特在此恭候雲中君駕臨。」
這樣浩大的聲勢讓來人不由帶點苦笑,說︰「我早已不是什麼雲中君了,如今不過只是一名修真之人。」
「禮不可廢。」領頭的女子十分恭敬地對答,又忍不住問道,「仙君久不來雪谷,近來可好?」
「就是就是,」一旁有個埋怨的聲音脆生生道,「南哥哥,你是不是把我們給忘了?」
「冰瀾。」男子拂下風帽,向那個年近豆蔻的少女淡淡一笑,喚出她的名字。碎雪簌簌,他一笑間光華溫潤,如日方升。他想了想,問︰「雪主可好?」
「難為雲中君秋楚南秋公子還記得雪漪姐!」冰瀾年紀不大,說話卻十分厲害。
秋楚南只是寬和一笑,沒有辯駁,默默拾級而上。
當年自小泠離去,他許久都再來雪谷。
人間所事堪惆悵,莫向橫塘問舊游。依舊是輕雪漫漫的瓊樓玉宇,依舊是顏如舜英的華衣女子,任時光荏苒,這里風景依然。
只是缺了那一人,良辰好景亦是惘然。
雪谷月復地,遙遙看見瓊花台上,薄暮之下,一抹倩影勾勒,冰肌玉骨,姿容絕世。
箜篌弦動,玉塤光轉。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
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仙君一向可好?」仿佛自雲端飄來,一曲終了,雪漪的聲音泠泠徹徹,恰似天上曲。
「雪主別來無恙。」秋楚南氣質謙謙,溫文爾雅,親疏有度。
冰雪映照出相對的影子,明明應是天上人間最為相配的神仙眷侶,卻在數百年里形同陌路。
也許總有一些人,我們本以為他們會像所有人預想的那樣走下去,卻不曾想僅是小小變數,便掀起驚濤駭浪,待來日平復,已回不到最初的模樣。
瓊花台上,雪漪宛如冰玉雕琢的美人,淡淡殊俗,漠漠輕寒。她的聲音冷淡而慵懶。「無事不登三寶殿。仙君此來,所為何事?」
「楚南請雪主賜藥——綠萼雪菡。」秋楚南深深一禮。
雪漪低下頭,掩住了眼底的一點波動,指尖若有似無地繞著一縷青絲,不動聲色道︰「綠萼雪菡雖為奇珍,但在這雪谷中也不算寥寥。只是……仙君真的不需其它,譬如,凝魄?」
秋楚南淺淺一笑,一笑中倦怠微微,目光深深。「雪主既知我意,又何須再問?」
朔風冽冽,衣袂翻飛。輕紗裊裊,半掩容顏。
良久,雪漪輕嘆︰「綠萼雪菡我可以差人送去凌雲書院。不過雪漪有些音律上的問題想請教仙君,不知仙君可願屈尊雪谷?」他雖然不顧己身,但是她卻不能棄他不顧。
「有勞雪主。」秋楚南溫和以對,眼底有歉意有憐惜,也有決然。泥足若陷,當及早解月兌。
錦繡長安。
「終于又回來了!」蘇泠笑意盈盈地跳下馬車,帶著幾分孩童般的雀躍。
「九妹,」李霂翊有些好笑地看著她,「還沒到吶。」
「不急不急,咱們先逛逛再回去。」蘇泠早就盤算好了。
一進長安城,汐羽就與他們分道揚鑣,去處理進京事務了。
李霂翊不忍攪了九妹的興致,只好陪她走上一遭。他暗中示意宮徵二衛跟好九妹。太子大婚,前來祝賀之人絡繹不絕,京中魚龍混雜,難免不大安全。
人群陡然一陣騷動,然後自覺讓出一條路。蘇泠在人潮涌動中只得緊緊攥著五哥的衣袖,以免被沖散。就這樣擁擠推搡,他們不知不覺被擠到了前面。
一列隊伍緩緩行進,應是別國使臣的隊伍。大唐兵士維持秩序,隊伍前列是威武的士兵,緊跟其後的是一頭龐然大物,其背上固定了金飾烏木車廂,四面都被拆開,簾幕被松松挽起,其間側臥著一個人。
一襲織錦華服覆蓋了修長的身軀,唯胸口處有春光微瀉。那人一手支頤,一手執觴,偶一抬頭,恍若金色的陽光迎面灑下,茶色的眸子漫不經心地一瞥,牽縈一段風流之香。
人群中有少女激動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蘇泠不以為然地撇嘴,這個凌日王子不知何謂內斂嗎?他容貌麼,倒是勉強能入眼,可惜光彩太盛,流于其表,反落下乘。若蘇泠不曾飽覽眾美,興許還能目眩神迷一回。還是……那位比較好啊……蘇泠臉紅了一紅,卻有笑意盈滿眉眼。
凌日隨手摘下座旁裝飾的花,有意無意地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微勾唇角,揚手一拋,那枝花竟不偏不倚地落在蘇泠懷里。
這只不折不扣的花蝴蝶!蘇泠又羞又惱,立刻順手將花送給身邊一個巴眼望著花的少女,也沒有繼續看下去的興致了,就拉著五哥遁走了。
東宮。
「太子殿下,喜服已經按您吩咐改好,請過目。」宮人誠惶誠恐地捧著喜服。
太子負手立于軒窗之下,淡淡看了一眼,吩咐︰「喜服擱著,下去吧。」
這場婚事是太子李君凌的一大助力,送他向霸圖更近了一步,可他神色卻是淡淡的,並無過多喜色。許是帝王家的沉潛之道,喜怒不形于色,讓人無從揣度其所思。
「啟稟殿下,九公主將至東宮。」有人稟報。
太子看著窗外,說︰「九公主若到了,就請她去崇文殿看本宮隨後便至。」
那人領命,退了出去。
崇文殿乃太子讀書之所。太子讓九公主去崇文殿等候,也是知她愛書,有書可看以免她等得焦急。
窗外是風景幽靜,再向遠望,無數亭台樓閣,卻終究被巍巍宮牆阻斷。即便越過宮牆,人仍舊被無形的力量牽扯,除非能做得了背後翻雲覆雨的那只手。
太子撫過絳色喜服,眼神幽深。
這邊蘇泠已經被請入了崇文殿。她與太子此前不算特別親厚,所以對這東宮並不熟悉。入了崇文殿,宮人得了太子吩咐,讓蘇泠自行找書。
蘇泠環視一周,發現牆壁正中上掛著一幅《萬里山河坤輿圖》,氣勢宏大。這圖是父皇在太子行冠禮之後賞賜的,與太子國之儲君的身份很是相配。側壁掛著山水圖卷,有幅蘇泠認出似乎是《雲山臥游》……山水情寄,太子的品味也不俗。
這麼觀賞著,蘇泠轉到了案邊。發現案上整整齊齊地摞了一碟文書,還擱了一卷畫。文書恐怕涉及機密,蘇泠自然沒打算去看,反而對那卷畫生了好奇。
一幅畫應該不打緊吧……何況太子也允許她自行觀賞,再說隨意置于案上的畫大抵也無涉機密。蘇泠便緩緩打開畫卷一角,見著了太子私印,還書了幾行字,是《洛神賦》中的「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只一眼,蘇泠就確定這並不是顧愷之的原作。畫中人的一角衣袂徐徐展開,筆意行雲流水。再展開一點就可以一睹太子心中的洛神芳容……
「九妹妹。」太子不知何時已經來到門外,紫金冠光彩熠熠。
蘇泠把畫飛快一撥,恢復原樣,然後掩住內心的微微窘迫,走到太子面前福了一福,不無心虛地乖巧道︰「太子哥哥,你可算來了。」
「九妹妹這麼急匆匆地過來,莫不是有大禮相贈?」太子好像沒有追究的意思,調侃著蘇泠。他隨意掃了內室一眼,對蘇泠說︰「若九妹妹不嫌棄此處雜亂,就請坐吧。」
兩名宮人奉茶,另有一名宮人去整理案上的物品,那幅只看到一半的畫也被收起來了。這一切正巧在蘇泠背後完成的,宮人收拾完偷偷望了主子一眼,還好主子神色如常,甚至依稀流露出些許淡淡溫柔。
蘇泠低頭一笑,道︰「因為趕回太過匆忙,沒來得及好好準備大禮,只略備薄禮,望太子哥哥笑納。」說著,蘇泠起身奉上禮盒。
宮人正欲代為轉呈,不料太子居然起身親手接過。
「禮已經送達,小妹放心了,便先回去了。這次回宮還父皇母後請安。」蘇泠笑笑,透出點俏皮靈秀。
其實不用蘇泠說,太子自有途徑知曉,便道︰「九妹妹慢走。」
太子眼見那道身影翩躚隱沒在回廊盡頭,目光炯炯。回宮之後先偷偷跑來送禮物,稍候再去見父皇母後,這事也只有心思純然、率性而為的九妹妹會做,也只有她做來不怕授人以柄。
他當初相助之舉不過是用來博取父皇好感的一步棋,竟得了她真心以待。若她來日知曉,怕再難心無芥蒂地如今日一般待他吧……然而身處他這個位置,早已習慣將身邊一切人事納于籌謀算計。如果不想受制于人,就必須制于人。
太子默默打開禮盒,看見了兩枚可以合成一個圓環的玉玨,一枚鏤刻太子的「凌」,另一枚則是太子妃閨名里的「菁」。玉玨嵌入他掌心,良久,他低低一笑,些微慨嘆,些微釋然,些微決然。
——————————————————————————————————————————某句詩就不用注解了,嘿嘿,那是小學的記憶了為秋師兄吹奏的曲子是屈原《九歌》中的《雲中君》。另外,我弱弱地來一句,下星期要考四六級,你們懂的。而且我們學校的學位證書與這個證書掛鉤,所以為了三四年後能順利畢業,我得去準備下了,不能真的果考啊╮(╯_╰)╭然後等這場考完我看能不能補上一更,不然下周就只能坑了……==不許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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