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沅才隨許嬤嬤出了殿門,皇帝便後悔了。雖然听許嬤嬤的口氣,太後對顧沅的成見似乎已經消解,但沒听顧沅親口說出來,皇帝心里的不安便像未燒盡的春草一樣,時不時地便會冒出頭來。她食不知味地進了午膳,又把魏逢春招進來問話,見他一樣不得要領,不由得蹙眉︰「笨!許嬤嬤不說,你不能問旁人麼?」
「奴婢問了,只是顧女官的口風也緊,實在是問不出來呀!」魏逢春一派愁眉苦臉,「奴婢連太醫院魏大人那里都問了,魏大人說進殿的時候,看見顧女官就站在書案後頭抄書來著,沒看見旁的,倒不像被為難的樣子。」
「母後不是不講理的人。」皇帝松了口氣,喃喃了一句,負著手在殿里繞了幾圈,又吩咐,「讓魏府晚上早些來請平安脈,朕親自問他。」
「是。」眼看皇帝歸座,又開始批折子,魏逢春將蓋盅呈了上來,一邊掀蓋一邊解說,「今兒早上魏大人囑咐了,小爺寧神湯不宜多用,睡前也不宜飲茶,教御膳房送杏仁酪過來,說是止虛熱煩渴的,小爺嘗嘗?」
皇帝蹙了蹙眉,沒說什麼。她回宮後一直睡得不好,夢做的不多,只是難以入睡,每天總要在龍床上輾轉反復許久,才能合眼,太醫幾次診脈,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變著法子地換方子試。身邊一干人憂心忡忡,皇帝對此倒是有自己的解釋,她剛剛親政,緊張焦心也是常理,再說天子宵衣旰食本就難免,自己又正是該奮發的年紀,只要于處置政務上無礙,就由它去又有何妨?
她隨意抿了幾口,放下蓋盅漱過口,起身過穿堂進了後殿,在涵春堂駐足賞了一會兒壁上新換的字畫,瞥了一眼左手邊的隆禧館,向右折進了臻祥館。魏逢春看著皇帝進了殿,卻行退到涵春堂門口,輕輕叩了一個頭,退出殿去。
他對皇帝的失眠也有自己的解釋——清和殿五間後殿,皇帝往常住慣了隆禧館,為什麼這回回宮就改成了臻祥館?只要用心思想想皇帝回宮前後的情形就能明白,不就是少了那麼一個貼心貼意的人嘛!換而言之,皇帝睡不好的毛病治起來其實十分簡單,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是因為顧沅而得,就必定能因為顧沅而解,然而這件事雖然皇帝身邊人大多數都心知肚明,卻都沒法說出口,如今老娘娘回心轉意,要把顧沅送到皇帝身邊,他就是頭拱肩抬,也得順了皇帝的意思才成呀!
眼看著顧沅捧著經書匣子進了涵春堂,魏逢春自懷里掏出懷表看了看時辰,又仰臉望了望天色,召過魏蓮吩咐︰「去,親自去隆道門門口守著去,要是奏事處遞引見牌子過來,沒我的話,就先攔下。就說是老娘娘的吩咐,小爺睡得不好,好容易能歇一覺,不能平白讓人擾了。」
他自己倚著回廊柱子,側耳听了听,後殿里依稀傳出一遞一遞說話的聲音,雖然听不清,但從語氣上能听出應該不是吵嘴發火。魏逢春松了一口氣,雙手合十朝天拜了拜,心里不住地念佛︰都說是床頭吵架床尾和,雖說皇帝和顧沅沒有夫妻名分,可情分和夫妻也差不多,這一回總該能和好了吧!
顧沅進殿時,皇帝並未察覺。失眠久了,皇帝也有了自己自娛自樂的花樣。將一應外袍月兌了,她自案頭拿起份折子來,倚在床頭翻閱。折子很厚,是雲州布政使送過來的關于天竺和西洋人動向的報告,皇帝並不急著批復,一面看一面和心里的地圖比對,時不時閉目想一想——想的時間會慢慢越來越長,等到最後,她就自然而然地睡著了。
她正閉目在心里勾畫天竺那條大河的走向,突然听到有人在殿門口叩頭進門,只以為是司設進來放帳子,並不理會,但這一回程四娘悄無聲息地放下了青羅幔,卻並不退出,反而在龍床前又叩了一個頭,顧沅的聲音略帶猶豫地響起︰「陛下——可睡著了?可要听臣誦一段經文?「
皇帝手里的折子掉在了踏板上,她震驚地支起身,一手撩起帳簾,顧沅端端正正跪在龍床前,也正向她望來,四目相對,一股似酸熱似苦澀的滋味涌上來,皇帝不假思索沖口而出︰「你來做什麼?」
皇帝語氣不善,仿佛帶著嫌棄,顧沅心底一沉,咬了咬唇才開口︰「听說陛下睡得不好,臣奉老娘娘旨意,為陛下誦經。♀」
皇帝抿了抿唇。雖然人人說太後性情嚴厲,但皇帝卻覺得太後其實對自己十分縱容,只要與朝政大體無損,太後便總會姑息自己,這一次也是一樣。只是顧沅既然一心要安安分分做個良臣,何必又要來招惹自己?難道,難道又是對自己這樣傻兮兮的心思的憐憫?
一股火氣自皇帝心底竄起,她轉過臉,遮住眸子里的怒火︰「朕這里不缺什麼誦經的人,也不想听,你退下吧。」
皇帝的聲音平靜,手指卻已經攥緊了帳邊的流蘇,顯然是生氣了。顧沅微微苦笑,倘若她是皇帝,踫上這麼個才拒絕自己就又湊過來的人,也必定要生氣,可就算是惹皇帝看輕,她也沒法拒絕魏逢春的提議——她無意探究皇帝為何失眠,卻只一廂情願地想盡力讓皇帝安然。
顧沅垂下眼楮,手里經書匣蓋上的白玉蓮花閃著潤澤的微光,就像她幼時听和尚講經時說過的那樣,情之一字,貪嗔痴三毒懼全,總讓人能做出自不量力的蠢事來,就像此刻,自己除了白白惹皇帝發怒,還能有什麼?
顧沅按捺住內心的焦躁擔憂,叩頭告辭。皇帝卻又止住了她,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聲音依舊是冷冷的︰「北武王妃的書你看了?」
「臣才看了前頭的總綱,不敢妄言。但管中窺豹可見一斑,其中議論精當,條陳詳實,識見高人一籌。」
「嗯。」提到政務,皇帝聲音里便減了幾分冷意,「朕使人查過,北武王妃原本也是鸞儀司中人,若非穆宗皇帝解散鸞儀司,重開司禮監,她本該是下一任鸞儀司司主。只可惜穆宗皇帝對鸞儀司百般忌諱,放著這樣的人才閑置在宮中,只用那些唯唯諾諾的庸才,還將她流放定州,倘若不是北武王慧眼識人,只怕白白蹉跎一生。」她說著看向顧沅,咬了咬唇,「朕不是穆宗皇帝,不以偏見任人。西洋女王都能唯才是舉,朕一樣做得到。你也不必有什麼顧慮。朕早說過,絕不會勉強你。你若是不願意在這里陪著朕,也一樣直說就是。太後那里,朕自會替你想法子。」
「那,」顧沅想了想,卻依舊不干脆地退下,「陛下可能安枕?」
憑什麼她可以這麼一邊謹守臣子的本分,一邊這樣大大方方地招惹自己?皇帝再壓不住火氣,心里的話沖口而出︰「你既然不願意在這里,又何必多問?」
顧沅怔了怔,抬起頭︰「臣不曾不願。」
「胡說!」皇帝氣得眼圈已經紅了,「你明明就是厭棄朕,還過來招惹朕!你從一開始就只把朕當皇帝,連朕要立後都要攔阻——」
「臣不願陛下立後,是不想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韙。」顧沅抬起手,自床邊小銅罩子里取出熱手巾呈給皇帝,見皇帝不接,只得膝行到踏板邊,伸長手臂替皇帝擦眼淚,卻被皇帝惡狠狠地攥住了手︰「你說你與我一開始就有君臣之分——」
「臣本來是這麼想。」手腕一陣疼痛,顧沅卻不掙扎,只細細替皇帝擦臉,離得近了,才更能看出來,皇帝眉目更長開了些,但臉頰也更瘦了些,讓顧沅聲音不由自主地也更放緩了些,「臣在家里,每天看邸報,知道陛下每一處都不容易,臣那時就想,臣再次遇到陛下的時候,該做些什麼?難道還是那樣呆在這里,一味看著陛下守護我?」她輕輕搖了搖頭,將手巾放回銅盤,「臣不是拒絕陛下,只是不願成為陛下的短處。就是陛下惱怒責罰,臣也還是一樣,只是陛下的身體——」
顧沅沒能再說下去,皇帝猛地吻住了她,讓她的話語嘎然中止。許久沒有的親近不曾讓人生疏,反而多了一種小別勝新婚的急切。顧沅順著皇帝的力道倒在龍床上,手卻按住了皇帝的手︰「陛下的身體——」
皇帝的吻落在她的耳後,讓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顫︰「阿沅,不管你怎麼想,只是,我不準你討厭我。」
顧沅對皇帝的堅持百思不得其解︰「我什麼時候討厭過陛下?」
「你不是看了邸報,知道我都做了什麼麼?」皇帝雙手攬住顧沅的脖頸,目光深幽地審視她,「阿沅,我不是個好皇帝。我殺了鄭廷機,雲州那邊就上了折子,說是恭王病情加重;恭王妃上次入宮,向母後訴苦,說是京城里人都看輕了恭王府三分,母後幾次賜了賞物下去,她依舊還是訴苦;恭王世子——他沒做什麼出格的事,給鄭廷機收了尸,在宗人府做事也算沒什麼紕漏,只是,只是,我總是信不過他——」
「海州的案子結了,朕殺了三個一品大員,折子上都說海州人說朕英明,朕自己知道,這只是治標不治本,倘若不給那些沒地沒家業的流民找一條穩當的生路,日後踫上年景不好的時候,只怕還要出事;雲州,雲州也一樣!我小的時候問先帝,該怎麼做皇帝?先帝說,讓人不餓死,就是好皇帝,讓人吃飽飯,就是大大的好皇帝。我當時不懂,只想著四海太平,天下富庶,朝廷又常常減免錢糧,怎麼會有人吃不飽飯?可如今——」
皇帝伸出手去,將被顧沅壓在身下的折子抽出來,隨手扔到踏板上︰「阿沅,你看,我不是個好皇帝,我大齊內外憂患重重,可我卻沒法子專心處理政務,我每天,」她咬了咬唇,終于說出了口,「我每天都想著你。」
顧沅輕輕嘆了口氣,舉起手輕輕理了理皇帝的頭發︰「我也一樣想著陛下。我也說了,只要陛下願意,你我隨時可以在一處——」
「那不一樣,」皇帝搖頭,「阿沅,倘若你是我,你會委屈我麼?」
「臣不敢想。只是倘若陛下不是陛下,」顧沅微微苦笑,「我必定竭盡全力,想方設法,娶陛下為妻。」
「阿沅,我也一樣。」皇帝的吻和呢喃一起落在顧沅的耳邊,仿佛一場難以拒絕的誘惑。
顧沅知道,皇帝素來不易改變主意,只要自己稍一松口,皇帝便要得寸進尺,再興起立後的念頭;就算皇帝不起心思,今天的事傳揚出去,自己立時便要萬劫不復,變成蠱惑君心的奸佞之臣,只怕太後也要責難,可她卻興不起一點拒絕的念頭,反而抬起手攬住了皇帝,這一切仿佛都如此順理成章——皇帝此刻心里只有顧沅,而顧沅這一次進宮,也只是為了她。l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