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第十卷動亂年景]
第20節第一百零六節假妮出走
王假妮的確是帶著桂花跑了。
他最先知道了表弟要被槍斃的消息,一個人躲在大隊部里哭了一晌,他尋思到時候去刑場上送送表弟,可又沒有膽量。他悄悄進城去找過去跟著表弟一塊造反奪權的戰友,可是那些人見表弟大勢已去,一個比一個躲得遠,一個比一個絕情,好像從來都不認識表弟一樣。縣里沒了人,他又到公社里找,也是找不見,找見了人家也很冷淡,好像過去不認識一樣,王假妮又一次體會了世態炎涼。
上頭沒了靠山,他幽幽地回到村里,尋思找黑牛爹、劉寶、三孬幾個人商量商量,猛然想起老婆說過的話︰牆頭草,隨風倒。心里掂量掂量,哪個也不是交心的鐵桿朋友,你有勢,他貼你,你倒了,他踩你。假妮對那幾個人太了解了,哪個也指望不上。他感到了空前的孤獨。
倒了表弟這座靠山,又沒有鐵桿朋友,人家趙長山、朱全義們要是回來,咱憑啥跟人家撐持,擺明了就是要吃虧。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杰。惹不起,咱躲得起。三十六計,走為上。
走?肩膀上扛著一家子人呢,老婆、孩子咋辦,總不能都帶著走吧,往哪里落腳,咋個活命,這一切都沒有著落。貿然出了門,混不下去可咋辦?總不能再恬著臉回來吧。好出門不如爛在家,窮家富路,行客不如坐客,出去容易回來難!
唉!狠狠心撇下老婆孩子走吧。也許自家不在,人家趙長山、朱全義就不難為老婆孩子了,對,這是個好辦法,咱不在家,村里幾百雙眼楮都看著呢,為了眾人眼里的面子,他趙長山、朱全義也不敢把俺老婆孩子怎麼著!听先生說過,從前楚漢爭天下的時候,楚霸王項羽拿了漢劉邦的爹和老婆,隔著鴻溝讓漢劉邦看,說是恁信不信,俺把恁爹煮了。漢劉邦忖量著救不下,就心生一計,在兩軍陣前吆喝,說是咱倆早就結拜了,俺爹就是恁爹,恁要煮恁爹,拜托恁分給俺一碗肉湯喝。那楚項羽丟不下面子,只好作罷,還得好好待承漢劉邦的爹。這就是出奇制勝。俺把老婆孩子丟下,就是向他趙長山、朱全義示了弱,他們再虐待俺老婆孩子,就是不義。想到這里,王假妮得意地笑了。
走之前,王假妮懷著霸王別姬的悲壯情懷去安頓桂花,他一路心里唱著虞兮虞兮奈若何?進門一看,桂花一個人在家,倆人摟抱在一起,就先親熱了半天……。
桂花慢慢感覺出王假妮情緒不高,就抽身退出,問道︰
「恁是有啥心思吧?」
王假妮整好衣裳,悲切地說︰「俺表弟倒了,縣里、公社里咱那一派也失了勢,趙長山、朱全義他們說話就回來,俺不能落到他們手里,俺得走!」
桂花眼淚汪汪地說︰「冤家,恁說走,拍就走了,俺可咋辦呀?」
王假妮看著桂花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俏模樣,心里老大不忍,嘴里還是說︰「恁放心,事都是俺做下的,都在俺身上,俺走了恁就沒事了,他們不會為難恁!」
桂花哼哼唧唧哭著說︰「恁是不知道,朱全義那個老光棍子,老早就踅模俺呢,恁要走了,俺還不叫狼啃狗拉了麼?」
王假妮沉吟半晌︰「要不,咱一堆躲出去?」
桂花深情地說︰「跟著恁,俺就是死到外頭也心甘情願!」
「那恁就收拾收拾,明天一早,俺在村西女兒墓上等恁,咱一堆走。」說完,王假妮垂頭喪氣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桂花就挎著個小包袱在女兒墓上等著王假妮,五九天氣,又是早上,哈氣成冰,桂花圍巾上、眉毛上都掛了白霜,她跺著腳,還驅不走刺骨的寒意。
女兒墓早先是個大墳冢,據先生查閱史志,說是周朝始祖、千古農師後稷的母親姜嫄就是墓的主人,古時候,這里建有祀廟,香火旺盛,不知哪朝哪代毀于戰火,又後來,廢墟化為農田,再後來,周圍村里有那未婚先夭的大閨女就往這里埋,一是家人想沾沾姜嫄的王氣,二來也想得到姜嫄的蔭庇,免得被盜墓賊盜了骨殖。說來也怪,歷朝歷代出過多少盜墓賊,還真沒有到這里駭鬧過的,女兒越埋越多,就成了一片墳塋,草木森森,陰氣濃重。也有那不知敬畏的人,把夭折的嬰兒也往墳叢里扔,就有蒼鷹、老鴉、狼、狐等野物到這里食腐。平常村里人在附近干活,就能看見這里蒼鷹盤旋、狼、狐出沒,一般沒人敢靠近。偏是村里往西的路就經過這里,不走還不行。據說不少人在這里遇過鬼魅,王假妮他女乃女乃年輕上提著燈籠到水磨里去磨面,走著走著就見一盞燈籠在前面引導,她情不自禁跟著燈籠走呀走,天明後家人尋蹤找來才發現她圍著女兒墓繞圈,人已經瘋了。鄰坊村里有五、六個瘋男女都跟女兒墓有關。
高桂花心里撲著王假妮,來時也沒多想,站在女兒墓邊等久了,心里就漸漸發毛,朦朦晨曦中,女兒墓上那茂密的草木干枯地蓬松著,積雪白成奇形怪狀的圖案,她影影綽綽看見一個白發白衣的女鬼倏忽就不見了,心里一激靈,打了個寒顫,她想起了白毛女,想起了老戲里的妖魅,也想起了志牛……她背過身去,不敢再看女兒墓,可是越不看,心里那個白發白衣的女鬼就越來糾纏,那女鬼衣袂飄飄,一揮手,一群女鬼就從墳里搖搖晃晃鑽了出來,一個個青面紅眼、長舌獠牙、十指尖尖,怪笑著朝自己圍過來……她覺著背後襲來一股陰風,腦後一陣冰涼,呀地怪叫了一聲,就跌跌撞撞往村里逃……。
迷迷糊糊覺得有個人把自己抱住了,定楮一看,才是王假妮。
王假妮戴了頂破棉帽,用圍巾包了臉,只露出兩只眼,睫毛上已經結了霜,他抱著驚魂未定、氣喘吁吁的高桂花,緊著問︰「咋著呢,咋著呢?」
高桂花抽抽噎噎喘了半天,才帶著哭聲說︰「俺見了鬼了,女兒墓上那一群鬼攆俺呢!」
王假妮本來就信鬼,見高桂花說得真真切切,也嚇得渾身打哆嗦。他目光慌亂地看著高桂花,顫聲說︰「那……那咋辦呢?這出門見鬼,可是不吉利呀!」
倆人軟癱下去,依偎著坐在地上。高桂花囁喏︰「要不,咱就回,不走了吧?」
王假妮沉吟半晌,心里猶豫。他也想打退堂鼓,出門見鬼,必遭磨難。可是回去呢,眼看趙長山、朱全義們就要回來,他想起從前挨斗游街的場景,心里打了個寒顫,不行不行,說啥也不能落到人家手里,這回儈兒做的有點忒大了,人家要報復,自家不死也得月兌層皮。還是硬著頭皮走吧。
他試探著說︰「咱要回去,可是要受大癥呢!咱繞開女兒墓走吧。」
高桂花身子癱軟,她撐著王假妮站起來︰「恁要走,俺就隨恁。」
倆人下了路,趟進莊稼地,踩著凍得**的麥壟,繞了個大彎子,往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