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第十卷動亂年景]
第1節第八十七節山雨欲來
世道變化真是快。
雖說不搞大躍進了,可公社里今天下一道條文,明天傳一道精神。長山、全義這些村干部時常覺得趕不上趟,經常私底下嘀咕︰這世道真是瘋了,叫人看著暈,攆著喘。張工作員說,這叫社會發展突飛猛進。
往年冬天,地里沒活,老少爺們白天蹲在北牆跟里、秫秸窩里曬曬暖暖。黑了串串門子、諞諞淡話。
如今不一樣了,張工作員成天吆著長山、全義一幫干部開會,開完小會又開大會,發動社員「農業學大寨」,白天大搞農田基本建設,晚上還要開會劃分小隊。
張莊農業條件好,村西、村北平疇一片,全是自流水澆地。村東南溝下是河灘地,也是平疇一片。張工作員想了幾天,終于想出了學大寨的辦法,一是把崖坡地修成梯田,二是把秫秸鍘短,壓土漚糞。
公社里原來想一大二公,體現社會主義優越性,後來覺得大鍋飯不好核算,要糾正共產風,就要求各村里劃分小隊。從此張莊就劃成了四個生產小隊,張莊稱大隊。
忙活了一冬,年跟里張工作員回去過年。長山、全義心里才松了點勁,熨熨帖帖過了個松活年。
過了正月十五,張工作員就回來了,長山、全義只好組織社員們往地里送糞。
這天,公社里通知開會。張工作員和長山急匆匆趕到公社,見武書記和鄰坊幾個大隊的干部站在院里扯閑篇。
長山說︰「武書記,恁說開會呢,俺倆跑了一身汗,恁才是在這里啦閑呱呢,要知道是這,俺消停消停才來呢。」
武書記說︰「好你個鬼吆,有好事還不快跑,這是在等你們大隊吆,倒埋怨上老子唦!」
邊上有個不認識的人插嘴說︰「有線廣播要往恁幾個大隊里通。武書記叫恁幾個大隊的干部組織社員埋電線桿子、拉線安裝廣播匣子。」
長山高興地說︰「開了多少回會,這回俺最高興,這要是安上洋戲匣子,往後睡在被窩子里就能听亂彈了。」
「美死你個鬼吆!」武書記又指著那人說︰「這是縣廣播站的楊工程師,這活怎麼干要听他的,你們幾個大隊就听他安排吧。」
楊工程師和張工作員、長山握了手,就領這些人到廣播室里,拿出一張地圖來,研究線路咋走,活咋干。
小會開完,各大隊的干部都興沖沖回去安排。張工作員和長山回了村,當晚就召集全大隊社員開會,一說要安洋戲匣子,大家都高興壞了。長山又具體分了工,哪些人伐樹,哪些人剜坑,哪些人拉線,哪些人分戶安匣子。
原先計劃要六天完成的,結果干了三天就完了。
家家戶戶都把那圓匣子當個寶,有屋檐的人家掛在檐下怕塵土撲髒,就用紅布包上,有些人家屋檐短,怕淋了雨,干脆掛進了屋里。
長山家先是掛在屋里,過了幾天見人家裝了木匣子掛在院里,就動手做了兩只木匣子,上了油漆,自家掛了一只,叫妮子給白鮮家送了一只。從此,普天之下的聲音就傳進了張莊,張莊人的生活也就和外界聯系了起來。張莊人的生息律動也合上了國家的節奏。
原子彈爆炸成功,張莊人雖不完全理解,也能知道那是一種很厲害的武器,足以叫帝國主義嚇得發抖,象從前在咱這里耀武揚威的日本人都還沒有,就高興了好多天。
蘭新鐵路通車了,不知道在哪里吧,是個好事,就高興。
讓學習焦裕祿,牆上就刷了標語,就學。
河北有個叫邢台的地界地震了,死傷了不少人,張莊人就悲傷了好多天。錢糧衣裳也捐了不少。
河南林縣紅旗渠通水了,才知道還有那麼苦累的地界,簡直比東山里還煎熬人,那苦干精神真是值得好好學學。
這中間張莊也有大事發生,那就是張工作員要調走了,具體是回專區還是回縣里,上面沒有明確說,公社里也不知道。長山、全義一幫干部陪著張工作員好好喝了一頓酒,構架上馬車,拉上張工作員的鋪蓋,一直送到了公社里。
麥口里,張莊人正忙著割場、磨鐮、合繩,收拾車馬傢什,洋戲匣子里開始吆喝文化革命,今天要批判「三家村」,明天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後天要開展觸及人民靈魂的大革命。張莊人埋頭夏收,龍口奪食要緊,誰能顧上「三家村」里那些故事點子,那地界在哪府哪縣,也沒有幾個人能鼓搗清洌。張莊人懵懵懂懂,當時還沒意識到,一場持續十來年的亂倒已經悄悄拉開了序幕。
長山一門心思只在割麥、碾場上,上面讓發動群眾,大造聲勢,他就找先生寫幾條花花綠綠的標語,貼在牆上。上面讓開講用會,他就集中黨員或干部,念幾段報紙。他覺得,文化大革命是念書人的事,跟咱莊戶人家種莊稼關系不大。
一個麥天,老天沒有打攪,可是收成叫人高興不起來,幾個月旱下來,夏糧減收四成。地里一深都是干土,點下玉米籽也出不來。
張莊人成天望著響晴的天,巴望著能來一場透雨。可是下雨的雲彩沒來,文化革命的暴風雨倒是凶猛地來了。
先是洋戲匣子里說取消高考,讓紅衛兵停課鬧革命,京城里紅衛兵就貼了大字報,要批「封、資、修」,好像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支持紅衛兵。又隱隱約約私底下听說省城里鬧派性、搞武斗,還動了槍,死了人。後來就听說縣中學里也爆發了文化革命,大字報鋪天蓋地,學生造了校長和老師的反,開批斗會斗爭他們,有個老師還被打折了腿……。
這種消息越多,長山心里就越難受。他原先還期望妮子跟胎娃、木生在縣中念書能念出個好前程,現在不讓高考了,就巴望孩子們能早點回來,可別跟著鬧騰什麼革命。
有一天,洋戲匣子里說張如懷是教育系統走資派,要肅清他的流毒。長山心里嘀咕,這張如懷該不是張工作員吧。當時心里還懊惱,沒記住人家的大號,成天工作員、工作員的叫,真要有事了,還不知道人家咋稱呼呢?第二天在街上踫見全義,全義壓低聲音說︰「張工作員被打倒了,知道了麼?」
長山說︰「是他麼?俺沒記準他名,不敢肯定。再說了,同姓同名多呢,別是同名吧?」
全義說︰「興許是吧,這心里怪膈應呢!」
又過了一陣,洋戲匣子里說縣里揪出了一大批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還點了河西公社武某和郭某的名。
長山暗忖︰這下禍事真是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