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兒明日有何打算,」是夜,唐枝坐在梳妝台前卸釵環,忽然听到鄭姑母到來,站起身道,「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姑母有事麼,」
鄭姑母便笑了起來,「那就好。我看過黃歷,明日是個好日子,宜出門,既然你沒有要緊事,姑母帶你到天音寺上香,」
見鄭姑母仍未放棄求子的打算,唐枝點點頭,「好。」
唐枝的順從讓鄭姑母極是高興︰「那你早些歇息,明日我叫你起床。」
送走鄭姑母,唐枝坐回梳妝台前。如綢緞般柔軟的烏發披在身後,銅鏡之中,映出一張冷媚的臉龐。唐枝低下頭,將掌心輕輕覆在小月復上,再抬起頭時,鏡中冷清的神情已然變得緩和。
這個月的月信已經遲了七八日,不知是否已經住了一個小生命?輕輕撫模小月復,唐枝的心情有些微妙。
她並不確定,僅僅是月信來遲,還是有了喜事。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一個人緊張便夠了,何必讓鄭姑母跟著一起?抱著這個念頭,唐枝並沒有告訴鄭姑母,只打算過些日子再請大夫把脈。
沒有鄭暉的被窩,有些陰涼。唐枝仰面而躺,鄭暉不知何時才能調回京,若是一直都駐在西疆那種地方,有了孩子後,留在京中還是……有鄭姑母幫忙照看,想來留在京中最好。鄭姑母教子有經驗,此外有孩子陪伴,也解了孤寂之苦。
只是,一年到頭沒有媳婦在身邊,不知鄭暉能否忍得住?如紗的月光透過窗子映在地面,唐枝睜著眼楮,久久才有困意。
翌日清晨,鄭姑母與唐枝打點完畢,正準備出門,忽然三嬸子與周蘭到訪。
「咦,嫂子和枝兒打算出門呀?」三嬸子一邊說著,腳下不停地走進來。
鄭姑母臉上的笑容淡下來︰「你們來做什麼?」
唐枝將這一幕收入眼中,不等三嬸子再開口,直接道︰「今日我們不方便,三嬸子和蘭妹妹改日再來吧。」
三嬸子一愣,隨即擺出一副不客氣的表情,領著周蘭越走越近,口中熱情地道︰「嫂子真見外,咱們是什麼樣的關系?還用嫂子特地照顧不成,嫂子盡管帶著枝兒出門,我在此等你們回來,正好與你們看家了。」
「哼,我們家有的是下人,用不著你來看門。」鄭姑母冷道。丈夫去世後,家里沒什麼進項,周家人瞧不上她一個寡婦,漸漸沒了走動。直到這幾年鄭暉有了出息,周家人的態度才變得熱絡起來。
鄭暉帶著唐枝去西疆不久,錢氏伙同程遠之鬧出流言,鄭姑母向周家求助,他們不僅不管,竟伸手借錢。如此行徑,實叫鄭姑母瞧不起。
周蘭微微低著頭,一雙眼珠卻盯在唐枝身上,從發間別著的釵環,到身上戴的首飾,漸漸紅了眼。張開紅唇,慢吞吞地道︰「下人都是些卑賤的東西,如何信得過?嫂子這回從西疆回來,阿暉哥哥定然備了許多好物兒,莫叫這些下賤的給偷模了去。」
唐枝揚了揚眉,目光掃過套車的阿誠,以及其他听到周蘭的話揚起憤怒眼神的下人們,譏道︰「心中有佛,所見是佛。心中有賊,所見是賊。」
周蘭頓時漲紅了臉,指著唐枝,良久,卻是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唐枝別過目光,攙過鄭姑母道︰「姑母,咱們上車吧。」
「哎,等等!」三嬸子幾步奔上前來,「嫂子,我與蘭兒這番前來,實有事要請嫂子幫忙。」
鄭姑母正欲上車,聞言站定身子,扭過頭道︰「你要借錢?」
三嬸子瞄了唐枝一眼,忽而一拍大腿,竟然大哭起來︰「嫂子,平心而論,我待你和暉兒如何?那年暉兒染了風寒,差點挺不過去,你求到我家門前,我可有說什麼?如今我有了難處,嫂子為何不念舊情?」
「那十幾文錢的情意,早就還清了。」鄭姑母道。鄭暉當兵後,每年回來都會置備些吃的穿的用的,鄭姑母都有叫鄭暉送些過去,以感念當年援助之情。
三嬸子抹了把眼淚︰「嫂子說得沒錯,這些年來咱們兩家一直是有來有往,這是多麼難得的情意。眼下我家蘭兒要說親,我們不如嫂子富余,只請嫂子借我們些錢,我們一定會還的!」
「好了!」眼見三嬸子是沒完沒了,唐枝不耐煩地喝斷,「我與姑母有事出門,你們改日再來吧。」
三嬸子立時收了哭相,堆起笑臉道︰「好佷兒媳婦,我們不借多,只借五十兩就夠。」
一絲嘲諷從唐枝眼中閃過︰「三嬸子覺得我們家錢多得花不完,隨隨便便就拿出來五十兩銀子是怎樣?」
「是呀,暉兒那樣能干,佷兒媳婦也是個有本事的人,自然伸手就掏出來了。」三嬸子笑道。
唐枝冷笑一聲︰「來人,送客!」
對付這樣的人,只有一個法子——不與他們理會。
「哎,嫂子,佷兒媳婦,別這樣,咱們是親戚啊!」三嬸子喊道。唐枝只作未聞,拉起鄭姑母上了車。隨著馬車駛出,三嬸子的呼喊漸漸听不見。這時,鄭姑母卻嘆了口氣。
唐枝心頭一動,抬眼瞧向鄭姑母。鄭姑母抿著嘴唇,雙手攥拳搭在膝頭,閉著眼楮靠在車廂上,神情說不出的晦澀。
鄭姑母早年守寡,娘家靠不住,夫家又這般,這些年真是難為她了。唐枝想了想,笑著說道︰「姑母說天音寺求子極靈驗,不如姑母猜一猜,我若有孕,頭一胎是男孩女孩?」
鄭姑母睜開眼,只見唐枝坐在對面,溫柔笑著看過來,不由得心頭一暖︰「枝兒長得這樣俊,若是女孩兒定然漂亮。乖乖巧巧,軟軟糯糯,只是想一想便覺著歡喜。」鄭姑母原先只是應和,說到後面卻當真歡喜起來了︰「男孩可不好養,有什麼事也不會跟你說,你得猜啊猜,別提多累。」
馬車駛向城外,漸漸消失在視線中。
三嬸子和周蘭被小廝不客氣地請出門,氣惱得不得了︰「放手,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對主子動手動腳?」
小廝方才被罵下賤,手腳不干淨,此時哪里還有好氣,冷冷地道︰「我只听我家主子的吩咐,把兩位請出去。」
三嬸子自然又是一番入不得耳的難听話,小廝不耐煩地把兩人一推,扭頭進了大門︰「主子遭了什麼霉頭,攤上這麼些窮親戚!」
三嬸子頓時結舌,指著小廝的背影︰「你,你……」
「哼,真是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狗。」周蘭攙住三嬸子,往大門里頭望了一眼,雕刻山水的影壁擋住了寬敞的院子與高大的房屋。眼前閃過唐枝居高臨下的神態,只覺一股郁氣堵在心口︰「娘,我們走!」
雍和山下,唐枝扶著鄭姑母走下馬車。天音寺建在雍和山的山腰,馬車駛不上去,只能靠雙腳走上去。留下一人看守馬車,唐枝與鄭姑母還有阿誠沿著石階往山上行去。
天音寺的香火極旺,一路之上許多香客接踵而過。鄭姑母不禁得意地道︰「姑母沒騙你吧?只要誠心誠意許願,真的會靈驗的。」
唐枝下意識地模了模小月復,分明是鄭暉賣力,同神明有何干系?口中只是笑笑︰「姑母,我們快上去吧。」
來時被三嬸子與周蘭糾纏了些時候,等爬到山腰時,前方已經有許多人等候了。鄭姑母在心底罵了一聲,沒可奈何,只得與唐枝在隊尾等候。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輪到她們上前。
唐枝倒沒甚介意,今日天氣晴好,日頭掛在淺藍的天空,暖煦的光輝均勻落下。雖然入了冬,倒也不凍人,只是葉落草枯,不見悅目的風景。
兩名香客滿面喜悅地走出院子,前方再沒有別的香客,院門口的小師傅示意兩人進去。鄭姑母朝小師傅施了一禮,拉著唐枝走進去。
「菩薩在上,保佑我家枝兒早日有孕……」鄭姑母雙手合十,閉目念念有詞,神態無比虔誠。唐枝望了一眼泥塑的送子觀音,低頭撫上小月復。她一定不會讓別人欺侮她的孩子,鄭暉不能,鄭姑母不能,唐書林不能,神也不能,佛也不能。
她要讓他受盡寵愛,絕不半途而廢;她要掙下一份家業,全都留給他。
上過香後,小師傅遞過來一只香囊,言道掛在床頭,保管三個月內有孕。鄭姑母感謝地接過,鄭重地收在懷里。
候在院外的人更多了,唐枝與鄭姑母繞過人龍,與等候在院外的阿誠會合。下山的道路在另一個方向,三人剛走了一段,突然斜地里沖出一名披散頭發的女子,仿佛後面有人在追趕,慌不擇路地朝這邊跑來。
唐枝與鄭姑母往旁邊躲去,誰知那女子跑過唐枝身邊時,卻突地一伸手,揪下唐枝頭上的一根珠釵朝旁邊樹林里跑去!
「小賊哪里跑!」阿誠大喊一聲,立即追了過去。
「這里也算人來人往,怎麼也有賊?不怕被逮住打斷手腳麼?」鄭姑母愕然地道。
說話的工夫,披頭散發的女子已經靈活地七扭八拐,鑽進樹林里不見了。阿誠跟在她身後,很快也不見了身影。
「山林茂密,若是躲得及時,抓到也不容易。」唐枝皺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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