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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七十二)

宓姌看著他顴骨高聳,兩眼深深地凹了進去,難過道︰「哲憫淑妃之死本來就蹊蹺,母親是听過這樣的閑話的。可璞鏈,閑話是不能過心的,一旦過了心,掙不出來,成了你的心魔,你就害死你自己了

璞鏈嗚嗚咽咽地哭著,那樣幽咽而絕望的哭泣,像于深夜中迷失了方向的孩童。「兒阿瑪罵兒子對孝賢皇貴妃不孝,兒子是真的孝敬不了。是她害得我在阿哥所受苦,是她害死淑娘娘,是她給淑娘娘吃了那麼多相克積毒的食物,甲魚和莧菜,麥冬和鯽魚……諸如種種,都是同食則會積毒的。淑娘娘就是這樣被她慢慢毒死的,我怎麼能對著她盡孝……我……我……再不要、不要在這污穢之地了!」

宓姌抱著璞鏈,心緒哀慟的須臾,有濃墨般的疑惑如同潑灑于素白生絹之上,迅疾流瀉,擴散滲染。她抑不住一顆幾乎要跳躍出來的心,緊緊攥住他的手道︰「這些食物相克積毒是誰告訴你的?愉妃告訴過你是孝賢皇貴妃害死淑娘娘,可她從來不知道這些細枝末節。告訴母親,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璞鏈一時急切,一口痰涌了上來,咳咳道︰「彤……彤……」

多年來如在迷霧中穿行,終于有隱約窺得的明亮,宓姌連連追問︰「是彤千樺是不是?是不是?」永璜拼命張大了嘴,極力晃著腦袋想要點頭。宓姌見他如此,嚇得什麼都顧不得了。忙喚道︰「太醫,太醫!」

璞鏈在她懷里掙扎著,如同月兌水之魚,苟延殘喘。他的眼神漸漸渙散。終于吃力地閉上了眼楮,回歸至永久的安寧。前塵往事紛至沓來,仿佛秋日黃昏時隨風涌動的塵埃,輕得幾乎沒有半分力氣,卻縈縈繞繞纏到身上,悶住了心肺鼻息,竟生出一種徹骨的惶然無力。仿佛還是在小時候,璞鏈不過七八歲,下了學乏了,便是這樣靠在宓姌的臂彎里。沉沉睡去。

太醫扯著袍子三步並作兩步趕了進來。模了模璞鏈的鼻息。垂頭喪氣道︰「皇貴妃娘娘節哀,二阿哥已經去了

宓姌輕緩地模著永璜的臉,低聲道︰「好孩子。睡吧,睡吧,你就能見著你的淑娘娘了她捂著嘴,壓抑著喉間的嗚咽,終于在沉默中讓眼淚肆意地流了下來。

瑄禎十五年庚午三月十五日申時,皇二子璞鏈薨,追封定親王,謚曰安。

宓姌進養心殿向皇帝稟報璞鏈的喪儀時,皇帝正橫躺在暖閣的榻上。金立屏,軟煙綺。蓮瓣枕,枕邊螺鈿幾上供著一尊釉里紅纏枝瓶,瓶中斜斜插著一把姿態妖嬈的曼陀羅,雪白淺紫的花瓣碎碎流溢下來,蜿蜒成清媚的風姿。

一切陳設一如往日,卻毫無生氣。

春日明媚清澈的陽光透過細雕花紅木格窗,如一片金色的軟紗輕揚起落,無聲覆蓋在他面上,卻亦不能遮去分毫憔悴與神傷之色。

皇帝摩挲著手中一枚子母獅和田青玉佩,听得她足音輕悄,只是微微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嘶啞著喉嚨道︰「你來了皇帝轉過臉,露出幾日未刮的青青的胡楂,頗有神骨清羸、沈腰潘鬢的支離。

宓姌心頭一沉,竟泛起些微酸楚的漣漪。原本在璞鏈府中處理喪儀,皇帝遲遲不肯露面,她雖然只做了璞鏈幾日的養母,心中也不免怨懟,皇帝對這二子竟連最後的顏面也不給。但如今見他這般,宓姌亦不由得生出一分哀憫,轉了低柔的語聲︰「皇上放心,一切都料理好了

皇帝將手中的子母獅和田青玉佩遞到宓姌眼前。那是一枚肉質的青玉佩,玉質細膩油潤,幽光沉靜,刀工古樸流暢,包漿熟美,一大一小兩頭獅子神態親昵,依偎在一起,一看便是積古之物。皇帝的言語間憑空透出幾許悲涼︰「朕找了很久,真的很久。你去主持璞鏈的喪儀,朕就一直在找,想找出一樣諸瑛用過的東西,可以做個念想。可朕一直找不到,還是毓瑚想起來,從庫房的錦匣里找到了這個。朕記得很清楚,這是諸瑛的陪嫁。雖然都是富察氏,但她遠不比福華,所以這玉也不算十分名貴。可她戴了很久,一直到死才摘下來。朕叫人封存起來他絮絮地說著,「你看,這對子母獅多親熱,天倫之樂,毫無嫌隙

宓姌的瞳孔驀然收緊︰「皇上的意思是,天家父子還不如這一對獅子

皇帝瞥她一眼,並不動怒,只是將那玉佩握在手中,細細撫摩︰「這樣的話,只有你會說。宓姌,你倒真的不怕他苦笑,聲音像是墊在香爐下的霞色錦緞,星星點點濺著燒 的焦灰跡子,「朕真的覺得對不住諸瑛。她是朕的第一個女人,若不是那一刻的動心,朕也不會留下她。她是那麼天真單純的女子,看見朕就會笑得那麼高興

皇帝的眉宇間餃著溫默與疲倦,緩緩地道︰「朕不是故意不給璞鏈臉面,不去他的喪儀他握住宓姌的手,「姌兒,朕是真的不敢看,更不敢去面對。璞鏈病著的那些日子,朕不願意听到一點兒他病重的消息,也不願去看他。朕怕他看朕的眼光只剩了怨恨。朕更怕,怕自己又一次看見朕的孩子走在了朕的前頭

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淚光,酸澀之味亦從腔子里慢慢涌上了喉頭。他固然狠心,卻原來也是這樣難。如懿只得柔聲道︰「臣妾知道。臣妾把皇上的意思都告訴了璞鏈府里,所有的阿哥、命婦都去致喪了

皇帝挪了挪身子,虛弱地靠在宓姌的腿上,頹喪得像個受了傷的孩子。「從瑄禎三年端慧太子去世,十二年五阿哥去世,去歲七阿哥去世,如今又是朕的二阿哥。朕登基以來,一直敬慕上天,尊崇佛理,為什麼朕的兒子一個個先朕而去,讓朕落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傷心。朕,到底做錯了什麼?」

有淚意模糊地盈上羽睫,仿佛暮靄沉沉時分欲落的雨水。如懿低低道︰「皇上,人哪,吃五谷雜糧的身子有病,經不住世事的便是心病。這不是您的錯

皇帝以手覆額,嘆道︰「朕知道你說什麼,也只有你會告訴朕,璞鏈的死是心病。自從孝賢皇貴妃死後,朕知道璞鏈有奪嫡之心,朕便忌諱著他。他是朕的兒子,他剛剛成年,還那麼年輕,朕卻漸漸開始老了。朕不能不忌諱,不能不疑心……」

心中的觸動如潮水上涌,宓姌伸出手指,覆住皇帝的口︰「皇上,您正當盛年,如日中天……」

皇帝的眼底露出幾分頹喪和陰郁︰「如日中天之後便是夕陽西下,哪里比得上冉冉升起的太陽?」

皇帝似是在問,卻無人也無話可以應答。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兒子長成自然歡喜,可長大了,無能讓人擔心,有野心又讓人害怕。姌兒,有時候連朕自己也覺得,自己寵愛公主比皇子更甚。因為對女兒,不會又愛又怕。從太祖努爾哈赤以來,長子爭權已經成了本朝君王不得不忌憚的事。太祖的長子褚英仗著戰功便心胸狹隘,鄞朝算功臣,最後被太祖下令絞殺;太宗皇太極的長子豪格覬覦皇位,屢生事端,結果死于親王之手;聖祖爺的長子暄禔因魘咒太子胤礽,謀奪儲位,被削爵囚禁;先帝重印的長子,朕的大哥瑄時,為逆臣進言,被先帝逐出宗籍。姌兒,朕是經歷過昔年的瑄時之亂的,朕更害怕,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會和列祖列宗的長子們一樣,所以朕申飭璞鏈嚴厲,但朕的心里還是疼愛璞鏈的,畢竟朕的這些孩子里,他是陪著朕最久的一個啊!」

宓姌眼中一酸,終于有淚含著溫熱的氣息垂垂而落。她哽咽,極力平復著氣息,緩緩道來︰「皇上,璞鏈要是明白您的心思,在九泉之下也會有所安慰

皇帝的聲音極輕,如在夢囈︰「朕不是對哲憫淑妃的死全無疑心。昔年朕不懂得保護她,讓她盛年之時便稀里糊涂離世他輕輕握住宓姌的手,手心潮濕而微涼,「姌兒,朕在萬人之上,俯視萬千。可這萬人之上卻也是無人之巔,讓朕覺得自己孤零零的,沒有人可以陪著宓姌的手指撫在皇帝發辮之上,發尾上系著一顆墨綠的玉髓珠子並一顆鏤空赤金珠。皇帝束發素來只用明黃一色,然而,不知怎的,宓姌只覺得那明亮的金色也變得烏沉沉的,讓人心頭發墜。她柔聲道︰「皇上不要多思多慮。您是皇上,亦是人夫,人父,有時候走下來片刻,也未必不好

皇帝倦怠地搖頭︰「這個地方,朕一旦走上去,便已經下不來了。朕從前一直以為孝賢皇貴妃太像一個皇貴妃,而不像一個女人,可如今朕卻明白了,她也有她的身不由己。姌兒,朕的皇後之位一直空缺,朕很想你快點來,來到朕身邊,咱們站在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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