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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近三月,中原大地春意正濃,路旁桃李芬芳,淡紅粉白,花團錦繡中鶯飛燕舞。田野里薺麥青青、桑榆蔭蔭,一片生機盎然。拂面而來的楊柳輕風不再凜冽如刀,融入濃濃暖陽,蕩漾著故鄉泥土的氣息,撩動從塞外荒漠歸來的羈旅之心。

星子卻毫無心思欣賞滿目春光。那雙金絲護膝上身已近半月,日甚一日的無窮煎熬,白日騎馬固不待言,就連夜間就寢,也如同躺在釘板刑床之上,痛得片刻難以入眠。而服侍父皇之時,便要于御榻前跪上整整一夜,更似每一時每一刻都如在無間地獄中輪回。

星子無數次對自己說,不管父皇怎樣,明天我就把護膝取下來,但不知為何,到了第二日,見辰旦仍一臉冷漠,絕口不提此事,星子便又想,父皇擺明了是在考驗我為難我,我已忍了這麼久,若多忍耐一日,或許父皇便會心軟,會開口放過我。我若自行取下,所有的努力皆是前功盡棄付之東流了。當初師父要我每天雷打不動地受罰二十鞭,那樣嚴苛不近人情的規矩,那樣暗無天日的日子,我不最終也熬過來了麼?這一次我為何甘願主動放棄?

被針刑撕裂的每一天,都漫長猶如一百年。就在星子實在將要不能堅持時,一日傍晚,照例宿營後,星子踏著薄暮晚霞,去覲見辰旦請安。辰旦一反常態,一俟星子進帳,便徑直喚了他,起身進了後帳。待辰旦入座,星子正要跪下時,辰旦卻擺擺手,示意星子在御案下首的赤紅色繡福壽延綿的絲絨繡墩上坐下。

星子暗中詫異,父皇突然示好,是何用意?自從「自首」坦白了罪狀之後,別說賜坐,就是能在父皇面前站著的時辰都不多。星子虛虛地側坐了半個身子,卻見辰旦嘴角含笑,似另有深意,語氣卻是難得的和顏悅色︰「朕賜你的護膝,你還戴著麼?」

賜下護膝以來,萬里跋涉,這是辰旦第一次問起此事,言語中竟有隱隱的關切。星子只當是自己的耳朵听錯了,幾乎不能置信。這些天生不如死不堪回首的痛苦折磨,終于熬到了頭麼?

星子胸口發熱,眼中酸痛,差點落下淚來,忙起立躬身答道︰「回陛下,臣一直戴著,未曾有片刻離身。」戴了這護膝,星子滿身傷口,血汗混雜也不能暢快沐浴,更不敢讓旁人包括蒙鑄等察覺,每每只能獨自掙扎著,用清水擦淨身體而已,只怕一旦取下,就沒有勇氣再對己上刑。

辰旦仍是微笑著,眼底似有一點精光閃過,悠悠然道︰「朕以為,你會自行取下呢!」

星子低首斂眉,語氣恭順,不見半分怨懟︰「拜聖上所賜,臣不敢擅取。」

辰旦嘉許地點點頭︰「那現在取下來吧!」

星子終于等到了這句話,便如同在地獄中,乍听見了來自天堂的赦令。不是因為終于可月兌離苦海,而因這是父皇親口下令。

父皇特地召見,赦免了我,是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的忍耐終于換來了他的心軟他的憐惜了麼?長久的無情折磨,星子本已不敢奢望,卻壓抑不住心底的那一絲絲渺茫的期盼……將牙一咬,旋即重重地跪下︰「臣……叩謝陛下恩典!」星子聲音竟微微發顫,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痛苦,原本蒼白的面頰亦染上了一片朝霞般的紅暈。

辰旦溫言道︰「平身吧!」

星子雙手扶著地板,深深地吸一口氣,慢慢地爬起來。一屈一伸之間,那些深埋在血肉之中的無數銀針,便象是得了生命,再一次爭先恐後,毫不留情地刺入骨髓深處。這些天來,每一次的跪下、站起都帶給星子數倍疊加的疼痛,銀針在體內的時間愈長,這痛感就愈發鮮明清晰。汗水順著星子的白玉似的光滑額頭流下來,一道道濕痕如玉器上的亮紋,于燈下泛著水銀般晶瑩的光。

星子努力站直身體,恭敬垂手道︰「求陛下開恩,容臣回帳稍事整理,片刻後即返。」

辰旦卻毫不猶豫便拒絕了他的請求︰「不必,你就在此處解下護膝即可。」

星子不解,抬眸卻看見辰旦眼中一抹難以掩飾的殘忍笑意,星子一時恍惚,又是自己會錯意了,父皇並不是饒恕了我,而只是想欣賞我的痛苦和慘狀麼?原本如釋重負的心又懸在了半空,今日之事怕沒這麼便宜,不知又會有什麼等著自己?也罷,他如今事事不如意,也只能靠折磨我取樂了……

星子不再多言,即俯去,月兌了鞋襪,赤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那寒意從腳底直透上來,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唯有不息跳動的心髒提示著自己還活在這世上,那一腔熱血還不曾冷卻。星子慢慢地卷起黑色的褲腿,露出膝上那副金絲護膝。原本是上好羔羊絨所制的潔白護膝多日來反復被血漬浸泡,破舊暗淡,早已無從分辨原來的顏色。

星子倒不去硬拽,暗一運功,辰旦眼前一花,只見一片銀光閃過,燦爛銀光中又帶了點點血色,二百枚細如毫毛的銀針如夜空中一顆顆倏然而現的流星,齊齊從星子膝上飛出,四處散落。

辰旦見他連手足都未移動分毫,便將銀針盡數迫出,亦不由暗中吃了一驚,他這功力當真了得,微一遲疑,要不要按計劃行事?復想,他肯委曲求全,一則是欲以苦肉計來迷惑朕,二則他以為他的養母還在朕手上,又怎敢輕舉妄動?朕何必懼他?

辰旦細看那散落滿地的銀針,根根都沾染了血肉,多數已被連根染成殷紅,唇角笑意便愈濃了。星子這才扯下那副早已千瘡百孔的護膝,慘不忍睹的膝部終于暴露于人前。膝蓋處薄薄的表皮早已被磨得殆盡,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下的白骨,依稀可見無數細小的針孔深深地穿入了膝蓋骨,鮮血不住地從血洞中浸漫而出……

星子放下卷起的褲管,遮住了那不堪入目的傷口。一旦取出了銀針,雖然膝蓋仍劇痛鑽心,行動間驟然少了許多阻礙,星子亦覺輕快了不少。知道父皇今日未存善念,星子不敢大意,將護膝仔細疊好,復跪下雙手捧著高舉過頭。

辰旦看見那護膝已被鮮血浸染成深褐色,嫌惡地蹙了蹙眉頭,道︰「這護膝朕已經賜給你了,你就自行收著吧!」

「叩謝陛下恩典!」星子仍是謝恩如儀,將那雙護膝放入衣袋之中。

辰旦再度換上滿面笑容︰「朕讓你取下這金絲護膝,是看你沒戴多久,就將它弄破了。這護膝畢竟是羊毛絲線織的,太不結實。真是可惜了!」星子未明其意。辰旦喚人進來,掃去了滿地的銀針,又吩咐親兵捧來一只朱紅色描金二尺來長的檀木匣子。

待下人退去後,辰旦笑指著案上的長匣︰「這是朕精心為你準備的好東西,比那護膝可結實多了!」

星子疑惑不定,上前取下長匣,揭開匣蓋,赫然映入眼中的是一副生鐵打制的黑色護腿。每一只護腿皆是由兩片半圓形近兩尺長的鐵片組成,以凹凸的暗扣合在一起,可從膝蓋一直蓋住腳踝上。而最為觸目驚心的是,護腿的內壁全部布滿了一根根一寸來長的鐵釘!如犬牙交錯,尖利的釘頭于燈下泛著幽幽的光,猶如閻羅殿上的幽冥之火明滅不定。

雖知父皇所賜絕無好事,星子仍是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父皇竟要將這種東西賜給我?這雙護腿非同尋常,當是他命人特制的「好東西」。他真的希望我將之戴上?星子緩緩地攥緊了拳頭,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透出出內心的波濤洶涌,半晌,星子啪的一聲合上了檀木長匣,置于一旁,跪下叩首︰「臣謝陛下賞賜!」

辰旦玩味著他的表情,不疾不徐地道︰「怎樣?現在就戴上吧?」

星子緊擰眉頭,直視著辰旦,藍眸之中已凝了一層薄冰,玉雕般的面容亦透出一股霜寒之氣,凜然之色,不怒自威,讓人不敢輕侮。辰旦竟有些莫名心慌。星子一字一字,斬釘截鐵如裂金石︰「陛下厚賜,臣不敢不受。但臣早已有言在先,臣之軀體,受之于父母,非臣私有之物,臣不敢不加愛惜。臣未盡人子責任,不能妄自損毀。臣母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卻因難產而薨。母親以她之生命方換來臣之賤軀,臣更不敢無謂輕棄。陛下亦曾有言在先,赦臣死罪三次,臣伏請陛下開恩。」

星子口中雖是懇求,卻是不容置疑的口吻。這樣的反應,辰旦倒是早就料到了。只是這孽子,從前朕以他的生母為誘餌,迫他就範,今日倒成了他冠冕堂皇來抗旨的理由!呵呵,辰旦大度地一笑︰「你既然不願便罷了,朕不勉強,更不必動用你那免死金牌。」星子不料辰旦如此輕易便讓步,愈發狐疑不定,不敢接口。

果然,辰旦頓了頓,喚了一聲「來人!」外帳的親兵應聲而入,辰旦沉聲道︰「傳大內侍衛子揚進來!」星子聞言,頓時打了個哆嗦,此時父皇要傳子揚,用意不問可知。我為避免再連累子揚,這些天一個字都不敢和他多說,但照父皇的性子,又怎會輕易放過他?

星子的表情一覽無遺地落入辰旦眼中,辰旦愈發得意,前幾日你敢在朕面前玩花樣,今日看你又怎麼表演?少時,子揚進來,照例叩首︰「卑職拜見陛下,不知皇上召見卑職,有何吩咐?」

辰旦瞟了星子一眼,轉頭對著子揚,一開口便直截了當興師問罪,聲音亦是徹骨之寒︰「子揚,朕命你服侍照料星子殿下,你卻故意怠慢,致使他傷勢至今難愈,該當何罪?」

辰旦派了子揚去服侍星子,當即被星子趕了回來。此時舊話重提,純是赤果果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星子唯有苦笑,我做初一,父皇便做十五,只可憐子揚,無緣無故被當成籌碼,受盡父子二人的夾板氣。星子本能地就要為子揚申辯,但听辰旦聲色俱厲,星子突然間明白了,父皇欲賜我護腿只不過是個引子,他也應當料得到我不會輕易就範,便借機來整治子揚。

我若開口為子揚求情,便坐實了可用子揚來脅迫我,就算今日僥幸,能放過子揚,父皇以後也會以此為由,頻頻逼我就範。但……我若不為子揚出頭,以父皇的心狠手辣,子揚免不了要大吃苦頭,甚至賠上性命。我真的能忍心不管麼?星子心亂如麻,思前想後,為長遠計,決定不到危急子揚性命的關頭,暫且裝聾作啞。只是星子不解,上回我惹怒父皇已頗有時日,為何父皇竟隱忍至今,才有動作?

子揚本是通透之人,辰旦一語既出,已明白皇帝是故意找茬,也不作徒勞的辯解,乖乖地磕頭認罪︰「卑職知罪!」

子揚的認罪似乎更讓辰旦怒不可遏,厲聲喝道︰「你身為大內侍衛,慢君怠主,敷衍塞責,本當嚴懲不貸。朕看在你服役多年,素有功勞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將他拖出去,重責一百軍棍!」

一百軍棍!星子登時瞪大了眼,差點從地上彈了起來!父皇不殺子揚,卻擺明了要他生不如死!這是在報復我,還是試探我的底線?星子狠狠地怒視著辰旦,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辰旦卻嘴角含笑,怡然自得地欣賞著星子的憤怒,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星子突然想起師父曾斥責自己「你到底要害多少人才夠?」師父說的不錯,我差點害得娘親死于非命,差點讓伊蘭萬劫不復,她們僥幸月兌險,可這次又輪到了子揚!怪罪父皇有何意義?父皇是什麼樣的人,我不是不知道,他待人行事,從未有絲毫改變。要怪的只是我自己,我本有能力阻止,卻總是一廂情願地幻想有朝一日父皇會幡然醒悟、回頭是岸,幻想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陛下!」星子大叫一聲。

「丹兒,什麼事?」辰旦溫和地微笑著,好整以暇地望著星子。

星子只想拍著胸脯,狠狠地對他說︰父皇!你有什麼事就沖著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願意受你任何懲罰,拉旁人陪綁算是什麼事?話沖到嘴邊,卻又生生咽下。星子心底苦澀難當,轉頭瞥了眼身側的那只長匣,父皇的意思已經很清楚,如果我不想連累旁人,如果想讓子揚逃過這一劫,我得戴上這副「護腿」。但就算我願意又如何?這也不過是負薪救火,揚湯止沸。父皇已將我視為頭號敵人,我若一味順從他,任他得寸進尺,最終只會受盡折磨,白白地賠上性命,對誰都沒有好處。

星子用力地咬住嘴唇,直到唇破血出,卻似毫無痛覺。我本早就明白,要與父皇相處,只有兩條路,一條是絕對反叛,一條是絕對順從,可我始終試圖在沒有路的懸崖絕壁上開闢出第三條路來,哪怕一次次踫得頭破血流,仍不知回頭,不知悔改。星子死死地瞪著不過三尺之外的辰旦,我是不是還要當那姑息毒蛇的農夫,讓父皇去荼毒更多的無辜者?其實事情很簡單,我只要起身邁出一步,一步就足夠扭轉這乾坤……

星子的呼吸益發急促,猛烈的心跳似要蹦出胸膛,辰旦亦斂了笑容,神情冷漠與星子對視,令人窒息的氣息橫亙在二人之間。眼前有什麼一閃,星子的目光一滯,那是案前燈光映著辰旦鬢角一縷縷刺目的白發,心頭似被什麼鈍器狠狠地撞擊了一下,西征以來不過一年有余,父皇卻似乎足足老了十歲……

我欺騙了他那麼多次,自己都不能與他坦誠相見,又怎能怪他不信任我?良久,星子終于頹然收回了視線。三尺之遙,卻似隔了千山萬水滄海桑田,不可逾越。大哥當年的話可謂一針見血,不管父皇如何狠毒殘暴,我始終會費盡心機為他開月兌,我永遠不是能弒父弒君之人……

子揚乍聞辰旦下令重責一百軍棍,倒未驚慌失措,神情鎮定象是早有所料,並不痛哭流涕、磕頭求饒,只按部就班地叩首領旨,便有兩名親兵上前,一左一右押著他出去了。星子心如刀絞,眼睜睜地目送子揚被挾持著遠去,只恨不能沖出去追上他相陪。子揚卻步履平穩,自始至終未看星子一眼。

待子揚出去了,辰旦端坐在御案之後,若無其事地翻閱文牘,不理睬星子。星子垂眸跪侍,亦無言以對,膝蓋剜心剜肺般的痛已被洶涌而來的無力感淹沒。哪怕當初被穿了琵琶骨綁在火刑台之上,眼看著那淋透了桐油的柴禾在足下越堆越高,眼看著劊子手的刀鋒寒光凜厲,都不曾這般無助無望。

星子側耳聆听,卻听不見帳外有何喧囂動靜。腦子翻來覆去混亂不堪。是會把他帶去軍法處,還是就在帳外行刑?如果當眾去衣施刑,痛苦之外更增一層侮辱,尊嚴掃地,這對他何其不公!

一百軍棍……星子抿住嘴唇,心頭滴血,我曾經挨過兩次一百軍棍,那沉重如鐵的大棒兜風而下的滋味……不!第一次沒有打完。那是子午谷抗旨後,被父皇召見後以軍法重責,恰好毒發,行刑之中屢次昏厥,生死一線之際正是子揚趕到,持免死金牌闖入御營,才救下了我!而如今輪到他因我遭難,我反倒袖手旁觀了,連為他求情一句都不能……子揚本是最注重明哲保身之人,我到底將他拖下水了,是我有負于他……

時間如凝固了一般,一點一滴分外漫長。已是定更,沉沉夜幕籠罩了重重營帳。這時方有親兵進來,恭問是否傳膳。辰旦令傳,片刻一隊親兵捧著紅木漆金的食盒魚貫而入,豐盛的菜肴旋即擺滿了數張長案。自從進了國境,不再愁軍中給養,辰旦的飲食排場也非域外可比。

辰旦笑著對星子道︰「你來陪朕用膳吧!」听見父皇招呼用膳,星子甚覺意外,是父皇今日總算發落了子揚,殺雞儆猴給了我教訓,心情大好又要來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了麼?這些天,為防辰旦在食物中下藥,星子飲食都是有一頓沒一頓,但此時心痛難當,絲毫不覺饑餓,木然地應了聲是,起身坐到辰旦下首。膝蓋的銀針雖已除去,椅上仿佛又生出無數的長刺來,令星子如坐針氈,片刻不得安寧。

星子試著穩定情緒,如從前那樣為辰旦布菜,辰旦卻根本不動星子遞來的菜品,但也不開口拒絕。星子明白,父皇是忌諱自己會動手腳,也就不再管他,只埋頭呆坐著,任美味佳肴香氣四溢,卻咽不下一口。

晚膳尚未撤去,一身是血的子揚又被親兵拖了回來。一路血漬加水漬,留下長長的暗色印跡。子揚整個人濕漉漉的,象是剛才從水里撈起來,只胡亂裹了一件深色外袍,如抹布一般辨不出本來顏色。兩只小腿卻赤果著露在外面,鮮紅的血跡正順著腳踝蜿蜒而下。

星子不敢細看他的傷勢,只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面容。子揚面色慘白,混了血水泥土的頭發散亂地披在額前,有氣無力地半睜著一雙眼楮,素來靈活狡黠的眼眸此時已渾濁黯淡,不見光澤。一百軍棍不是小數目,打死打殘也是常有的事,子揚竟還保留了神智,星子料想是行刑中途曾用屢次被冷水潑醒之故,一時心痛難當。

子揚被人硬拽著拖到辰旦和星子面前,全然無法站立,亦難以跪下,挾持他的親兵將他按下匍匐,四肢著地,姿勢極為狼狽屈辱。子揚掙扎著抬頭,腫脹開裂的的嘴唇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卑……卑職……謝……謝陛下恩典!」

星子生平最恨的就是被毒打之後還得謝主隆恩,皮肉的痛苦之上更要以自賤自侮來自取其辱。如今見子揚的慘狀,仿佛是自己趴在那里,那痛苦和屈辱感同身受,更是目不忍視。

星子欲要轉開頭去,卻听見子揚含含糊糊地喚了一聲︰「殿下……」

「子揚!」星子終于按捺不住,一聲焦急的呼喚月兌口而出,子揚卻沒有回應,腦袋一耷,已是昏倒在地。

辰旦冷漠地擺擺手,隨從便又將昏迷不醒的子揚拖走,星子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目光呆滯,失魂落魄。子揚方才的那聲「殿下!」仍回響在腦中。他要對我說什麼?是要向我謝罪麼?可他何罪之有?還是怨我怪我,讓他遭了這無妄之災?想到往日子揚總是嘻嘻哈哈,全無上下尊卑之別,常嘲笑捉弄自己,星子真恨不能讓他罵幾句才好。

星子突然明白了,父皇為何明明厭惡自己,今日又要故意示寵,讓我同坐陪宴。父皇以子揚對我服侍不周降罪,又讓子揚看到他對我的恩寵,是暗示我在皇帝面前說了壞話,攛掇他受罰……不過這樣的反間計,以子揚的聰明和人品,該不會輕易上當吧?那天皇帝命他來服侍我,他便知其中有詐,無須提點,即與我心有靈犀、配合得天衣無縫。星子雖以此自我安慰,心痛卻愈發難以遏制,上不上當又如何?終究是我害了他,這筆賬本就該記到我的頭上,可我又用什麼去還?再見面時,我怎樣面對他?我該怎樣彌補他今日所受的一切?

膳後,星子本想告辭回帳,待蒙鑄照例夜半來時,叮囑他好好照顧子揚。辰旦卻偏要留下星子服侍,星子今日已除去了護膝,再拒絕辰旦怕他會生疑,若再將蒙鑄牽扯進來就更是麻煩了,只好硬著頭皮陪伴辰旦。按部就班地服侍辰旦上榻就寢,為他按摩,一舉一動卻象個心不在焉的傀儡,沉默寡言。

「星子!」辰旦冷不丁地喚道。

「父皇?」魂不守舍的星子似從夢中驚醒,不假思索地應了一聲「父皇」,一出口才發覺錯了,辰旦斜睨著他,冷如寒冰的目光直射過來。星子霎時心如死灰,也不想辯解,此時挨頓毒打或許是對自己最大的仁慈了。遂叩首道︰「罪臣失語,冒犯陛下,照例該責一百軍棍,罪臣這就去軍法處領責!」說罷叩首,自行起身告退。

星子如此痛快地主動認罪求罰,辰旦愣了愣,忽記起,朕禁止他叫父皇後,他曾有一次失口叫錯,自請了一百軍棍,並放下話來,凡錯一次便罰一百軍棍。今日子揚挨了打,他是想故意請罰,以此贖罪麼?

「慢著!」辰旦突然開口喝令,星子停下腳步,茫茫然不知所措。辰旦簡短令道︰「去把那金絲牛皮鞭取來!」

父皇是要親自動手?也好,如今我的主要事務就是挨打受罰,除掉了銀針,那鞭子便又派上了用場。星子抬頭,正望見那掛在後帳御座之上黑黝黝的自制長鞭,不知何故,今日竟未鎖在紅木大箱子中,難道父皇有先見之明,已為我準備好了?星子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星子漠然地應道「是」,上前取下金絲牛皮鞭,鞭子落在手心中沉甸甸的質感,帶回那些記憶深處的點滴碎片。說起來,我親手制成的這根皮鞭,第一次用它的人不是父皇,而是子揚,我求他試鞭,星子微微瑟縮了下肩頭,仿佛左肩還印著那道火熱的痕跡。今日正好以它來還我欠子揚的債,也是我罪有應得。

星子捧鞭重回到辰旦榻前,雙膝跪地,將牛皮金鞭高舉過頭,敬呈辰旦。辰旦披衣起身,套上一件淺白色襟口繡金邊龍紋的睡袍,扎了根杏黃色腰帶,于腰間松松地挽個結。一言不發接過鞭子,星子不待他下令,便轉過身去,向外膝行了幾步,駕輕就熟地卸去了上身的衣物飾品。為方便辰旦落鞭,星子身體前傾,以手撐地,擺成俯趴之勢。

星子的後背再度赤裎于辰旦面前,無數傷痕縱橫交錯,如打碎的白玉盤被胡亂地拼合一起。但原本深可及骨的棍傷、鞭傷已好得七七八八,傷處皆合口結痂,不再流血,有的紫色硬痂之下,已長出了淺粉色的新生肌膚。

辰旦用鞭柄虛虛地點著那些傷疤,眼中的怒火一點點聚集燃燒,染成一片赤紅。顯然,有人一直在暗中照料他,為他上藥療傷。白日里星子的一舉一動皆在朕的眼皮下,是子揚那小子半夜偷跑去找他麼?除了他還會有誰?辰旦既已認定,一切跡象便只是加深了這種判斷。

哼!在朕面前刻意裝成井水不犯河水,私下暗通款曲,把朕當成瞎子麼?朕白養了他這麼多年,食君之祿,不知忠君之事,竟敢背主欺君,朕打他一百軍棍還真不是冤枉了!呵呵!看他挨了這頓打,又怎樣再扮演這孽子的忠僕?

辰旦手腕一抖,「唰」的一聲便落下一鞭。鞭聲卷著風聲淒厲而過,如斷裂的琴弦嘶鳴,劃破後帳中的寧靜。頓時,一道殷紅的新鮮血跡于星子的累累傷痕間如刀刻下。星子輕輕抖動,隨即穩住身形,平靜地報出一聲「一」。星子的忍耐乖覺卻未換來辰旦怒火的稍為平息,與從前一樣,辰旦的落鞭毫無章法,既狠且亂,似冰雹般 里啪啦硬砸下去,凌厲的鞭影激得案上燭火搖曳不定。很快,星子後背剛剛愈合的傷口又被無情地盡數撕裂,血流滿背。

辰旦貴為天子,俯瞰天下蒼生,掌控萬事萬物,卻始終奈何不得星子,這不僅掃了辰旦的顏面,更讓他恐懼不安,惱恨不已。今日星子主動請罰,辰旦存心不讓他好過,一時鞭如雨下。星子苦苦忍耐,如同被疾風暴雨肆虐踐踏的殘枝敗葉,看著他此刻無依無助的樣子,辰旦才能幻想著跪在面前的這人,仍是臣服于自己腳下,仍可掌握他的生殺予奪。

辰旦一氣打了四五十鞭,手臂酸痛,停下來暫息。但見那一縷縷鮮血順著星子皮開肉綻的後背蜿蜒而下,星子卻一如既往,不曾申吟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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