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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日,星子知道終究不能一直躲下去,而且,這「護膝」之刑,也該刑滿了吧!怎麼著也該去見見父皇了。傍晚宿營後,星子先進了自家的後帳,命人打了一大桶清水來,自行除去滿身傷口的包扎之物,又用清水洗淨了外敷的藥膏藥粉,另換了一身干淨的黑色衣服,除了頭盔,用簪子束好長發,前往御帳請安。

星子不要隨從,獨自出了帳門,昏暗蒼茫的天幕之下,宏偉的明黃色御營矗立眼前,近在咫尺,卻又如遠在天邊。短短的數十丈,星子每挪動一步,就象是在尖利的釘板上滾過了一遭,又如赤足行于遍地猙獰的狼牙之上,任憑猛獸撕裂身體。星子怕被旁人察覺異樣,不敢過分放慢腳步,強迫著邁開雙腿,只當那疼痛入骨的不是自己的血肉。

竭盡全力移步到了御營前,正見數名親兵抬了幾只大紅漆金描花的楠木食盒出來,想是辰旦剛用完了晚膳。星子數日未進食,頓覺月復中饑餓,遂攔住一人,嘻嘻一笑︰「我看看陛下今日用的什麼?」揭開食盒蓋子,卻是白瑪瑙碟子盛了數樣小點心,蔥油餅、核桃酥、千層糕……幾乎都分毫未動,色澤鮮明,香氣誘人。

星子胡亂抓了幾只點心,一口一個塞入口中,囫圇吞棗般咽下,只差沒噎得翻白眼。又將剩下的一股腦兒揣入懷中,沖那名親兵揮揮手︰「好了,你去吧!」親兵雖覺星子此舉十分不合規矩,但這位星子殿下向來不可以常理度之,自家身份卑微,更無權過問,遂行禮告退。

星子這回等候在大帳外,讓人進去通報,稍候聖諭令入,趁此時機星子又填了幾塊點心,總算混了個半飽。暗道,這進去便是鬼門關,要死也不能做個餓死鬼啊!

親兵為星子掀開御營帳門,星子邁步入內。辰旦正坐在御案後的寶座上,見星子進帳,兩道冷厲的目光便如流矢般直射了過來。或許是前帳過分空闊,御案燭台上搖曳的燈光晦暗不明。映得燈下的辰旦頗顯出幾分憔悴蒼老,剛毅而稜角分明的額頭不知何時已爬上了數條深淺不一的皺紋。星子望著那道道皺紋,眼角發酸,心間抑制不住的疼痛,一時竟蓋過了膝上的錐心刺骨。

星子呆呆地望著辰旦,半晌不語。辰旦等得不耐,哼了一聲。星子恍然驚醒,我是要來求父皇的開恩饒恕了麼?不,我難道忘了麼,我曾許下諾言,為了他的平安喜樂,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我曾騙過他,曾辜負過他,曾讓他悲痛欲絕……該贖的罪,總該我去償還,無關道義,只緣這一份血脈之情。

星子上前幾步,如往常一樣,屈膝跪下,霎時冷汗毫無預兆地浸滿全身。不是第一次,但萬箭攢心般的疼痛,仍令他陣陣顫抖。星子咬緊牙關,待熬過最初的一波劇痛,方俯身叩首,禮拜如儀︰「臣恭祝陛下聖體金安!」

辰旦不言,任星子匍匐在地,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他半晌,方揮手令侍從們退下,劍眉一挑,唇角微微一彎︰「哦?今兒是什麼風,把殿下您給吹來了?」

星子用力地閉一閉眼,垂首道︰「臣……是來向陛下請罪的。臣本該日夜守候陛邊,但臣……」星子本要辯解,話到嘴邊又遲疑了,父皇,我不是來訴苦的,我願意接受你的懲罰,但你是否能明白我的心情?

辰旦滿臉不屑地瞪著星子,看他要說些什麼,星子卻又是許久沒有下文。要是換了別人,辰旦早已龍顏震怒,治其冒犯不敬之罪。而面對星子,往日經驗告訴他,唯有沉默是金,方是最好的選擇。

星子開口時,聲音喑啞,象是一只受傷的小獸︰「但臣尚有幾句肺腑之言,衷心之語,伏請陛下垂聆。」辰旦仍是不說話,不是日日都在挑釁朕,對朕示威來著?今日是要示弱了麼?辰旦望著顫抖不已的星子,那御賜護膝的滋味不錯吧!沒想到他竟能忍了這麼久?他到底是不是血肉之軀,或真的有什麼魔法麼?

辰旦心中明白,倘若星子自行去除那護膝,朕終究拿他無法。這幾日星子我行我素,不再他面前侍候,辰旦倒未料到,他仍戴著這護膝。他這般隱忍,除了心系他養母安危,必另有所圖,朕須小心從事,且看他究竟要做什麼?

星子猶豫片刻,鼓足了勇氣開口︰「古人有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說著,抬頭看了眼辰旦,辰旦的面色愈發陰沉如冰。星子心頭突然怦怦直跳,我和父皇說這些,他會仍存了一星半點的父子之情麼?又想,那麼多大逆不道的事我都做了,幾句心里話又怎麼不敢說了?我說了,他還有可能信,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機會,我若不說,他豈不是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星子遂索性與辰旦直視,藍如大海的眼眸波光粼粼,似有難言的情緒涌動︰「臣從小不喜忠孝戒律,不懂這道理,狂悖無禮。每每損傷身體,觸怒嚴親,臣實乃至為不孝之人……」

星子說到這,聲音里已帶了悲戚哽咽之音,「猶記得,臣當初身中西域奇毒,卻故意隱瞞欺騙,甚至自暴自棄,但求一死以解月兌。臣的任性妄為,令陛下神傷心碎,差點與陛下天人永訣,幾乎鑄成大錯而無法挽回,後來臣一旦思及,悔之何窮!」

這是父子重逢以來,星子首次鄭重提起前事。辰旦仍是不為所動,端起案上的青花瓷茶盞悠悠然啜了一口,面無表情地瞟了星子一眼,仿佛在听一出評書小品。看你如何表演,朕豈會象當初那般糊涂?

星子泣道︰「既蒙蒼天眷顧,給了臣復生之機,臣別後日思夜想,只求有朝一日,能再至陛下座前懺悔請罪。今有幸重回陛旁,不敢再重蹈覆轍,棄絕人倫。」星子說著,再度深深俯首。

辰旦心頭冷笑,這幾日孽子故意躲著朕,此時又跑來一番做作表演,是想要辯解什麼?是說他躲在一旁看朕的好戲,反倒是為了朕著想麼?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了!

辰旦冷冷地斜睨著星子。呵呵,當初你唯求一死,無所不用其極,把朕當傻瓜似的蒙在鼓里。而此番又故技重施,不計代價要致朕于死地!朕早就該知道,孽子和朕,決不能同存于這世上!尤其可恨的是,自從被那該死的青衣老者帶走,他叛國欺君,率敵軍公然追殺朕,反說什麼日思夜想,只求能至朕前懺悔請罪,無君無父,恬不知恥,還能以此為甚麼?

雖說暗中恨得咬牙切齒,但當辰旦觸及星子清如秋水般的目光,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某種東西似乎不經意間被撥動了。他的神氣,竟和朕年輕時一模一樣!他是朕的兒子?他真的是朕的兒子麼?為什麼一別十六年,朕自前年大考見到他後,竟從未懷疑過這一點?不過,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不管他是不是朕的親生兒子,他都已是朕今生最大的仇敵!

只是……辰旦忽想起那次「訣別」,星子抗旨,朕下令將他重責一百杖,引起毒發,昏迷不醒。朕親手將他抱在懷中,那軀體卻漸漸變冷,便如眼睜睜看著滔滔江水東逝,無法挽回,朕一生行事絕不後悔,但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助和絕望,那種似被人掏去了心髒似的失落空洞,過去與現在,從未有過,甚至在西突厥的戰場上,瀕臨絕境四面楚歌之時,也未曾有過……

辰旦唇邊浮出一抹陰冷的笑,那不過是一場噩夢,一切都只是虛妄的幻影。朕堂堂天朝皇帝,九五之尊,豈能被這些虛情假意所長久蒙蔽,一誤再誤?可惜他當時未死,朕本不該憐他救他,致使遺患無窮!

星子看到辰旦古怪的笑容,口中發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怎麼能寄望一日之間就峰回路轉?仍堅定地說了下去︰「臣如今犯了萬死之罪,陛下的任何處罰,臣本都該甘心領受,毫無怨懟,臣一死謝罪亦非難事。只是臣若未盡奉養之責,未稍贖前過,九泉之下亦于心難安。前幾日蒙聖上厚賜御用護膝,臣皮肉受苦尚在其次,只怕若有個什麼閃失,再令陛下傷心痛悔,便更是臣的不赦之罪了!因此臣擅自斗膽休養了兩日,今日已可照例服侍陛下,乞請陛下明鑒。」

星子情真意切,辰旦入耳卻似天方夜譚,等到你死的那天,朕高興歡喜都來不及,怎會傷心痛悔?不但如此,待朕制服了你,定要用盡百般刑罰,慢慢地將你折磨至死,方可泄朕的心頭之恨,洗朕的奇恥大辱!星子雖提及所受之苦,隱有哀肯之意,卻未明確開口請求除去那護膝。他不說,辰旦當然樂得裝聾作啞。雖明知不可能,仍恨恨地想,最好讓他一直戴著這護膝,廢了他那一雙腿才好!

听到星子主動請纓要留下服侍,今日又來向朕賣好了麼?辰旦本欲冷言冷語嘲諷他幾句,又怕弄巧成拙,佔他嘴上的便宜倒不如讓他身上痛楚來得實在。遂仍是沉聲開口,不減帝王之威︰「那好,你要服侍朕,便照往日的規矩就是了。」輕輕松松的一句話,便已意味著一整夜的殘酷折磨。

星子沒有絲毫遲疑,規矩應道︰「是!」

辰旦不再理會星子,埋首于燈下處理軍務。星子被晾在一旁,跪于案側,膝蓋針扎刀剜的痛,試圖想些什麼來分散精力。星子知道,父皇定在算計該怎麼對付我,生為他的兒子倒有一個好處,不管犯下什麼滔天罪過,都不可能被誅滅九族,星子忍不住有些想笑。不過,雖不至于滿門抄斬誅滅九族,但酷刑折磨怕是少不了的……父皇什麼時候他才能明白,我其實並不覬覦他的寶座,更不貪圖他的權勢,我只是想安安靜靜地陪著他,平安到老,每日晨昏定省,陪著他看庭前花開花落,天上雲卷雲舒……

辰旦辦完公務,照例喚人來服侍,進了後帳沐浴更衣,星子仍是跟隨相陪。沐浴後,星子即跪于榻前為辰旦按摩,候著他入睡,一夜無話。星子連續侍候了辰旦兩日,便又自行去休息養傷,辰旦對此已無可奈何。在蒙鑄的秘密照顧下,除了膝蓋,星子臀腿後背的棍傷鞭傷漸漸好轉,那護膝卻一直不曾取下。有時星子會在御營門外踫到子揚,兩人例行公事地見禮,不曾再多說一句話。

大軍快進入赤火國境內時,後方來報,鯤鵬已率色目撤出的軍隊跟了上來。辰旦思忖,即將安全入境,剿匪便成為頭等大事,兵貴神速,若等到回京之後,再慢吞吞按部就班地發兵援救南方,怕是形勢難以挽回了。辰旦遂命昕宇帶領十萬輕騎兵,日夜兼程馳援剿匪前線。

昕宇此番出征西域,前期頗打了幾次勝仗,甚得辰旦賞識,後期形勢逆轉,他雖無大功,亦無大過,比起兆忠、諳英等輩,已是好得多了,辰旦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而奉詔討逆的十萬騎兵,算是敗軍中僅剩的精銳,但將士們萬里跋涉,遠征經年,好容易死里逃生,心有余悸,本以為回國後就可與家人團聚,哪知未入國門,便又要奔赴戰場,身心俱是疲憊厭倦,但又無法違抗。

辰旦背著星子下的旨意,但少了十萬人馬,紙包不住火,料他遲早也會知道。孽子是否會為簫尺通風報信,泄露軍情?辰旦一念及此,便坐立不安,只恨不能時時刻刻掌控他的行蹤,但星子任意來去,我行我素,聖旨也早對他失去了作用。無論如何,朕得設法盡快將他擒住,關進籠子里才能放心。

進了國境,便是自家地盤,總算平安無事。只是歸來並非凱旋,國內又不太平,一路偃旗息鼓,不能再象出征之時那般趾高氣揚,旌旗蔽日,各路官吏浩浩蕩蕩地迎來送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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