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繁華的東長安街旁一條寬闊的馬路,沿途兩邊排列著一幢幢看起來非常渾厚沉重的大樓。這條街被京城百姓戲稱為為「小南海」,意思是說左右著整個國家民生大計的大多數重要部門都駐扎在這里,如同那個照壁上寫著「為人民服務」五個太祖題字的新華門南海一樣。
其中一棟長形的五層大樓里,國家計委副主任謝東山正戴著老花眼鏡,手拿紅色鉛筆,不時在文件上劃著一道道杠,凝神思索,寫下一行行批示。
外面響起敲門聲。
「進來。」
「謝副主任,這里有份《內參》清樣,趙主任說請您過過目。秘書輕輕把一份《內參》放在他面前。
《內參》是中央直屬的一個很有影響力的刊物,分級別下發,一直到處級干部以下。而且不同的級別,看到的內容也不一樣。專門刊登全國各地駐地的新化社記者搜集或者編輯的各種涉及國家大事的文章,是影響中央決策的重要依據之一。
一把手專門轉過來的東西,謝東山當然要馬上看。點點頭等秘書離去,拿起來認真閱讀。目錄里有大概二十篇左右文章,其中一篇標題被圈過,旁邊寫著批注︰「閱,請東山同志閱,這個問題應當思考,結合前次部委西南調研情況,組織社科院討論一下。」署名是趙岳,國家計委主任。
這篇文章碘目叫《社會主義農村建設應與市場經濟接軌》。光看題目,謝東山就微微一驚,再看署名,居然是轉載自《南江日報》的八德鄉小王村支部書記方明所作。
這是一篇近五千余字的長文,文中提出了兩個命題。第一,社會主義的農村到底應該是計劃經濟多些還是市場經濟多些?方明作了自問自答,他認為,計劃經濟從宏觀來看,更多地意味著國家的整個經濟建設規劃,用計劃兩個字就顯得太微觀了,從而導致國家管得過多過死,國家機器大而無用地運轉,反而帶來經濟活力嚴重不足、高消耗低收益以及各種內部嚴重失調。這就應該在一個層面上大力提倡市場經濟,讓市場說話,告訴農村應該干什麼、怎麼干才能讓效益最大化。改革開放已經十幾年,農村活力不斷增強,再用計劃經濟的做法指導農村的生產,既做不到,也行不通。
第二個命題是如果市場經濟可行,那麼當前農村建設是否還要以單一的農林牧副漁為主?市場經濟到底是市場第一還是經濟第一?就字面而言,似乎應該是市場第一,這里面其實包含了幾個層面,比如一直在提的第一產業市場,那麼還有勞動力市場、文化市場、品牌市場等等,要不要補充或者干脆齊頭並進地發展?以小王村為例,糧食固然是第一產業,但是現在有了中藥材種植、歷史遺跡的保護開發、旅游業到索,難道這些所帶來的效益會比第一產業差嗎?
謝東山看著文章,竟漸漸有些驚心動魄起來。這幾年來,高層對此的爭論或者說是爭斗,簡直一天都沒斷過,暗流洶涌,波濤不顯罷。他知道,就在這一兩年,國家的經濟格局或許會有一個重大的突破。但是,就連他也不敢作方明如此大膽的設想。
「這個方明!呵呵,《南江日報》膽子大啊!」看完方明的文章,謝東山臉上笑意漸濃。忽然眼楮一掃,下面竟然還有一篇,題目是《南江省寧東縣小王村發現宋金建築遺跡,打破西南無明以前文化遺存的學術觀點》,文章的作者赫然兩字映入謝東山眼簾——肖楠。
「肖楠?楠楠?」他自言自語道。忍不住伸手提起了政府內線電話︰「給我接人事部肖副部長。」
「喂!」一會兒電話接通,里面傳出一個渾厚穩定的聲音︰「哪位?」
「老肖,是我,謝東山!」謝東山臉上有了幾分笑意說道。
「呵呵,大主任,什麼風把你的電話吹來了?有事?」
「沒什麼大事,就是問問,楠楠最近在哪兒呢,沒在京城吧?」
「怎麼忽然問這個?她上個月非要吵著到基層社會實踐,現在西南農村支教呢!」電話那頭奇怪地問。
「哈哈,原來是這樣,知道了。什麼事我先賣個關子,晚上你就明白了,就這樣啊,再見!」謝東山不等對方再問,提前掛了電話。
電話那頭,正是肖楠的父親,現任中組部部委委員,國家人事部副部長肖培東。他被謝東山一通電話搞得雲山霧罩,正要追問,對方又掛了。搖頭笑罵一句︰「狗東西,還跟老子玩捉迷藏?」掛了電話。
這邊謝東山看著趙岳的批示,會心一笑站起身來走出辦公室︰「準備車,去漕糧胡同。」
京城,東四八條里有一條胡同,往北緊靠東長安街,叫做漕糧胡同。整條胡同柏油路澆成,兩頭都豎著一面禁止行車的標識。如果有不知情的車子想走捷徑穿過,一旦靠近,無論是哪頭,必然會立刻出來兩個腰桿筆直的軍人,帶著白手套,打手勢攔下,然後客氣地請轉。
除了少數有登記的車牌可以進出而外。
謝東山的車牌正好是可以進出的其中之一。
現在他的車就開進了漕糧胡同。路口衛兵敬禮放行,了胡同里唯一的一戶人家。
謝東山算得上是個跺跺腳全國經濟系統都要頭痛半天的人物,可是進了這家院子,連說話都輕了許多。他對迎接他的勤務人員問道︰「首長在休息沒有?
「沒有,首長讓你直接去書房。」不是請,是讓。
謝東山笑笑,輕快地直接走進主人家寬敞得有點不像話的書房里。一個頭發全白的老人,正拿著一卷線裝書坐在沙發里認真看著。
「首長,我來了。」
「嗯,坐,等我看完這段。」
謝東山挨著坐下,靜靜等待。過了幾分鐘,老人的目光終于從書上移開,雙目炯炯回頭看過來︰「什麼事還要親自跑來說?」
「呵呵,報告老領導一個好消息,您先看看這個。」說完從包里取出一份《內參》呈過去。
老人拿起放大鏡,看了看謝東山專門圈出的標題︰「有什麼話直接說。」
「這上面有篇文章是趙主任專門圈給我看的,他要求召集社科院的專家討論。而這篇文章的作者,竟然是劉嬸的孫子,叫方明!」
「劉嬸?你說的是——?」老人一時沒想起來。
「築州牛場的劉嬸。」
「哦,大妹子啊!」老人恍然大悟。
老人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二十幾年前。
那時候,他是名聞全國的大反動派,是全國共誅之,全黨共討之的鎮壓對象。一家人淒淒惶惶,四分五裂,他被押解到偏僻的西南的山區進行監視勞改。跟著自己的,就是面前這個謝東山。那時候謝東山才二十七八歲,大學畢業不久就分配到他的辦公廳擔任第五秘書。因為謝東山是學經濟出身,辦事靈活,又有朝氣,自己特別喜歡,短短幾年里就讓他做了自己的機要秘書。
誰知道這竟然連累了他,被作為狗腿子一起押解下放。
兩人在西南一呆就是十年。
十年里,他的兒女全被當做狗崽子關進監獄勞動改造,他的老伴帶著兩個孫子(後來又多了一個孫女)被監視居住,他在築州牛場挑牛糞,擠牛,一干就是十年。
剛開始的時候,每天他還要照例被帶上高帽子,和眼前這個當年還很年輕的小秘書一起,繞著農場示眾,晚上寫檢查,寫交代,反復地寫,不停地寫。
那是老人一生中最低谷的時光之一,但是他並沒有放棄自己,反而愈加堅強,如同戲里唱的那樣——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他思考了很多,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命運!卻很少念及自己的出路。
後來情況漸漸好轉,農場選出了一個沒有文化,大字不識的革委會副主任,專門負責他們的思想改造工作。就是謝東山嘴里說的劉嬸。
劉嬸那時候還很年輕,善良的本性讓她不忍心繼續虐待這位當時已經頭花發白的老頭子和小青年。給他們制造了種種借口譬如認罪態度良好,身體極其虛弱等等理由,免去了高帽子游行的待遇和許多沉重的勞動。使老人的身體漸漸恢復了健康,面色有了紅潤。
劉嬸的動機很單純︰「我就看你們不像壞人。」
老人在最困難的時候,還有人相信他,而且是最樸素的相信,讓他眼里第一次有了感動!
再後來,通知下來,接他回京城治病,恢復部分工作。這時候農場里許多人知道他要官復原職了,紛紛上前巴結。反倒是劉嬸很淡然地退出了自己的舞台——他已經不太需要自己關照了。
離開農場時,老人沒有過多地理會別人,只是走到劉嬸面前,伸出雙手握了握︰「劉主任,不管老頭子將來什麼樣子,現在希望叫你一聲大妹子,可以麼?」
「好啊老哥哥,祝你身體健康!」劉嬸很高興地接受他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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