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少秦登上御座,卻並不坐下,只是靜靜掃視著階下恭謹而立的百官,聲調平緩,一字一句卻極為清晰,「今日讓諸位愛卿聚集一堂,除了冊妃之外,朕還有一件重要之事!」說話間,他微微一笑,目光穿過玉旒,望向三步之遙的雲靜好,迎上她的目光,繼續道,「清平侯雲初時貪污受賄一案,經朕查實,乃是蕭道成胡攀亂告栽贓陷害,朕今日便恢復雲家官爵,追封雲初時為懷國公,其夫人為貞烈夫人,以國公之禮厚葬!」
這一聲金口玉言,便是為雲家徹底翻案了,從此雲靜好便不再是罪臣之女,在天下人看來,君少秦待她,已遠遠超出了帝王對後妃的恩寵。
她也知道,他對她好,能為她做的,他都做了,但這一刻,她卻沒辦法高興起來,一想起秘道石室里的那些婬|靡之物,還有那三本厚厚的賬簿,她便如墜迷霧,仿佛陷入了巨大的陰霾之中。是故,受完命婦朝賀之後,她趁著君少秦在宴請百官,便匆匆換了身輕便衣裳出了宮。
當她趕回雲府時,已是申時,朱顏以「諸葛青鳳」的身份在宮中飲宴,何姑姑一個人在後院佛堂誦經。
何姑姑是雲家家生子的老人,雲家的事,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的。
听見推門聲,何姑姑忙擦去了眼淚,回過頭來,目光對上雲靜好,微微笑了笑,「小姐怎麼回來了?奴婢正在為老爺誦經,如今老爺沉冤得雪,他在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雲靜好看了她半晌,嘆了一聲,「你知道我爹跟長公主的事情嗎?」
何姑姑突然有些緊張,眼楮睜大了一下,身子也輕輕晃了晃,聲音輕得幾乎听不到,「小姐說什麼?」
她那麼慌亂,雲靜好便更加確定她的確知道些什麼,于是急著走過去,「我爹跟長公主是不是有私情?」
「不是。」短暫的驚愕過後,何姑姑又恢復成平素從容淡定的樣子。
「不是?」雲靜好盯著她,不放過她一絲神情,「那你倒說說看,長公主為何對我這麼好?」
何姑姑垂著眼簾,不出聲,也不看她,她又道,「我如今是一定要知道真相的,你若不說,我便直接去問長公主。」
何姑姑良久才輕嘆,終于抬起頭來,「是誰跟小姐說起老爺的事情?」
「這個你不用管,你只告訴我,真相究竟如何?」
何姑姑靜靜地看著她,似乎已沉浸在回憶之中,廣袖遮擋的手指卻是輕輕顫動,「你知道,老爺跟夫人是先帝賜婚的,兩人喜結良緣,好得如膠似漆,直到後來,長公主與老爺偶然邂逅,雲家的噩夢便開始了……」
佛堂的燭火搖曳不定,將她的臉照得忽明忽暗,連聲音也變得幽微起來,「長公主是太宗皇帝的掌上明珠,先帝的長姐,自小受寵,身份又尊貴,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了個惡毒不講理的性子,當年,她與老爺邂逅,一見心喜,不能自拔,便央求著先帝下旨,逼老爺休妻,先帝最初並未應允,她便氣得茶湯不進,裝起病來,這樣鬧了一陣,先帝到底心疼姐姐,終于還是屈服了……」
「那後來呢?」雲靜好厲聲催促道。
「後來,先帝下了旨,但老爺卻抗旨不遵……」何姑姑低聲道,「好在先帝是講理的,並未追究老爺的抗旨之罪,可長公主卻仍不死心,經常以各種名義將老爺邀到公主府去,百般勾|引魅|惑,手段婬|褻難言……」
她嘴唇顫抖著,在這盛夏之時,卻成了青白之色,「在夫人生下小姐後,她又說與小姐有緣,天天叫人將你接到她那兒,只是,你每回被送回來,都是哭鬧不休,皺著一張小臉,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起先,老爺也沒在意,直到大夫說,你有被人下毒的跡象……」
「你是說,是長公主毒害我?」雲靜好的黛眉幾乎凝住,听何姑姑的話中之意,仿佛阿爹跟長公主在一起並非是心甘情願,全是長公主一廂情願的勾|引,但秘道石室里的那方絲帕又作何解釋?那極盡纏|綿悱惻的詩句,字跡秀逸而風骨自成,分明便是阿爹親筆所書!阿爹若不是對長公主有情,又怎會寫下那些詩句?
而何姑姑並不知道她心里已有所懷疑,只抹了一把淚,繼續道,「不是她,還能是誰?她如今待你好,只怕也是存著什麼壞心,你千萬要小心才是!」
她說著說著,又嘆了口氣,想起當年的情形,仍是膽戰心驚,「可憐你當時還那麼小,被毒物灼傷了肺腑,百般醫治不效,亦發連氣都將沒了,合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夫人更是哭得忘餐廢寢,尋死覓活的,府里一時鬧得翻天覆地,沒個開交,後來,還是老管事找來了個十分能耐的大夫,那大夫寫了張方子出來,讓每日照方煎藥喂你服下,方可為你續命七年,七年之後,便只能看你的造化了……」
「老爺得了方子,立時叫人煎藥,至晚喂你服了,二更後,你果然省些人事,氣色也好了。《》老爺見了,如得了珍寶一般,旋熬了米湯,親自喂你吃下。此後,老爺更是遞上了折子,辭去了‘相國’一職,只留個閑差,好安心在家照料你的飲食起居,就盼著你能有好起來的一天,豈料,七年後,你還是逃不過那一劫……」
「那天恰逢你七歲生辰,長公主命人送來了‘千歲糕’,老爺夫人自是小心謹慎,沒讓你吃,但不知是哪個混|賬奴才,竟將‘千歲糕’與別的甜糕混在了一處,你人小不懂事,抓來便吃了。至下午時,老爺還想著要為你擺上幾桌慶賀慶賀,你卻突然昏暈了過去,渾身如火炭一般,只剩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老爺夫人百般醫治祈禱,問卜求神,皆無效驗,眼見你日重一日,甚至湯水不進,老爺便死心了,連棺槨都備下了……」
「卻在這時,來了個游方道人,那道人胡子垂到胸前,瘦得一把骨頭,說要收你為徒,帶你上紫瀾山醫病,可保你活到五六十歲,只是,他那人從不收女徒弟,也不與官場中人打交道,故要你從此女扮男裝,改名換姓。若在尋常,老爺固是不從的,但那時,若不從,便只能眼睜睜看著你死,最終,老爺無可奈何,便答應了。」
「那道人便是你的師傅諸葛光寒,因紫瀾山在康城,路途遙遠,老爺不放心你,便親自送了你過去,又將我留下來繼續照顧你,再後來的事,你自己也該記得……」
再後來的事,雲靜好自然記得。
她上山拜師,隨了師傅的姓,改名「諸葛青鳳」,成了劍宗第二十五代傳人,師傅不僅救了她的命,還教她劍術,令她名震天下。
只是,這些都不重要,她呼出口氣,突然覺得有些疲憊,卻仍是強打精神問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我爹究竟有沒有貪污受賄?若沒有,官兵為何會在雲府搜出珍寶?」
何姑姑訝然,被她問得懵了,隨即不答反問,「在心心目中,你爹是個怎麼樣的人?」
雲靜好幾乎是立刻回答道,「我爹是世上最好的人,為官清廉,待人真誠,很疼我,也很疼娘親……」說到這里,她哽住,從前她一直是這樣想的,可現在呢?
何姑姑伸手為她拭淚,剛要開口,就听得窗紙上沙沙響了幾聲,仿佛是有人在外頭偷听,雲靜好立時沖了出去,卻還是晚了一步,眼前只見一道身影一閃,便不見了蹤影!
她未及多想,腳下步伐一變,便如輕煙似的追了上去,奇怪的是,那人知道她在追,反倒放慢了速度,似乎有意要將她引到某個地方。
到了小明湖畔,那人終于停下,站在樹下等著她,待她走近,便輕輕說了一句,「娘娘請隨我來,我家公子正在等著娘娘。」
他叫她「娘娘」,也就是說,他知道她的身份!
雲靜好又朝前走了幾步,看清那人一身家丁打扮,「你家公子?」
那人微一點頭,並不多言,轉身頭前帶路,雲靜好沒怎麼猶豫便跟了上去。
那人帶她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眼前便出現了一座別院,院內早有小轎相迎,她便掀簾坐了進去。
沒過多久,听到落轎之聲,自有侍婢扶她下轎,領著她繞過曲折回廊,朝著花園行去,耳邊似听到一道微妙的笛聲,仿若虛幻。
是阿爹!
這笛聲雖然飄渺,但其中獨特的神韻,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華清逸,竟酷似阿爹的技法!
她不覺加快了腳步,殘陽如血,那人一身錦繡長衫,倚樹而奏,因為背對,她瞧不見他的面目。
作者有話要說︰何姑姑說的你信嗎?可信嗎?可信嗎?可信嗎?
下一章是另一個當事人口中的真相,這個當事人說的真相跟何姑姑說的,是完全完全完全不一樣的,他們兩人之中,必然有一人在說謊,小好應該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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