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覺加快了腳步,殘陽如血,那人一身錦繡長衫,倚樹而奏,因為背對,她瞧不見他的面目。♀
只聞笛聲神秘清遠,音調回環綿長,仿佛時光回轉,歲月如逝水倒流,她好似看到幼時,元宵佳節,阿爹抱著她去看花燈猜燈謎,買元宵給她吃,似水流年,如夢如幻。
許久,笛聲戛然而止。
那人轉過身來,顏如舜華,質若冰雪孤潔,神若寒潭清寂,笑意溫潤如玉,竟是長公主的義子君念初!
君念初,念初,雲靜好突然間雪光驚電似的明白了過來,心,在這一瞬間漏掉了半拍。
「你……究竟是誰?」
君念初並不回答,只是莞爾,「姐姐隨我來,母親已等候姐姐多時。」
上回在宮里,他是喚她「雲妃娘娘」,這回,他卻喚她「姐姐」,雲靜好注意到這個細節,便更加肯定了他的身份,于是隨他進了園子里的涼亭。
長公主果然立于柱前,高髻廣袖,眉如遠山,亭子里的石桌上還滿滿擱著美味佳肴,竟全都是雲靜好素日愛吃的。
她近前執晚輩禮,長公主點點頭,讓她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又親手給她盛了一碗湯,「你自小胃口便不好,身子又弱,剛到康城養病那會兒,飲食皆不習慣,竟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我陪你爹去看你,親手做了這道以酸筍入味的湯給你開胃,沒想到,你竟真的愛吃,這麼多年了,也沒忘記……」
雲靜好只感覺天地在她面前再一次翻轉,怎麼可能?小時候,那個常常跟在阿爹身邊,煮美味酸湯給她吃的廚娘,竟是尊貴無比的長公主?
長公主撫了撫自己的面頰,卻是微微一笑,「你自然不記得我,那會兒我去看你,都要將臉涂得蠟黃,以避人耳目。」
雲靜好笑了笑,問,「長公主跟我並沒有什麼干系,為何要在我身上花這麼多心思?」
「是因為你爹,也因為我將你視作自己的女兒……」長公主美目低垂,半晌不語,再待開口,卻語意哽咽,「你想知道我跟你爹的事,何必去問別人?直接問我便行了。」
雲靜好沉默下去,長公主做了個深呼吸,蒼白著臉,輕輕訴說,「我認識你爹時,他還未娶妻,那時,我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紀,那個時候,仗著自己是長公主,卻是什麼也不放在心上,每日只知道打扮玩耍。我因在宮里待膩了,听人說玄武大街好玩的東西極多,便偷偷地出了宮,那天恰逢七夕夜,街上鵲燈相繼點亮,焰火滿天。我相中了一盞鵲燈,卻發現錢袋不見了,正當我窘迫之際,你爹仗義疏財,幫我付了銀子,那時,他並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我卻認得他。」
「你爹是先帝一朝鼎鼎大名的才子,七歲便能背誦曹植的《燕歌行》,九歲便能作詩,采戲弈棋,無不精妙,更生得豐神雋逸,眉目若畫,有‘潘安再世’的美名,帝京的貴女,沒有不認得他的。《》」
「那晚之後,我便常常溜出宮與他相見,我們說了許多許多的話,仿佛總有說不完的話,每次相見,都是難舍難分,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人,可以與自己這般琴瑟相和,心心相印。」
彼時,她只是爛漫天真的豆蔻少女,他只是優雅多情的翩翩少年。
相識,應該是驚鴻一瞥的一見鐘情。
至此將對方銘刻在了心里,成就了一生的思戀。
「再後來,他終于知道了我的身份,便向先帝求娶,先帝知道他有才,但也知道他很窮,他的月俸銀子幾乎全都捐給了貧困學子,先帝覺得這樣的人,是最傻得無藥可救的,便不願讓我嫁給他,只說雲家窮門窮院的養不起我這尊大神,為叫他死心,先帝還當即賜婚,以雲家全族性命要挾,逼他娶了謝靈蘊,也就是你娘。」
她語聲飄忽,听在雲靜好耳中,卻似驚雷一般!為何她說的與何姑姑說的竟完全不一樣?究竟誰在撒謊騙她?
「他奉旨成親後,我以為無望,沮喪欲狂,便大病了一場。」長公主嘆了一聲,繼續道,「他知道我病了,放不下我,便偷偷進宮來看我,那一夜,他一直陪著我,這皇宮看似華麗,夜里卻很可怕,是他告訴我不要害怕,他說,他會在我身邊保護我,從此,我就不害怕了……」
「這樣過了半年,我有了身孕,紙包不住火,宮中開始流傳我們的事情,先帝震怒,親自端了落胎藥給我,可我不肯喝藥,以死相逼,先帝終于還是屈服了,當晚在宮中設下酒宴,命你爹攜謝靈蘊入宮,先帝說,我是公主,做妾是不可能的,便問謝靈蘊可願顧全大局,自請為妾。豈料,謝靈蘊竟當場發難,當著先帝的面,撞了柱子,血濺御前……」
她的聲音不住顫抖,淚水灑落,容光酸楚,君念初便緊緊握了她的手,她才有力氣說下去,「虧得太醫救治及時,謝靈蘊才保住了一條命,你爹原是冷落她的,但此事後,因對她有愧,便待她好了許多。倒是我,被她鬧了一場,受了驚,晚上睡覺便常常驚醒,吃了幾服藥也不見好,最終,懷胎三月卻沒能保住……」
「我不能成為他的妻子,孩子也沒了,我終于失去了所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見他,誰也不見,只一心在病榻上等死。先帝為彌補我,便對我更加疼愛,為我建了牡丹園,遍植天下奇花異草,築高聳霄漢的公主台,台上焚淑蘭,懸明珠,日夜歌舞絲竹,又為我造公主府,發數千能工巧匠日夜修築,府里紛奢精巧,冠絕當世。可我知道,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生命的長短對我而言,已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太醫說,我只怕過不了那個冬天。」
「但就在那個冬天,你出生了,這本不關我的事,可是我卻忍不住想要看一看你,于是,我終于又見了你爹,讓他帶你到公主府。♀你當時小得就像是一只可憐的貓兒一般,裹在紅綾襁褓里,一張吹彈可破的小臉,一頭淺淺黃黃的細軟胎發,閉著眼楮,啼哭一聲接一聲,他將襁褓送入我懷抱,你卻突然停止了啼哭,睜眼望住我,粉女敕小嘴微微努起,烏溜溜的眼珠,純澈如世外之泉。我瞧著你,便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仿佛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寄托,于是便不肯放手,每日必要見了你,才肯吃藥吃飯,也因為有了你的陪伴,我挨過了那個冬天,一直活到了現在……」
說到這兒,她抬起繡有纏枝花邊的錦袖試了試眼角,望著雲靜好,淡淡地道,「我知道,你自小被人毒害,你身邊的人,都說是我害你,但不管你信與不信,我只說一遍,我沒有害你。一直以來,我都將你視作自己的女兒,你在康城養病,我每年都隨你爹去看你,親自煮湯給你喝,你爹有多疼你,你是知道的,若我有半分毒害你的心,他豈能容我?」
雲靜好沉默不語,她也良久沉寂,一時只听見風吹樹梢的聲音,蕭蕭颯颯。
不知過了多久,雲靜好突然站了起來,長公主伸手去拉她,卻被她拂袖擋開,兩人之間頓時隔開一步之距。
長公主呆了呆,伸著手,僵立在那里。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雲靜好斂去溫軟神色,冷冷逼視她,「多好的詩句,可是,你要我如何信你?你與阿爹那樣好,但阿爹出事時,你在哪兒?他身首異處,血濺刑場時,你又在哪兒?你是尊貴的長公主,連皇上都敬你三分,你若肯救他,他便不會死!」
「阿好……」長公主的雙唇一直顫動著,一時悲苦無限,抱住她的肩膀,泣道,「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爹,對不起你,你怪我恨我都是應該的,若不是為了我,你爹便不會親手藏了那些珍寶,背一時罵名,將性命葬送在蕭道成手里!」
「你說什麼?」雲靜好呆在那里,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她,「雲府里被搜出的那些珍寶……真是阿爹親手藏的?」
長公主抹去臉上的淚水,點點頭,語帶顫抖道,「珍寶是他藏的,但卻不是他的,他一生活得干淨清白,是我害了他……當初,他收集了許多蕭道成弄權營私殘害忠良的證據,只需要帶著這些證據參一本便萬事俱備了,但蕭道成那老狐狸手里有我的把柄,又知道我跟他的私情,便來要挾我,他知道後,為了保全我,便決定犧牲自己,他從公主府拿走了那些珍寶,藏在了自己家里,待蕭道成誣告他時,便是鐵證如山了,只有他死了,蕭道成才會罷手……」
雲靜好還是搖頭,「你是長公主,蕭道成再跋扈,也是臣下,他能拿什麼事要挾你?若他真有本事要挾你,為何那天在死牢,反倒是你要挾住了他?」
「是弒君……」長公主的聲音已然微不可察,亭子里的燈影忽地跳動,在她姣好的面龐上掠起一片陰影,「我今日叫你來,便不想再瞞你任何事——先帝不是病死的,他是死在我的手里,蕭道成一直知道,便一直要挾我,但我又怎能一輩子受制于人?」
「蕭道成那人一生謹慎,從不感情用事,唯一的弱點便是他的兒女,于是,我便從蕭容淺身上下手,容淺很愛君少秦,可惜,君少秦卻一直冷落她,他雖尊她為後,可眼里卻絲毫沒有她的存在,這座繁華富麗的皇宮,對容淺來說,每一晚都是寂寞,每一晚都是煎熬,我見她容顏損毀,生不如死,便給她送去了一劑良藥,一個長得很像君少秦的侍衛,多幸運,她很快便懷孕了,于是,我也有了蕭道成的把柄,他便再不能要挾我了。」
雲靜好震驚到無以復加,原來,皇後肚子里的竟不是君少秦的血脈,那君少秦是知情還是不知情?
難怪江映月說,在昭陽殿看到個侍衛跟君少秦長得很像,原來,那侍衛竟是長公主安排的!
只是,先帝與長公主姐弟情深,先帝傾盡所有寵愛著她,彌補著她,她卻為何要對先帝狠下殺手?
長公主正要說下去,卻有家丁過來,向她輕聲稟報了幾句,她點頭,隨即向雲靜好道,「我知道你心里還有疑惑,但此時天色已晚,你再不回去,宮里恐將大亂,今夜便暫且到此吧,明日我會進宮看你,你想知道什麼,我全都告訴你。」說完,他又吩咐君念初,「帶你姐姐從秘道回去,千萬要小心。」
君念初點頭,道了一聲,「是」。雲靜好想了想,並沒有拒絕,轉身跟著他走了。
兩人繞過花園,卻不經回廊,改走另一條小路,幾經回轉,便進了一間殿閣,只見殿堂正中掛著一幅水墨畫,君念初將畫軸輕輕移動,憑空便露出了一條暗道,他在頭前帶路,雲靜好在後頭跟著,也不知走了多久,終于見到了出口。
君念初現出一個微笑,道,「姐姐從這兒出去,便是御花園了。」
雲靜好點頭,深望了他一眼,想說什麼,卻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掀開前面的青石板,進了御花園。
此時,乾元殿那邊也是盛宴將盡,精致華麗的歌舞早已完畢,鉛華盡收,良辰已盡,臣子們酒酣沉醉之下,一個個顯得東倒西歪的,君少秦說了幾句場面話,便結束了這次宮宴,擺駕回了寢殿。
他今夜因著高興,便多喝了幾杯,此時也是有些醉了,要小順子扶著才進了殿閣,一進去,便抱著雲靜好不撒手,殷切地望著她,良久都不曾眨一下眼,她便笑道,「皇上這是怎麼了?不認識臣妾了嗎?」
君少秦仍是望著她,因為醉了的緣故,他原本有些冷峻的面孔便增添了些柔媚的誘|惑,眼眸也變得越來越深,仿佛要將她吸進去一般,她面上紅了一紅,不由避開了他的視線,道,「皇上醉成這樣,臣妾去端碗醒酒湯過來,再打盆水來給你擦擦身子,不然一會兒睡著了也不舒服。」
她剛轉身,君少秦便又將她拉了回來,她驚呼一聲,雙唇便被他封住了,他一手箍著她的腰肢,像是品嘗美味一般的又舌忝又咬,她輾轉躲避著他的嘴唇,猛地推開他,不一會兒他卻又欺上來,忍不住將她的衣襟撥開,伸手隔著褻衣揉|弄著她胸前的柔軟,她輕哼了一下,他靈巧的舌頭便順勢伸進她嘴里,良久糾|纏,彼此情難自禁之際,她卻喘息著抽身而退,笑得狡黠如狐,「皇上忘了嗎?太醫說了,你不可以有激烈房|事,臣妾也不想欺負傷殘人士!」
她說著轉身便逃,君少秦濃眉一揚,醉眼熾熱如火,當下便追了出去,便在那廊柱背後將她抵住,肆意襲吻了下去,在她耳邊輕輕地吹氣,「我還了雲家的清白,你可高興?」
「自然高興……」雲靜好被吹進耳中的熱氣撩撥得周身輕顫,忙將他的臉推開了一些,他卻不容她逃開,抱著她坐到了庭中的椅上,重新吮住她的雙唇,直親得她上氣不接下氣才抬起頭來,極輕地笑著,「我為你做了那麼多,差點連命都沒了,你要如何報答我?」
雲靜好臉上一熱,卻是毫不退縮地看著他的眼楮,「你的心意我明白,你為我做的,我承你的情,可你也要明白,你是皇帝,你會有很多女人,但我卻不是那種能與眾多女子共侍一夫的人,若我不愛你,沒有交出自己的真心,沒想過留在你身邊一輩子,倒還罷了,只是如今我終究將自己陷了進去,將來你若是鐘情于他人,讓我傷心了,我定會轉身便走,不會與旁人爭寵,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心思,以前如此,將來也不會變。」
君少秦听得怔怔的,她這番話說得坦誠又堅定,讓他心中溢滿了憐惜,怎麼可能,他怎會鐘情于他人而冷落她?
「你怎麼不說話?」見他一直不言語,雲靜好眯了眯眼,「你有意見趁早說,說完了才好做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君少秦眼楮一亮,手指靈巧地解開了她的腰帶,將她的衣裳一件件剝落,她只覺臉上一下子僵住了,忙抓回了衣裳遮住了自己的身子,「不行!」
「為什麼不行?」君少秦扳過她的臉頰,吻住她聒噪的小嘴。
雲靜好掙扎著偏過頭去,從喉嚨深處逸出輕吟,「你剛才怎麼不說話?」
「你要我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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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你會一輩子對我好,若是負我,便腸穿肚爛五雷轟頂!」
君少秦板起臉來,「真的要說?」
雲靜好微微勾了勾唇角,氤氳含水的雙眸里滿是無辜,忽然又垂下眼去,幽嘆了一聲,「你要不說,我就只好……」話未說完,她就拿了衣裳往身上穿,像是要走人的樣子。
君少秦的臉黑得跟鍋底也不差什麼了,咬牙瞪了她一眼,忽然奪過了她的衣裳撕了個粉碎,然後暴躁且溫柔地指天誓日,「你給我听好了,我君少秦只喜歡你一人,會一輩子對你好,若是負你,便腸穿肚爛五雷轟頂,以此為誓,天地同鑒!」
作者有話要說︰長公主為什麼弒君?第九章介紹長公主時,其實已經說了,當然,那只是一半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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