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銀子從來是追趕能人的,是攀附勤勞儉樸的人的,它們像精靈一樣密切注視著人們,人們也朝思夢想著它。人,有權有錢時,別人都巴結你,或投資、或賒銷;一旦背時倒灶,昔日的座上客就會像餓虎撲羊一樣奔來。錢恆記昔日的老朋友——山西煤礦駐應城的老板催款來了;雜貨鋪的老板要錢來了;工人們要工資來了;鹽棚死難工人的親屬要撫恤金來了;國民黨保安隊要「馬干馬料」來了;十幾位女孩要學費錢來了;皇軍派人要糧來了,這麼多貴客在草棚坐不下,就坐在草棚外不走,而且如老鷹盤旋緊盯野兔一般盯住錢望財。
錢望財一見這架勢,橫下一條心,大不了隨父母而去。虱多不癢,債多不愁。
殺人的償命,欠債的還錢。人死,賬不能埋。各位來客心里清楚,錢家還有五千多畝田,這是不動產,世世代代值錢的。
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把錢望財、草標大女乃女乃、水珍召集在一塊商量了一會,特地請來楊根來,決定︰賣田還債。楊根來說︰「如果不夠,我提錢來,人面值千金。」他們走進草棚,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端坐上首,掃視了一下各位來客說︰「我家接連出現不順心的大事,現金確實沒有了。現在決定,賣田還債。不知各位是要現金呢?還是要田產?」
來客們生怕賒出的貨打了水漂,一致表示,現金、田產都要。
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掌管田產多年,對每一塊田的方位、東、西、南、北以及與哪一家相連記得一清二楚,老長工、田管事都在場,按每畝田六十塊銀元出賣。有買田的,覺得便宜,便跑回家背了銀元、金條來。一傳十,十傳百,不少富戶用騾子馱著現洋來了,鄉長、保長、甲長維持秩序,由管事寫契約,錢望財簽字,長工、田管事作證明,或佃戶作證明,寫一張就是錢,錢望財真可謂一字千金。先把日本人的稅交了,讓他們派來的人先走。煤商將欠條兌現了銀元,高興地去了;木材商請人挑著銀元,把欠條留下滿意地走了;雜貨鋪的老板捧著記賬的折子交給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過目,照折付款;工人們的工資、死難弟兄的撫恤金、長工的工錢等等全部結清,所有來要錢的客人們都回去了,五千多畝田賣得只剩二十八畝,錢望財簽字的手麻了,呵了一口氣,說︰「無債一身輕啊!」
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草標大女乃女乃、水珍把十八個成人的未成人的女兒召集在一起,說︰「兒們的啊,這大一家人口,我們沒有能力養活你們了。今天都在這里,給你們每人分二斗田,大的帶小的,土里刨食,自謀生路了,我們會下全力幫助你們的。」
十幾個女孩含著淚,捧了地契,跪在靈前哭起來了。
還剩十畝田,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說︰「望財,你分一石二斗田,水珍分四斗田,我和大女乃女乃一個人分二斗田。」
草標大女乃女乃把女兒們召集起來,說︰「兒們的耶,哭,是哭不出錢來的,也是哭不出糧來的。你們有腳有手,只有做,才是出路。只要做,餓不死你們的。你們是孤兒,還不是貧兒,你們有兩斗田啊!要知道,好多好多孩子連揩的土渣都沒有一坨啊!」
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把孩子們召在一起吃飯,水珍燒火,第二天,領著孩子們把未燒燼的木頭鋸成二尺長一節,劈開,挑到街上的勤行、酒館,換了一點錢,給孩子們置辦了過冬的衣服、鞋襪、被子。
草標大女乃女乃、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主持家政將二十八畝田分給了全家人,錢望財分了六畝,水珍分了二畝,其余的是人平一畝,雖然遭到村人的不少議論,說︰「天底下哪有姑娘繼承娘家田產的道理?應當全部留給兒子。」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一笑︰「什麼都不怪,只怪家里窮了,要是富足,送二百石田女兒出嫁的先例也有;再說,民國二十一年,紅軍打天下,蘇維埃政府就打土豪、分田地。與其讓別人把田地分給了外人,不如自己把田地分給兒女,讓他們土里刨食,自找生路。我們是快奔五十歲的人了,沒有能力養活一家二十二口人的,樹大分丫,人大分家嘛!」家,名義上是分了,實際上,對于女兒們的事,兩位老人仍是用心操持。女兒大了,找個婆家,極儉樸地嫁了,未滿十五歲的,不少人家看中陪嫁的二斗田和極漂亮的女孩,也樂意把她們接過去隨男方住過一年半載,再舉行婚禮,孩子們生活有靠山、有希望,雖然離開這個被火燒光的窮窩時哭哭啼啼,到底經不住多人的勸說,十幾個姐姐妹妹,一人說幾句家常,也是要敘上半天的。
錢大少爺的六畝田、水珍的二畝田、和大女乃女乃、二女乃女乃的各一畝田的方位是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精心留下的,這一片田是當沖的羊肉巴子田,上有兩口大水塘,開放水,不愁抗旱,一季油菜,一季中稻,收割下來,菜子榨成油,餅肥田,油吃不完,糧食夠吃,再養頭豬、喂幾只雞、養幾只鴨、鵝,在農村也算是殷實人家,不管世道怎樣變,只要少爺勤勞,養家糊口不成問題,供孩子讀書也是不成問題的。最使兩位老人擔心的是少爺放不下架子,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麼事都不會做,而且他什麼也不做。人,不做事,怎麼能夠會做事呢?譬如人的左手和右手,都長在人的身上,右手做得多,什麼事都是它當先,左手就不行,連解了手揩它也不會。說,他也不听。
家里辭掉了過去的長工、放牛伢、侍女、女乃媽,過起了一家四口人的農家生活。水珍長成大姑娘了,壯壯實實,一清早就把菜籽挑到榨坊去了,挑了幾個來回,滿頭大汗。草標大女乃女乃背起犁、趕著牛去耕田,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說︰「姐,您是小腳,在水田里站都站不穩,讓我去耕田吧!我從小討米,一雙腳大,再說家里總是少不得人的,燒火、洗衣、種菜、放牛、喂豬、喂雞,您就在家里忙吧。」說著挽起褲腿,一雙腳仍是白如蓮藕、壯似男人,她背著犁、趕著牛下地了。菜籽收割後泡了水的田,土極細脆,鏟頭翻耕著黑油油的土地,順著犁鏵像瓦一樣翻卷著,正是芒種打火夜插秧的季節,水珍把菜餅刨碎,「 」挑到田埂上。草標大女乃女乃喊︰「望財——,你起來吃,吃了去田里幫下忙!」
錢望財在床上翻了個身,說︰「我做不到!」
「做不到學嘛。送飯菜到田邊,讓二媽吃也是事啊!」
「她回來吃不到,還要我送去?嗯——,」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周圍的水田已經栽上了女敕綠的秧苗,錢望財的田里仍是油菜 子,急得半頭觀音二女乃**上冒汗,她一手扶犁,一手揚鞭,牛在田里走得水珠四濺,牛頸脖下的泥都洗得干干淨淨向下滴著清水,中午,水珍送來茶、飯,換她耕田,歇人不歇牛。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三扒兩口吃了來耕田,水珍把菜餅均勻地撒在田里,她左臂挽著竹簍,右手抄起一把菜餅用力一甩,「呱、呱、呱」菜籽餅落田,濺起水珠一片。真正是拉著日頭做,太陽還是落山了,水珍說︰「二媽,明天再來吧!」
「你把竹簍、水壺挑回去,我把這幾圈耕了就回來,」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邊說邊趕牛耕田。最後的一犁耕完,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喝住牛,解開系軛的草牽,拿起軛頭向後卸時,牛猛地向前一沖,牛肩帶著軛頭、鏟頭從二女乃女乃的腳背上劃過去了,她頓時覺得疼痛鑽心,用水洗了,有一寸多長的一道血口子,仍背著犁、趕著牛,一步一跛地回了家,系好牛,說︰「大姐、水珍,這頭牛有個怪特性,卸軛時要從它的頭部下,千萬不能從後頭卸軛的。我今天不知道,提了軛頭從後頭下,它猛地向前一沖,鏟頭劃破了我的腳。」
草標大女乃女乃端來菜油燈一看,「媽耶!這大的傷口,血淋淋的,我送你去藥鋪看看。」
「我的命賤,不要緊的,」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淡淡地一笑,回答。疼,火辣火燒的疼,她忍著。
大女乃女乃說︰「望財,你去藥鋪買點藥回,二媽被鏟頭割了。」
錢望財躺在床上,嘟噥道︰「吵得煩死人,你們去不到?黑燈瞎火的,叫我怎麼去?打轎子我都懶得去呢!」說完,打了一個哈欠,又睡覺去了。
「不要緊的,我們吃飯,明天還有事的。」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從香爐碗里抓下一點香灰,塞進傷口,用布片片包扎了。
水珍把牛喂了,夾了一把青草到牛欄里把牛系好,回家看見了二媽腳上的傷口和地上的血,說︰「二媽,我送您去藥鋪看看,傷得不輕啊!」
「不要緊的。」
「不,我去抓藥回,」說完一溜小跑去藥鋪買回了藥,重新清洗傷口,敷上藥,包扎好,一家人才入睡。真正是太累、太累了。
第二天,水珍打耖子,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教了駕牛時上軛、下軛的方法以及特別在下軛時要拿起軛頭從牛的角、頭部放下來,讓牛走出軛頭牽繩的關鍵,講了打耖子的要領,遇到土高的地方時,將耖子的扶杠向後稍微向後一拉,低凹處時,將扶杠向前稍微一推,這樣就能將田耖平。水珍一一點頭,忙起來像小伙子一般。
水田埂是必需做軟腳的,就是將靠下坎田埂邊的泥土用犁反復拖幾道,把泥拖融,一人在水田里掌「光報子」,一人在田埂上拉,把融泥拉在田埂邊,沉澱後向上轉,做成一道軟腳,防止漏水。
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跛著腳,仍愁著軟腳沒有做,便向兒子開口,說︰「望財,你起來幫忙做一下田腳,你掌光報子,我拉。」
「我不會。」
「不會,我教你嘛!」
「二媽,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的,過去我家有長工,我連話都懶得跟他們說一句;現在你要我下田做活,你冇想想,那是我做的活嗎?!寧可不吃,我也不會去做的。」他憤怒地盯了二媽一眼,睡覺去了。
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去鄰家借來達報,一下一下把泥拉倒田埂邊。
一個星期的忙碌,加上已出嫁的女兒們回家幫忙扯秧、挑秧、插秧,十畝水田插上了秧苗,遠遠望去,大地如披上了綠裝的新娘,帶著主人的血水和汗水,長著希望。
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的腳一直腫到了大胯,高燒不退,水珍把牛牽到門前的禾場上,草標大女乃女乃搬來凳子,扶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爬上凳子,再爬上牛背,水珍牽著牛向藥鋪走去。醫生看了,說︰「病得很重,我這里難得治好,還是去縣醫院診吧。」
水珍牽著牛,把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馱到縣立醫院,醫生听診了一會,留下住院,打退燒針、服藥。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連病床也不能下了,是水珍背她上廁所,三天以後,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停止了呼吸,患的是「破傷風」。
草標大女乃女乃叫來女兒、女婿,用竹床抬回了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的遺體,一家人哭作一團,女兒們有的送三塊銀元,有的送五塊銀元。老實說,她們盡了心,一百斤谷才賣得二元五角錢啊,為了給二媽送葬,她們差不多花了半年的口糧啊。
錢望財抱著靈牌,木訥的將二媽送入祖墳安葬以後,又抱著靈牌痴痴的回到草棚內,水珍哭得幾次昏過去,被人掐人中穴才醒過來,草標大女乃女乃在靈桌前擺上飯菜,請她的好姐妹進餐,
靈前煙香繞,不聞姐妹聲,
耕田持家事,以後靠誰人?
淚水比茅檐的雨水還多啊。
親人們一個個離她而去,去了再也沒有憂愁也永遠不會回來的地方,可是活著的人還得生活,錢家不能就此一敗再敗永遠一敗涂地啊!錢望財是老爺的命根子,傳宗接代的希望啊,只要他回心轉意,只要他勤勞儉樸過日子,錢家還是可以掙一席之地的,還是可以立于人群之中的。一家人從小嬌慣了他,是我們的錯,但是家里窮成這樣,沒有誰嬌慣他了,只要他結了婚,生個一男二女,孩子們在苦水里泡大,肯定能活出個人樣來。問題是有誰家的姑娘願意嫁給他呢?又有誰願意和我對親家呢?草標大女乃女乃躺在床上,靜靜地想著心思。
水珍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她想到,要是那晚听從少爺的,和他結了婚,他去教書,當先生,自己種田當師娘,日子會不會是另一番光景呢?想到甜蜜的日子,錢家一連串的慘景才從腦海中退去,頭腦才輕松一些,睡吧,明天,還要去田里扯草的。
錢望財把姐妹們送的安葬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沒有用完的三十塊銀元揣在荷包內去了縣城。近一段時間,他是錢干人醒世;現在有錢就在荷包內做雞子叫。來到妓院,黃花閨女的腥氣他都聞不到,他知道行情,誠如一個抽煙上了癮的人一樣,抽不起雪茄牌的高檔香煙,抽三角錢一兩的旱煙絲也是香噴噴的,過癮呢!便花兩塊銀元一盤,找徐娘半老的嫂子廝混;一餐吃五百斤谷的酒席他沒有那麼多銀元,花五角錢炒一盤豬耳朵芹菜下酒也是很開心的;一寶輸十萬的風光日子過去了,他還是想過那樣的生活,只是經濟條件不允許,賭場老板不會借錢給他;但是,一塊錢一押的賭場還是很多的。他心里憤憤不平,沒有錢,氣也是白氣,便抹起五角的麻將來,就這樣在縣城吃喝嫖賭混了二十多天,連荷包內的灰都抓光了,餓著肚子晃悠了一天,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了潘集草棚內。
水珍用籇子捕回了五斤多鱔魚,從園里摘回茄子、豇豆、辣椒、老黃瓜。
草標大女乃女乃說︰「望財,你去把鱔魚剖開洗淨,我炒鱔魚老黃瓜用罐子煨給你吃。」
「我不會。」
「你跟水珍學嘛!」
錢望財搖搖頭,說︰「我一回來,你就嗦,煩死人的。」
水珍把鱔魚用剪刀剖開,用洗衣槌槌開脊骨,洗淨,大女乃女乃燒火,鱔魚和著生姜、獨蒜砣、辣椒、油炒了,煨成湯,特別好吃。
一家三口人圍著用磚碼成的飯桌吃飯,見寶貝兒子吃了添,吃了三碗飯,草標大女乃女乃十分高興,說︰「兒啊!只要你跟水珍學,像她這樣做事,生活,我們家還是有希望的。」
錢望財放下碗筷,眼楮瞪著大媽,回答說︰「我小的時候又不說,現在說有麼益?是干魚中尋膽——遲(刺)了。」
「兒啊,你是錢家的一晚清油,是你爸的命根子,是我們大家的希望,望著你,我們做得有勁,望得你結婚生子,做人上之人,是錢家的風光啊!只要你不嫖、不賭、不驕、不懶,重振家業、大振家聲的事就在你的手中掌握著呢!」草標大女乃女乃笑著,水珍的臉上像葵花向著太陽一般望著少爺,臉上紅撲撲的,她瓜子一般飽滿豐腴的臉龐,炎炎烈日沒曬黑,心里羞澀只泛紅,慢慢低下頭,吃吃地笑。
錢望財瞟了水珍一眼,說︰「我從小被大人嬌慣了,長輩們教我的,都記在心里,學會了,溶進了血液中,想改,改不了,有什麼辦法?!再說,‘不嫖不賭,辱罵公祖’,都是那樣過呢。」
草標大女乃女乃見寶貝兒子難得有今天這樣的好心情,肯和她談談,便打開了話匣子,勸說道︰「兒啊,妓院無真情,賭場是虎口,驕奢必自敗,懶惰貧賤苗,只要你力戒,錢家樹不倒,天大的困難,有我、有水珍幫你克服呢!」
「好了,好了,我讀的書,比你看的戲多,長輩教會了我這樣生活,有什麼辦法?家庭從小對兒女的影響是一生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懂不懂?!」錢望財說完,瞟了一眼沒有讀過書的大媽和水珍,扭著腰身進房睡覺去了。
水珍下田扯草去了。草標大女乃女乃收拾了碗筷,喂豬,喂牛,到菜園里鋤草去了,她還惦記著崗坡地里的棉花草沒鋤,得趕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