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舅事後得知,掌瓢子的和他陪同錢少老板搓麻將時,鹽棚內人手本來緊張,哪知他們見掌瓢子不在,也丟下鍋內不管,在灶台邊搖起骰子來,致使三口鹵水鍋燒穿了,放了連環炮,不過有少老板在棚子內,沒有追究事故責任,七舅暗自高興。鹽棚的現金提到醫院去了,還有二萬多斤食鹽在倉庫里,他深深地知道,少老板的鹽棚從此再也難開了,就是繼續開,他的管事一職也會被別人奪走的,再不抓住機遇撈一把,以後想撈也沒有機會可以撈了。趁著錢家上下亂做一團時,同妹妹白牡丹七女乃女乃商量了一回,便瞞著錢家人,把二萬多斤食鹽偷賣了,沒有上賬,將二萬多塊銀元轉移到了別處埋藏起來,唯有一處的手腳沒有做好,那就是搭官四女乃女乃的賬上記得清清楚楚鹽棚的庫存數,要是她事後查起來,七舅是隱瞞不過的。怎麼辦?怎麼辦?他和七女乃女乃商量,不如干脆一把火燒掉老屋,讓賬目化為灰燼,查無對證。
自從老爺新婚夜暴亡以後,錢家是一敗再敗,樓房賣了,膏峒易主,鹽棚倒閉,搭官四女乃女乃掌管著家財更是這也不能開支,那也沒有錢,七個寡婦窩在一處,就是平安無事也有唱不完的戲,何況接連出事,都是斷財路的經濟命脈,如何不叫人擔憂,一家二十幾口人,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橫草不拈、豎草不拿、只搓麻將、紙牌、不做任何事、唆是斗非、東夸葫蘆西夸瓢的女乃女乃小姐,唯一一個少爺是頂梁柱,他又什麼事不會做,只是個會花錢的寶貝,僅靠五千多畝田的地租加上自家請長工種了一百畝田,年收入二萬塊錢出一丁點頭,是怎麼也難以維持這個大家庭的。
干北風刮得樹枝唦唦作響,搭官四女乃女乃在煤油燈下撥打了一會算盤,年歲不好,還有四百石田的租金(谷)沒有進賬,急得她的腦殼疼,躺在床上黯黯落淚,「伯發啊,你活著該幾好,天塌下來有你頂著;你撒手走了,丟下一家幾十人怎麼過啊!」想到欠的債,她的胯子上出冷汗,愁歸愁,覺還得睡,明天還有事的,便迷迷糊糊睡著了。
七舅趁著黑夜起床解手,見三座大屋內的人已睡靜,便點燃了堆在屋後大院內的幾堆柴草,閂上後門,溜進了他住的房。風助火勢,火趁風威,三丈多高的火苗翻卷著撲向錢家大屋,不一會,椽皮、檁子、柱子全燒燃了,火苗沖到半天雲里,「發火了!不得了啊,發火了!」一家人亂作一團,慌忙跑出屋,哭的哭,喊的喊,各自尋找著自己的孩子,有的光著身子逃出來的,凍得打哆嗦,再想進屋搶衣服出來穿,已是完全不可能了,大火已封門,屋內吐著三丈多長的火舌向外翻卷著,當中的屋熊熊燃燒著,兩邊的屋跟著燃起來,有幾個長工沖上屋頂潑水救火,終因火勢猛烈,風卷烈火隨時都要吞噬人的生命,烈火難以撲滅。人們到處喊少爺,少爺不在,水珍穿著舊藍藥水花棉布襖,短褲,打著赤腳,踩著霜絲子沒有找到少爺,便往身上潑了冷水,往火里沖,她一心想沖進去救出少爺,被草標大女乃女乃一把拉住,說︰「你這是找死啊!」
大火照紅了半邊天,四鄉八鄰的人們提著桶、潘集街上的人背著太平篙子趕來了,推的推,拉的拉,把熊熊燃燒的屋架拉倒,讓它塌下去燒,免得危及鄰家,人們奮勇爭先,爬上鄰家屋頂,從塘里舀水傳遞上屋潑水救火。錢大少爺在潘集街上的妓院听說發了大火,一看是自己的屋里,高高的房垛在烈火中經受著熬煉,才慌忙趕回家,遇見七舅穿著短褲、裹著一床被子在傳水救火,水珍一見少爺,眼淚就涌出來了,媽媽、嬸娘、妹妹們有的穿著單衣,有的穿著棉襖、有的穿著棉褲、有的穿著短褲、有的穿著棉鞋,有的打著赤腳圍著少爺哭,錢望財穿著貂皮大衣,狼皮靴子,撢了一下青禮帽上的灰塵,望著眾位親人,又望望還在燃燒的三座房屋,呆呆地望著。
東方已現出魚肚白,拿太平篙子的人們從火堆中鉤出還在燃燒的屋檁、柱子往水塘里拖,這些燒糊了的木料,搭棚子時還是有用的,草標大女乃女乃,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眼楮紅腫著,用搜糞耙子拉著未燃燼的木料往塘里拖,水珍用鐮刀刮去木料上燃過的黑炭,再將它們堆好。
其余的幾位女乃女乃還窩在一處東嚼西嚼,有的說︰「衣服沒穿一件、被子沒搶一床出來怎麼過啊!」有的說,「梳子、胭脂、水粉沒有搶出來,怎麼見人的唦?」有的說︰「別的東西燒了算了,不後悔,只是一副象牙雕的麻將燒了可惜,那是買都買不到的寶貝。」十幾個女孩小的圍著各自的母親,大的姐妹圍在一塊,嘰嘰咕咕,有個小女孩餓了,只哭,她的媽媽打了她一巴掌,說︰「這個小女人,不怎麼剛才的大火忘記了燒死她!」
搭官四女乃女乃的頭發蓬著,臉上盡是搶火的黑灰,穿著隔壁大嫂給的打了補丁的青棉布襖子和男人的夾褲子,打著赤腳,踩在霜絲上發出「吱吱」的脆響,她像掉了魂的,賬本燒了,地契、地契盒子在她的房里,不知還有沒有尸首,那是最寶貴的東西,如今錢家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一千多石田的財產,地契是憑據啊!她焦急地潑水,朝她住的房里還在燃燒的家具潑了好幾桶水,拿根棍子仔細地搜尋著。
幾位女乃女乃平素就懷疑搭官四女乃女乃掌管全家的錢財肯定藏有私房錢,眼楮自覺不自覺地盯著她,如今到了火燒眉毛顧眼前的時候,一見她在火堆里搜尋著什麼,那肯定是重要寶貝,不是金子就是銀子,便停止了閑談,朝搭官四女乃女乃圍攏過去,耶——!是銀元在牆中化成了水往外流,流了一地。戲子五女乃女乃、白牡丹七女乃女乃、白天鵝八女乃女乃一下子趴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搶起銀子來,白天鵝八女乃女乃月兌下棉襖,光著上身,連銀渣子也扒進了棉襖中,她順著銀水,扒到源頭,見牆縫中還在淌銀水,便拆下一塊青磚,燒化的、未燒化的銀元一捧一捧往棉襖中扒;白牡丹七女乃女乃更是精明強干,月兌下長褲,只穿著件紅短褲,把褲筒挽個結,弓著腰,大把地裝起銀子來,摳了一塊磚、又摳另一塊磚,戲子五女乃女乃躬子,不停地扒撿,「怎麼沒有金條呢?」搶著摳磚,搭官四女乃女乃傻了眼,牆中藏了這多銀元,老爺生前連風都沒有透一聲,也擠進去搶起銀子來,「轟——」,經烈火焚燒又被水沖涮的牆壁腳被摳掉了半邊,整個牆壁一下子倒下來,把她們活活塌在內面,十幾位小姐踮著腳走來,尖著手指頭扒磚塊,手指燙起了泡,不少人踮著腳後跟退回禾場上,一味地叫著哭著︰「塌死人了!塌死人了。」
草標大女乃女乃、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水珍見狀,沖過來搶救,可憐如花似玉、人見人愛、上街時回頭率極高的四位美人,有的污血滿臉、有的胸骨壓扁、有的頭顱破碎、有的腸子暴出肚月復,都再也沒有哼一聲了!
錢望財見狀,牙齒咧著,眼楮瞪著,怔怔地望著。
草標大女乃女乃喚來幾名長工,把四位女乃女乃的遺體抬到禾場上擺好,女兒們圍著媽媽痛哭。
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水珍用鐵鍬撮淨了倒塌牆中的銀子,另外喊來幾名長工,幫忙扒出了牆中藏的銀元……
灣里的鄰居們從街上木匠鋪內抬回了四口棺材,買回了布料……
親戚們七手八腳地把糊木料靠著院牆,一溜搭成幾座草棚,讓錢家人有個棲身之所。有的挑來甑蒸的飯和香噴噴的蘿卜炒肉、雞子煨茨菇,錢家上下哭的哭、嚎的嚎,餓了的就吃,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累倒在棺材旁,在親戚朋友的幫助下,把她扶進靠院牆用糊棍棒搭成的草棚內。
楊根來、丁桂英挑著被子、衣服來了,見了昔日的好姐妹躺在棺材內,痛哭,楊根來哭了一回,便忙著搭靈棚。
靈棚搭在屋前的大柳樹下,昔日如鳳凰開會般的房垛被烈火熬煉後仍然傲首蒼穹,默默地在四位房主人的棺材前守靈,欲哭無淚。
親戚、朋友、生前友好姐妹兄弟都來了,錢望財身穿白孝袍,腰系草要子,向來客作揖下跪。出葬時,听從道士的唱腔︰「下跪——,起立——!」……
他抱著媽媽的靈牌走在棺材前,幾位小姑娘穿著白孝衣,抱著媽媽的靈牌走在媽媽的棺材前,有個小孩滑到在地上,哭喊著︰「媽媽!媽媽呀!你死了我們靠誰呀?」
哭聲一片樹林動,
白衣遮日鳥悲鳴。
人們艱難地把四口棺材抬到了墓地,草標大女乃女乃、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水珍在妯娌們的棺材前慟哭,倒在墓坑里,又掙扎著爬起來,張望著寶貝兒子向媽媽、嬸娘們盡孝道,向來客行禮,望著他率領三個妹妹抱著靈牌,喊著︰「媽媽,您回家吃飯!」
……悲哀使人抓心抓肝的疼。
在楊根來的指導下,他們把靈牌供上用磚壘成的靈桌,在用磚碼成的代香爐內燒香化紙,楊根來事先安排人挑了一擔水在靈前,以防止火燒了草棚,已經燒過的木料更是特別容易燒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