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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八章 膏峒易主 鹽棚倒閉

錢望財總算還清了漢口的賭債——本金十萬、五天的利息五萬。穿過車水馬龍的漢正街,覺得天空晴得泛藍,熙熙攘攘的人們似在向他點頭微笑,空氣也比桂林灕江邊群山環抱、綠樹掩映、百鳥鳴唱的三河渡的還清新,來到漢江邊,看著魚兒游得額外歡暢,不欠債使他覺得龜山是那樣美麗,流水是這般有情。拜拜了,富人的天堂、窮人的漢坑——漢口,我要回家當老板了。

錢望財坐著四人抬的轎子回到了潘集農村家中,房垛似白鶴晾翅迎接著他,一家幾十口人都圍攏來,有的打起轎簾,有的牽手,有的見他出了轎門慢慢抬高後面的轎杠,讓前面的轎杠貼著地面,怕他步子抬高了傷了身子,有的笑著迎接,有的端來涼茶,戲子五女乃女乃示意他把涼茶端轉去,親自端來人參泡成的參茶,說︰「我的心肝肉,你可回來了!」說完將參茶遞給寶貝兒子,錢望財接了,一邊喝,一邊向來迎接的人們打招呼。草標大女乃女乃殺雞,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宰羊,搭官四女乃女乃派人上街買鱔魚、甲魚,白牡丹七女乃女乃清牌桌,白天鵝八女乃女乃把麻將用肥皂水泡了,用刷子洗得干干淨淨,水珍一眼看見了錢望財,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掐著指頭算、踮起腳後跟望、睡夢里想,盼了一年一個月加二十五天的錢望財總算回家了,她「 、 、 」提來溫水,倒進銅洗臉盆中,拿來毛巾、香皂,說︰「少爺,請洗一下。」

錢望財望了一眼水珍,她明顯的瘦了,回答說︰「謝謝您,」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他把頭埋進溫水中洗,心里像揣著只小兔子蹦跳。

水珍提著竹籃,拿著鏟子到塘坡、田埂尋藜蒿去了,為他炒一碗藜蒿臘肉,這是他愛吃的野菜。她右手拿鏟,左手抓著藜蒿,一邊鏟,一邊哼著小調︰

十指尖尖搭上哥哥的肩,

心中有話對你來開言,

人說我們二人相好對,

確確實實沒有那回事。

……

不一會,就提了一籃子藜蒿回家了。

草標大女乃女乃見錢家的希望、頂門戶的兒子回來了,特地把自己住的靠右手邊的正房騰出來給兒子住,自己搬到第二口天井對著的房里住。水珍的房仍是第一口天井的房。四女乃女乃、五女乃女乃、七女乃女乃、八女乃女乃早已在隔壁屋里住下,姑娘們有的隨媽媽們住在隔壁,有的住在大女乃女乃這邊屋里,好在是房屋做得多,長工、放牛伢就在又隔壁的房子里住了。

房子還是這三棟房子,人,還是這些人,老爺的婚禮和喪禮都曾經在這里舉行。然而樹木依然是黃了又綠,牛照例是餐餐要吃,水塘的浮荷花兒又金黃燦爛一片,釣魚竿頭系著魚鉤仍然篤在屋角落里,可是,今天的錢望財和水珍再也沒有前年的那份心情去釣魚了。他們共同釣過魚的竹竿,水珍擦了又擦,約他一塊去釣魚,他總是搖搖頭,說聲︰「謝謝,不去。」水珍的心里總是抹不去少爺的身影,對過去每一個細節的回憶都使她刻骨銘心、激動不已,共一口鍋吃飯卻不能為他端一碗飯,同一間屋住也不能為他洗一件衣,只能以心相望,以情相守。

錢望財是克己守禮,口里總是喊水珍為九媽,心里卻抹不掉小妹。

水珍見少爺在房里寫字,便靠在門框邊,說︰「少爺,請你教我寫‘河南省’三個字喲?」

錢望財便草書了「河南省」三個字,水珍捧了,說︰「真好看,三滴水連著‘可知禮’的可,像一對雙飛的花蝴蝶!」說完瞟了少爺一眼,回到房里寫了十遍,又拿來白竹布和羹粘的布殼子,用七彩花線做成襪底,一邊納花襪底,一邊哼民歌︰

正月里來過新年,

家家戶戶鬧花燈。

人家觀燈成雙對,

我去觀燈一獨人。

……

針扎在了手指尖上,出了血,放在口內吸吮,針在頭發上一抹,忘情地做。

搭官四女乃女乃特地雇了兩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服侍錢望財,一個叫維蘭,一個叫俊香,維蘭長得胖胖敦敦、結結實實,說話粗聲大嗓,應聲臉帶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負責掃地、抹桌椅、洗衣服、端茶遞水;俊香瓜子臉,白白淨淨,一條又粗又黑的辮子齊腰身,腳步輕盈,手腳麻利,粗通文墨,負責鋪床疊被、少爺的穿戴、梳洗及陪少爺出門時提個精致的牛皮黑包,內有茶葉、鴉片煙、筆、記事本、香皂、毛巾。田產有田管事,膏峒有王都管,鹽棚有吳管事,各負專責。草標大女乃女乃、半頭觀音二女乃女乃主要過問田地方面的事。

錢望財有時坐著八人抬的轎子到膏峒、鹽棚轉一轉。俗話說,三年學個種田佬,十年熬個買賣人,大凡當老板的,要麼是從最原始的資金積累開始,一點一滴發展壯大的創業者,要麼是從拖工、錘工干起,一步一步升起來的實干家。沒有相當豐厚的經商積澱,三兩年內是難以找到經商感覺的,就是讓你坐上老總的寶座,你去檢查工作時也談不到點子上,精明的管事听你講幾句話就知道你的心里有多大的數,他會采取相應的對策。不過,錢望財老板管不了那麼多,反正他的家產雄厚。潘集街雖然沒有漢口繁華,不及縣城富裕,但是酒館、賭場、魚行、肉案、做皮肉生意的等等,應有盡有,錢望財老板偶爾也去散散心,還抽時間去漢口樂一樂。

搭官四女乃女乃在房里品茶,侍女說︰「女乃女乃,峒上王都管求見。」四女乃女乃連忙整理衣冠起身到貴客廳迎接。

王都管四十開外年紀,是錢伯發老爺的拜把兄弟,從小和老爺一塊在巷子內拖拖子的光朋友,後來在老爺的峒上當錘工、叫人的、監工、都管,辦事精明練達,忠心耿耿,除應得的報酬外,額外的銀元,送給他也不要,而且不嫖、不賭,也不擺老資格,含著淚水把老爺送入土中之後,勤勤懇懇一心一意為錢家效力,他有一個心願,人生難得遇上一個好老板,老爺在世時把我從人下之人一步一步培養成了人上之人,有恩不報,枉為人也!暗下決心,把三十多年經營膏峒的生產技術、經營管理經驗、方法傳授給少爺,讓他長財發富。他听人講過,一個家庭的興旺少不得三代人的努力,老爺手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少爺手里再發展一步,好好培養少爺的兒子,讓這顆希望之星光芒四射,像他的爺爺一樣多辦公益事業,做學堂、建醫院、修路架橋,積善成德,光宗耀祖,世人感戴。他不善言語,只是像牛一樣勤懇,像猴一樣精明地忙碌著,因此深得錢家老老少少的敬重。

侍女為王都管泡了龍井茶,他雙手接了,眼望四女乃女乃,雙膝並攏坐在木椅上,從懷里搜出一封信,雙手遞給四女乃女乃,說︰「今天大約巳時,馬老板派人送了這封信來,叮囑道,送四女乃女乃親啟。我不識字,特地送來了。」四女乃女乃拆開信,極工整的毛筆字寫著︰

錢大少爺︰

愚特請你明天申時到我家喝酒,共商發展之大計。

順祝

安好。

馬富記(印)

民國三十二年八月十七日。

四女乃女乃把信翻面看了又看,揣摩馬富記大老板來信的用意,估模不透,便同王都管商量,怎麼辦?

四女乃女乃說︰「馬老板的後台是柘樹 子,又大又硬,他的一個叔父在南京做大官,一個叔父在縣里當縣長,他本人是膏鹽公會會長、礦警所常委、石膏收運所所長、商會會長、縣佛教協會會長等等,身兼十四職,均居各界之首,橫沖直闖,呼風喚雨,他咳一聲,應城的膏峒抖三抖,他的煙斗冒煙,應城鹽棚的煙囪才冒煙;他若說誰家不能生產,峒商乖乖地停止開采,他若說誰家的鹽棚不能熬鹽,那家的鹽棚就得停火,如敢違抗,輕則罰款,重則捉老板進牢房甚至以私通**罪交日本人拌豆腐。」搭官四女乃女乃沉思良久,說︰「這大的事,還是請少爺回來商量一下,畢竟他留過洋,學習的也是工商業專科,听听他的意見,我們再商量,定出方案,以便去了馬老爺家,少爺心中有個數,不至于到時候手忙腳亂。」

王都管連連稱是。

僕人很快在潘集掛著一排紅燈籠的妓院里請回了少爺,他躺下抽了十顆鴉片煙,才拿起馬老板的信看了一眼,冷笑了一聲,說︰「這不是寫得明明白白,請我去喝酒嗎?搞得那麼復雜干嘛呀!要知道,生意人是最講誠信的;外國的大企業都是合股經營的,船大能遠航,哪里是像我們這樣,還是搞的家族式的開采、管理……」

搭官四女乃女乃如同听天書,雲里霧里晃悠,等少爺講完了,叮囑道︰「望財,萬事小心為高,我在你姨叔家呆了幾年,後來幫助老爺理了十多年家。官場——黑!商場——奸!如今馬家是官、商結合,他們害死了人不抵命的。我擔心,他的酒席是‘鴻門宴’啊!」

「不要緊的,四女乃女乃,我隨少爺去,生意場上的事我見得多,到時候,我同少爺一塊商量定,出不了差錯的,」王都管喝了一口茶,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少爺臉氣得通紅,嘴唇顫抖著,說︰「我讀的書,比你們看的戲多;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多;到過的國家,比你們到過的縣城還多,不要把我當阿斗,把你們當諸葛亮好不好?既然我是老板,就讓我當家理事好不好?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

「好,好!」四女乃女乃強作歡顏,說︰「叫廚房備幾樣精致的好菜,少爺就陪王都管喝幾杯。」

錢望財滿意地起了身,回到書房,翻出讀過的工業方面的書,重點看了股份制方面的幾章,瞌睡來了,便躺下休息。

第二天,吃罷早飯,八人抬的大轎已停在門前,俊香把少老板的禮帽撢了又撢,維蘭見少老板的乳白色有暗國花的綢子襯衣上有一丁點褶子,便把烙鐵放進灶內燒、再用濕布隔著,小心地燙平,戲子五女乃女乃從箱底翻出桂林折扇,遞給俊香,要她時刻注意為少爺搧風,天氣熱了,注意暑氣鑽心,轎夫等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見少老板踱著方步,出得門來,真正是面如滿月,身材魁梧,頭發滾得下虱,皮鞋照得見人,衣服無風飄,他坐進八人抬的綠呢大轎,俊香、王都管分別坐四人抬的轎子,慢慢向縣城馬老爺家走去。

馬老爺四十歲年紀,身高1.72米,濃眉大眼,眼楮微凹,听僕人說錢老板到,幾步邁過天井,握住錢望財的手,說︰「歡迎!歡迎!早就听說少老板人材難得,今天相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哪里,哪里!」少老板的心里比喝了蜂蜜還甜。

馬老板向俊香點點頭,微笑著,心里頓生口水,「好一位漂亮的女秘書」,再雙手握住王都管的手,說︰「您光臨寒舍,小弟不勝榮幸啊!」

王都管捧著馬老板的手,說︰「會長,您太客氣了,這樣恭敬下人,我受之有愧呀!」

「王兄,誰不知道您是膏峒上的諸葛亮,能和您在一桌喝酒,榮幸啦!哈哈!」

馬家的李管事、張都管、盧管賬臉帶微笑,衣冠楚楚,一一同少老板、俊香、王都管握手,轎夫自有人陪著,到房內喝茶、抽煙、打牌去了。

馬老板把錢望財一行人引進二樓貴客廳,猩紅的繡著牡丹花的真絲地毯,人一走上去,毛蒙了腳背,鏤花國漆西式靠背椅油光錚亮,鐵殼飾花的水瓶似花瓶一溜擺在三角櫃上,一人高的景德鎮出產的花瓶上長著牡丹,嬌艷可人,華生牌電風扇如蜜蜂唱歌,中堂畫是巨幅「鳳吹牡丹」,金光閃閃的財神菩薩前的香爐內香煙繚繞,散發出淡淡的清香,牆壁條幅上有極講究的字,上書陸游的詩,《游山西村》︰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逐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還有一幅畫,是徐悲鴻的手筆,駿馬迎面而來,觀之能听其聲,真國寶也。

錢望財打量了一下客廳,深感自家底氣不足,純粹土財主一個,和馬家一比,他是鳳凰,自己草雞不如,從客廳可知主人的氣質啊。

小姐依次獻茶、敬煙,時興果品、名貴糕點擺上茶幾,馬老板和錢少老板寒暄了幾句,說︰「這次請少老板的客,沒有旁的意思,一是我作為會長,請少老板喝點酒,敘一敘,聯絡一下感情,你是僅次于韓老板的屈指可數的峒商、鹽棚老板嘛。第二嘛,商量一下在日本人嚴加管制的形勢之下,如何共同發展的問題。」

「那好,那好,蒙馬會長的多多關照。」錢少老板點上一支「旭光」牌香煙,品嘗起來,說︰「日本人的商品做得極有水品。」

「那當然,它,一個小小的島國,基本上沒有什麼資源優勢,靠知識、智慧、技術,把別國的原材料買回去,深加工,再賣出來,賺取高額利潤,成為世界上的強國,了不起呀!」馬老板贊不絕口地夸贊日本人。王都管听了,頭皮發麻,心中憤憤不平,「哼,什麼東西,日本人來搶佔我們的國土,燒殺我同胞,搶奪我財物,你還居然為他唱起贊歌來了!」這些想法。王都管只是想想而已,沒敢溢于言表,見馬家的李管事來請,只得隨他到另一接待室打起麻將來。

馬老板是官場和生意場上磨練出來的高手,任何人,只要經過他的眼楮一晃,他能辨出你的身份、職務;敘上幾句家常,就知道你心中有多少貨。他見漂亮的俊香只是嗑瓜子,偶爾看一看中堂畫,便斷定她只是少老板的僕人而已,並不把她放在心上,並把思考良久、精心策劃的正題如山澗清泉般流淌出來︰「錢少老板啊,你可能知道,日本人對石膏限產,好幾十家洞上都不準生產,停止調配錘工,唯獨你家例外,他們都攀比你呀,叫我這個會長不好當啊!」

錢望財一听,生怕馬會長停他的產,那是他的財路啊。如果膏峒停產,他將每天損失五百塊光洋,整個家庭就會亂套;如果停產一年,逼債的將會蜂擁而至,錢家的面子會全部掃光,進貨的渠道將會崩潰,山西的煤、湖南的杉樹、機器行的機械、百什鋪熬鹽的鍋、生活日用品等等,老板們都不會賒給他了,他家的三座鹽棚就會倒閉,再想撐起來,是無力回天了。他連忙起身,為馬會長添茶、敬煙,退回座位,懇切地求道︰「還是靠您高抬貴手,保護佷兒一把的!」

馬會長面有難色,兩手一攤,說︰「我是有星(心)不能照月嘛。」

錢望財急得汗只冒,望著馬會長說︰「您是一棵大樹,要蔭庇佷兒的!」

馬會長笑笑,說︰「這年頭,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啊,你叫我如何蔭庇你?」

錢望財緊緊盯住馬會長,說︰「以您的聲望,對外只說是我和您合股經營的,不就得了;別人再怎麼攀比,也不會比到您的頭上啊。」

「  ,錢少老板到底是留過洋的人,用股份制來擋住世人的耳目,新奇。高招哇!高招哇!」

僕人上來請客人喝酒,馬會長左手平月復,右手引導,領著錢少老板一行進入貴賓餐廳。

錢少老板被推上上首正位坐下,馬會長作陪,王都管坐下位,李管事作陪,俊香由張都管陪坐,盧管賬酌酒,胡管錢端茶。轎夫在另一房間用餐。

馬會長說︰「錢少老板,我知道你走南闖北吃得多,特地安排廚師做了幾道拿手菜招待你,以示敬意。」

「老前輩,您太客氣了,」錢少老板極恭敬地回答。

走了油的豬五花肉夾油炸了的芋頭片拌上生姜、蒜子、紅辣椒、豆豉粉蒸肉上來了,既爽口香辣又不膩,錢少老板品嘗了,笑道︰「廚師是桂林人?」

「在桂林學的」,馬會長哈哈一笑,「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如此見得多!」

「哪里,哪里!」錢少老板謙讓,內心十分得意。

紅燒豆瓣醬鯽魚上來了,馬會長介紹說︰「這道菜是學的湖南沅江縣的,它在洞庭湖邊,人們會吃魚,連刀法都跟我們這里不同。我們這里是從魚鰓處直著下刀,容易刺破膽,苦;而這魚是橫著在肚皮處下刀,剖開,膽不破。鯽魚買回喂了幾天,腸肚內的雜物已排淨,剔去膽,內髒全在里邊,味道特別鮮美。」大家吃著喝著,紫銅火鍋上了桌,內面燒的柴炭,大約一尺高下粗上細的圓煙囪連在鍋當中,切成薄如60克的紙卷成筒的生羊肉片以及羊肝、羊腸、去了骨的鱔魚塊、豬肚片一盤一盤端上來,辣椒醬、腐乳汁、蒜泥、花椒粉、醬油、醋、香菜、香菇擺上桌,火鍋內沒有放鹽,只有生姜片,水翻滾著,用筷子夾著羊肉涮一下,蘸上調料,味道鮮美又清淡,錢少老板不解地問︰「會長叔,這是哪里的吃法?」

「哈哈,這是學的河北唐山市的。」

「啊——,真是為官三代,始知衣食啊!」錢少老板向馬會長敬酒。

王都管、俊香听著他們談敘著,無法插言,老實說,他們的活動範圍沒有出應城,到底孤陋寡聞。

一碗狀如丸子、色似紅燒牛肉、上撒香蔥的菜端上來了,李管事起身把菜夾進錢少老板的碗中,說︰「這道菜值得一嘗。」

錢少老板品嘗了,不是肉味,但是特別好吃,便問︰「這道菜是怎麼做的?」

李管事說︰「這是從杭州學的,用上等面筋拌調料走油,內墊茨菇、馬蹄蒸熟,羼老母雞湯做成。」

俊香听了,低著頭吃了好幾塊。

大家邊吃邊喝邊談,依次敬酒,酒興上來,越吃越高興,王都管心里直犯嘀咕,「難道馬會長真的只是請我們來喝酒、吃菜的?他的瓶子內到底裝的什麼藥?」便一邊吃一邊側耳傾听馬會長的言語和李管事、張都管、盧管賬、胡管錢的話音。

錢少老板起身,給馬會長及各位客人酌滿了酒,說︰「會長叔,佷兒真心實意跟您合股經營,干一杯!」馬會長面帶微笑,舉起了酒杯,王都管一听,連忙起身用手攔住錢少老板的酒杯,說︰「喝酒不談生意,喝酒不談生意!」錢少老板不悅,同馬會長踫了杯,一口喝干了酒,馬會長面帶微笑,也一口干了,慢慢坐下,眼楮盯住王都管,陰沉著臉,問︰「王都管,究竟你是老板還是錢大少爺是老板?」

「當然我是老板,當然我是老板,」錢望財起身給馬會長酌滿酒,再把酒瓶交給俊香依次酌滿,說︰「我年輕,經歷的事情少,不過有一條,就是‘在家听妻子的,在外听領導的,保險一生的錯不了。’雖然我還沒有結婚,在外听會長叔的,肯定不會錯。」馬會長一听,轉怒為喜。王都管生怕少老板隨便拍板定案,便用腳使勁踩了一把少老板的腳背,少老板會意,望著王都管,王都管搖搖頭,目示少老板不能同馬會長合股經營。這一切哪能逃出馬會長的視線,便示意胡管錢向王都管敬酒,王都管起身捧了酒杯,說︰「酒,可以喝;股,不能合!」說完一口干了。張都管遞上煙,說︰「王兄醉了,」「沒有醉,我心里明白得很,酒,還可以喝;股,還是不能合,」說完,捧起酒瓶,向張都管還酒,兩個都管地位相當,又連喝了三杯,便由李管事、張都管、盧管賬陪著,到另一間房里敘談去了。馬會長留著錢少老板單獨喝了個痛快,來到貴賓廳,由胡管錢起草了馬富記、錢恆記合股經營石膏的協議書,一式兩份,錢少老板看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便大筆一揮,簽了字,馬會長也簽了字,交了一份給俊香放進包內。

馬會長留錢少老板、俊香一同去武漢玩幾天,便由李管事、張都管、盧管賬送王都管回家了。

馬會長領著錢少老板、俊香來到漢口,花天酒地,一月有余,回到應城後,便以股東、會長的身份將王都管調任石膏收運所任副所長,月薪三十塊銀元,待遇不低。王都管氣得口吐鮮血,說︰「好端端的獨資經營、財源滾滾的四對峒洞,憑什麼要馬家入股?他一不出錢,二不出物,三不出技術,供、產、銷都不干他屁事,要他入什麼股啊?!」他來到峒口,大哭一場,卷起鋪蓋,回農村老家去了,伴虎必被虎傷,不如自食其力,耕讀傳家。

馬會長新派了都管、管錢到錢恆記膏峒理事。一年以後,錢望財的膏峒虧損十萬,他傻了眼,吃暗虧不如吃明虧,斗不贏馬家的,干脆退出股份,免得年年虧損,就這樣,錢恆記的招牌摘下了。

這一年天大旱,田地收成不好,但是前幾年淹死了人的老峒蓄的鹵水含鹽量高,抽上來熬成鹽,散發著尸體臭味的鹽一塊銀元一斤,加上馬會長在日本人面前周旋,在一百多家鹽棚被日本人強行關閉、燒毀的情況下,錢望財的三處鹽棚仍能維持生產。日軍對食鹽的生產銷售實行統一管理、統一收購,在佔領區統一按人配售,廣大農村農民和抗日根據地的軍民買不到鹽吃,鹽價日益上漲,錢少老板大獲其利,生活倒也過得樂哉,家家酒館嘗鮮,處處妓院求歡,大小賭場掌盒,人女乃過早,鴉片煙提神,花光了,派俊香到鹽棚提錢。鹽棚管事是白牡丹七女乃女乃娘家的哥哥吳望明,按輩份,是錢少老板的舅舅,人稱七舅,他隨兩個妹妹來到錢家,從錘工干起,靠了妹妹在老板面前的花哄,當上了管事,錢家發生的一些大事,他都親眼見過,時常感嘆,人在英雄在,人死兩丟開。老爺一死,城里的花園洋樓賣了,四對膏峒改了姓,少老板像這樣花錢如流水,而且什麼事都不會做,家人不讓他做,他自己也不做,怎麼是個長法呢?背地里,時常和妹妹商量,總得設法摳幾個錢作後路啊!無奈搭官四女乃女乃的帳管得嚴,只能伙通管賬、管錢的職員,偷著賣點鹵水中飽私囊。但是,對少老板是極盡恭維,他要錢,就是設法借,也得滿足他。七舅看著少老板長大成人,知道他的脾性,只能迎合,不敢忤逆,搞不好,鹽棚管事這個肥職位有好幾家親眷瞪著血紅的眼楮盯著,稍有不慎,就有強者取而代之。鹽棚周圍,設有炮樓,駐有日軍,抓住偷鹵水熬鹽賣的農民裝入麻袋用刺刀捅死了好幾個,還有幾個農民被日軍捉住從鼻孔內灌進鹽水,直灌得肚月復鼓脹,穿大皮靴的日軍在其月復上猛跌,月復破致死,有的被丟進枯井跌死、餓死。鹽務局還派有稽查員監督檢查,對不申報開班(每班100元)開火熬鹽的和售鹽沒記上帳的,查出了問題處以重罰。對于這些狠人們,七舅都得巴結、塞錢、請酒,不過,他深明事故,巧于周旋。

熬鹽最危險的是橈子在鍋內攪動不勻而燒起了鹽鍋巴,引起鍋穿底,鹵水入灶膛產生放炮,氣水帶著滾燙的鹵水向外四射,輕則傷人,燙成雞蛋大的泡,重則燙死人。

錢少老板坐著八人抬的轎子來鹽棚看看,他是很少親臨鹽棚的,七舅一見少老板的轎子進了院門,跑步迎上去扶他下轎,牽著他的手問寒問暖,把他迎進帳房坐下,管帳問候之後去小伙房安排生活,親自上街買菜、打酒去了。管錢抹桌椅、泡茶,俊香示意拿麻將來,錢少老板翹著二郎腿子抽了一支煙,咳了幾聲,說︰「紙煙還是旭光牌的好,可惜買不到;白金龍的到底不如外國貨。」七舅一听,陪著笑臉,說︰「老板克服一下,我去想辦法,並派管錢拿了銀元去日軍炮樓上高價買了一條旭光牌紙煙,雙手遞給少老板,錢少老板眉開眼笑,說︰「七舅神通廣大啊!」七舅陪著笑臉回答︰「承蒙老板厚愛,我的身、我的心、我的手和腳都是為老板長的,都應該為老板效勞啊!」一席話,說得錢少老板笑了,說︰「來喲,搓幾盤麻將再喝酒啊!」七舅、俊香、錢少老板,三差一,便叫管錢來,管錢說,「我要搞服務的,沒工夫。我去通知掌瓢子來陪老板。」掌瓢子的叫二掌瓢子的負責生產,一溜小跑進來,雙手握住少老板的手,說︰「老板,能陪您玩一玩,快樂呢!」「好、好,一家人,就別講客氣話了。」條、筒、萬、中、發、白,邊抹邊談笑,「東」好比是長胯子人,二筒如人睡著了的兩顆眼珠,二條似人的眉毛,抹了好幾圈,錢少老板越抹越帶勁,火氣十足,九條開杠,二條自摳、杠上開了花,成了;再一盤,已添頭,自模八萬,又成了。便口佔一聯︰

二筒二條杠上花

八筒八萬自模成

「好對聯,好對聯。」

「轟、轟、轟……」三聲巨響如炸雷,掌瓢子的、七舅起身往鹽棚沖去,只見水氣籠罩,四名鹽工倒在灶台邊,渾身被鹵水燙起了包子大的流水泡,不省人事,趕緊派人將他們送往醫院搶救,管錢的將銀元挑到醫院,三名鹽工因傷勢過重第二天死亡,一名躺在醫院里,打針敷藥,要的是錢花。錢少老板這下可為難了,棺材錢、撫恤金、醫藥費、搭官四女乃女乃愁眉苦臉到處借,虧空了幾千塊銀元。另外兩處鹽棚被縣鹽業公司以生產管理不善為由,停產整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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