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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七章 一寶輸十萬

「娘有不如爺有,爺有不如自己有,」錢望財在心底無數次的重復著這句老話,在漢口花樓街混了幾天,覺得沒什麼意思,從她們的各個方面看,都不如水珍。「只有水珍,天生麗質,才是傾國傾城的貌,冰清玉潔的心,要是能夠跟她結成夫妻,‘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就是討米,也討得有勁;如今成了我的九媽,哎——,娘有不如爺有,爺有不如自己有。」水珍、水珍,走路時想著水珍,休息時想著水珍,睡著了,夢里還是水珍,「多麼嬌美善良的傻妹妹,如今成了我的九媽,」錢望財在黃鶴樓下的酒館里自酌自飲,自言自語,一斤酒竟喝得打了傘。「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他踉踉蹌蹌來到火車站,買了一張去桂林的車票。

桂林山水甲天下,真是名不虛傳,城在山中,山在城中,它們都在水中︰兩江環繞桂林城,四湖瓖嵌在城中。錢望財游覽了蘆笛岩、七星岩,參觀了伏波山、疊彩山,在象鼻山碼頭坐船,順流游覽了灕江,兩岸旖旎的風光和成雙成對的青年男女更是勾起了他對水珍的思念,「要是她和我一塊來,雇只竹排,一邊賞美景,一邊吃荔浦芋頭、靈川狗肉,一邊挽著她的胳膊喝蕉江紅薯酒該多好?如今我似一只遠飛的孤雁,跟他人湊熱鬧……」陣陣雨點襲來,不似淚水,多似淚水,望著這些似倒立的蘿卜、似春天的竹筍、似鋸齒般東倒西歪的數也數不清楚的連綿不斷的小山,錢望財起坡,到潮田、海洋、大境去蹓了一圈,山體秀美,黛色如同神工潑墨;秀竹叢生,生機好比眾姊妹圍著老爺。更為奇特的是有的山如同從地底拱出來的,石頭一層一層,有的厚,有的薄,能推斷出當年是雨水多還是天大旱,筆筆直矗立在大地上,山腳下的農田里馬蹄、茨菇長得綠茵茵的,沒有滑坡,就是那樣婷婷玉立如少女般美麗,筆直,陡峭,端莊地喜迎各方來賓。「听說黑牡丹六嬸在這一帶,我何不找她敘一敘心中的苦楚呢?」于是來到靈川,雇了竹排,溯灕江而上,暴雨剛停,太陽出來,射在人的身上如同針棘,穿過山口,行過三河渡,竹排在江中游著,柚子樹、古樟樹、枇杷樹、榕樹,這一些,都是在湖北很難見到的,在這里沿江遍地都是,特別有趣的是,榕樹枝繁葉茂的枝丫上長出像馬尾巴一樣的根須吊在空中,樟樹的干上、枝丫上長了無數的叫不出名的小草,它的白女敕女敕的根就長在樹皮上……。「哎——,我是一棵草,我不如一棵草!」日落西山,晚霞紅似血,灕江上卻漂浮起了淡藍色的煙霧,如絲如練,游絲不斷,似戀人面帶哀愁不肯離去又不得不離去……

夜晚躺在竹排上,雖然是流火的七月,卻要蓋棉被,問老排工,才知道這里是從大山深處流來的水,涼氣大,比起沒有一座像樣的山的膏鹽地的河水來,別是一番天地,這里縱然是涼爽十分、景色宜人,到底人心感萬物,山川秀美不隨人意走啊!

第二天,到了大溶江,老排工說︰「真正的灕江的起點在這里。」錢望財望著老排工。老排工說︰「西邊這條江,發源于貓兒山的六洞河(又稱華江),南流到前面不遠的司門附近,東納黃柏江,西匯川江,三江匯合稱溶江,流到這里;東邊這條江的水是靈渠,北有長城,南有靈渠,是秦始皇的時候修的,分湘江的水而來,四江合流,稱灕江。灕江兩岸的水田全是自流灌溉,一年收兩季水稻,盛產葡萄、馬蹄,好地方呢!這里是古代越國的軍事要塞,建有城堡,有軍隊駐守,所以叫越城。西邊那連綿不絕的山脈叫越城嶺。」錢望財付了錢,背上行李,沿靈渠經嚴關來到興安,看了水街。綠水如練,木船如梭,誠如清朝梧州學政蘇宗經所言︰「徑緣橋底入,舟向市中穿,槳腳揮波易,篷窗買酒便。」游覽了靈渠分水口,不禁落淚,「我家現在的狀況,不正似這汩汩的江水麼?一支水向北涌去,另一支水往南走了。父親啊,你有八個老婆還不知足,硬要把我心愛的姑娘霸佔去,像個什麼話呢?既然你不把我當兒子,也別怪我不把你當父親了!」錢望財心里恨恨的,這恨沒有盡頭,找到掛著紅燈籠的旅館,包了兩位小姐廝混了幾天,不行,這里的竹筍、龍爪菜雖多,但是不及千湖之省的湖北菜肴豐富,便從湘江坐船,回到了漢口。

心頭上的姑娘隨人去了,好山好水難留人。錢望財吃喝玩樂兩個月,一千塊銀元還沒有花光。銀元是值錢的,辛亥革命時期,總統府屬下各部,每月的辦公經費才五塊錢。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紅軍由「士兵管理伙食,仍能從每日五分的油鹽菜錢中節余一點作零用,名曰‘伙食尾子’,每人每日約得六十七文。」

錢大少爺在武漢三鎮快樂逍遙,鴉片煙、佳肴、美妞,要啥有啥,但是精神上不愉快,不刺激。不過,身處漢口,只要有錢,就有不少人的眼光暗中盯著你,有的約他合伙做生意,有的約他聯合辦廠,他都一笑了之,「對于錢,我不感興趣,我家有的是錢,大把的多。」「個巴媽的,錢多了怕咬了手?走,走,跟我去開開眼界。」一位漢口青年——小Z硬是拉著錢大少爺出去了,轉了幾條里弄,來到巷子深處,進了一家深宅大院,迎接客人的伙計首先遞給每人一包白金龍的香煙,躬著腰,臉帶笑,把他們迎接進了內廳。原來這里是座地下賭場,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見過的場面,十六張八仙桌在堂屋正中一字形經四道中門、兩口天井擺到大門口的屏風,天井上裝了玻璃瓦、白鐵皮下水管,桌上鋪著棗紅色繡花的毛毯,桌子兩邊擺著太師椅,有女乃黃色緞子椅套,「皇帝」坐在上首正中掌寶盒,「二拐」陪坐,賭客按身份、賭資多少依次分別坐在桌子邊的太師椅上,押寶的人分坐兩邊的第二排、三排,還有不少人站著、擠著,謂之「釣鉤」,桌子上沒有現金,只有籌碼。圍桌坐的賭客,懷內是單,桌心為雙,柚木車成的圓寶盒大如小吃飯碗,車有狀如荔枝的盒柄,白玉盤作底,三顆骰子,搖起來叮當如鐘響,牽動著賭客的每一根神經。「皇帝」搖了寶,搜出紙煙,打火機「 」,美美地抽起來,桌上押的錢數經圍桌坐的理事們夾著竹筷打點,報上來了︰單邊十五萬六千八百,雙邊二十萬九千七百。「皇帝」用竹筷撥了雙邊的一萬塊,用筷子壓了,說︰「這一萬押過河;單賣十六萬六千八百。」「皇帝」開了金口。有位理事說︰「我加碼八千。」

「我一萬」。

「我八千」。

……

圍坐桌旁的理事們用筷子壓了相應的籌碼。

「開盒!」

眾人的眼光一齊看骰子,眼楮瞪得比貓子眼楮還亮,「單——!」

押單的贏了,買單的人們將籌碼賠給押單的;將雙邊的二十萬九千七百元的籌碼傳給「皇帝」。

贏了錢的按百分之十的利潤把頭錢放進利盒內。賭客們有的摳頭,有的嗒嘴,有的揩汗,有的數錢,都急切地等著搖寶,骰子在寶盒內「叮當、叮當」靜下來,人們忙著把賭碼押上桌,打個哈欠的工夫,就開盒、兌賭碼了。

這真是比做任何生意來錢都快的行當,一塊銀元兌一塊銀元,只要運氣好,贏個千塊萬塊只需舉手之勞。錢望財擠在人叢里看了半天,想到小時候在潘集讀書時劉先生說的話——「賭場是虎口」,沒有參加押寶,只是圍著看熱鬧,這里雖說是地下賭場,管理卻極為嚴格,服務十分周全,賭客一來,不管你參不參加賭博,進門時,每人一包好煙、一杯好茶,極為講究舒適的靠椅、茶幾。若是想吃,鹵肉、火鍋、小炒、熊掌、魚翅、海參、燕窩、木耳、蓮子、牛女乃、羊女乃、人女乃、本國名酒、外國洋酒,應有盡有;若是想休閑,羅馬粉推、法式油推、意大利女乃推、泰式女乃油浴足、越南香薰、日式踩背、苗寨木桶浴、侗家草藥浴……各項服務齊全;倘是想玩,最貴的是開苞,一夜三百,包見紅,次之是小姐,十至二十塊,有照片,底下編有號,有按小時算的,也有按整夜算的,各取所需,只要你肯出錢。贏了錢的賭客說笑著,只當是少贏了幾個的,大把地花;輸了錢的賭客想著只是多輸了幾個的,盡情享樂!參賭的人先是將金條、銀元在收銀處兌換成賭碼,玩夠了,再將賭碼兌換成金、銀、紙幣,或高興或傷心而去,大多數是籌錢再來。這里有一座巨大的「磁場」,是嗜賭人的天堂,不擔心政府來抓,因為開賭場、婊子行的老板是黑社會的老大,玩得開,他們把當官的巴結得舒舒服服,金砣子塞齊了口丫子,且為他們提供吃、喝、嫖、賭全方位的服務,他們高抬貴手,予以庇護。而且老板安排人在各個可以進賭場的巷子口布有層層暗哨,一有風吹草動,早有暗號聯絡,可以讓賭客提前從暗道溜之大吉;再說,老板雇有「內保」數名,都是心狠手辣暗殺了人、「修理」了人鬼神都不知的角色。有個賭客輸了錢,在老板處借了一百萬塊銀元,(按每天百分之十的利息計算),又輸光了,謊稱回家拿錢,溜出了賭場,坐火車逃到了北京,沒有按時還錢,老板派人四處打听,追到北京,連同他的兄弟一塊殺了,拋尸街頭幾天,家人還不敢收尸,後來追到死者家里,綁架了他的兒子、佷子,死者的家人乖乖地按利息和本錢如數交來……。

錢望財跟隨小Z去開闊了眼界,只是看看而已,回到花樓街旅社,想到自己帶的三萬塊銀元,一天比一天少,坐吃山也空,總得想法讓它生出錢來才是……,思前想後,決定︰不大賭,在旁邊「釣鉤」,贏個幾十百把塊錢就回來。第二天,早早起床梳洗了,吃飽了,還喝了半斤茅台酒,躺在煙鋪里抽了十顆鴉片煙,揣著一千塊銀元來到賭場,兌換成賭碼,擠進「二拐」的座椅後面,踮起腳後跟,眼楮盯住寶盒,屏住呼吸,靜听骰子在盒內滾動的聲音,賭碼在手心攥出了汗,每一根神經都高速運轉,猜估著是單還是雙,並且像有經驗的賭徒一樣,拿筆記錄著寶單︰×○×××○○……,以便從中分析出單、雙的走勢及其規律。猜估了四個多小時,大部分的寶都被猜中了,他決心押它一寶,不自覺地把十塊錢的賭碼對著嘴哈了一口氣,他信奉錢流熱窩,這十塊錢是可以買五擔谷的啊,他小心翼翼地把賭碼押在了雙面,開盒時,雙了,他贏了,喜得臉頰發紅,靜听了一會,再押,哪知輸了,連輸了十幾盤,成了爛眼楮走斗風——只開(揩)只開(揩),額上冒著汗,心里只打鼓,眼淚在眼眶里轉,一千塊銀元的籌碼剩得只有二百塊了,「不行,我得趕本,總要贏一寶的,」他猜估準了,把手中的賭碼全部押上了雙邊,心里鼓勵自己,「賭博不沖,不如趕工!」隨著人們的一聲「開盒」,「雙——」錢望財心里喜滋滋的……

運氣還算不錯,玩了一天帶一夜的錢,贏了二千塊叮當響的銀元,高興得不得了,這是他長到二十二歲以來第一次掙的錢,當然心花怒放。想到心愛的水珍成了他的九媽,他硬是想花三百塊銀元去開一次「苞」,把銀元捏了捏,到底沒有去,「等贏多了,再去花費不遲,年紀還輕,慌麼事呢!」就這樣酒館里吃、旅館里睡、賭場里玩,鴉片館里消遣,婊子行里廝混,日子倒也過得自在,不知不覺,一年有余,連賭場的老板也跟他親熱了,一口一聲「錢大少爺」,原來老板知道他家有四對膏峒、三座鹽棚、一千多石田、一百多間屋,是一棵「土搖錢樹」。錢望財有時賭運不佳,輸光了,借個一萬兩萬,只需打個借條,寫明利息、歸還時間,老板是照借不誤,錢望財也是十分講信用,贏了就還。漸漸的越賭越大,從「釣鉤」的位置移到了桌邊,有時還當上了「二拐」,過幾天還潤回「皇帝」的味,掌盒子搖寶,眾位賭客混得濫熟,稱兄道弟,有的還肉麻的恭維他是「錢司令」,他是青年得志,如魚得水,春風滿面,晃悠晃悠起來。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錢望財這幾天閉透了,成了寡婦行月經——只出不進,賭博朋友們戲稱他為「送司令」,他「嘿嘿」一笑,回答說︰「個巴媽的,你把老子的錢贏光了,連海水都會干。老子的四對膏峒起碼要值一百萬塊銀元,還不說三座鹽棚、一千多石田的收入,不是在這里吹,連縣長、司令都得巴結老子的,要老子的出錢養官、養兵!對我老子來說,出這點血,不過是九牛拔一毛……」吹牛是不犯法的,有時還可以給吹牛者帶來耀眼的光環,提高身份,提高地位,讓別人刮目相看。錢望財得意地晃悠晃悠著,心里還是發怵,他的父親跟他說過,一年的純收入是十五萬塊出頭,他不敢馬虎,喝酒時研究寶單,分析明天單、雙的走勢,睡覺時,骰子的「叮當」聲在腦海中鳴響,結合「皇帝」的手腕力度、搖的方向、角度分析、判斷,不過,內中的奧妙怎麼也分析不透,為什麼往往走「潮子」?他輸錢,往往輸在「潮子」上。押 了,總是希望這盤會轉「潮」的,它偏偏不轉。他又 著賭,有什麼辦法?生就了顆「豬腦筋」,不會急轉彎,他急得自己捶打自己,「為什麼這樣‘豬’呢」?不行,明天得見機行事。他披著棉被,從皮包里搜出銀元,數了數,不多了,只剩下二千八百三十八塊了!他小心地再數一遍,放回包內,躺在床上,思考著,賭博不沖,不如趕工;賭場如戰場,沖上去了當將軍,拖死了成降兵。夜晚做了一個夢,一寶贏了十萬塊銀元,請了小Z幫他挑到銀行存了,每年的利息都夠他花,一生的都享用不完,並生著法兒花三百塊錢去開了一次「苞」,樂得笑醒了。

清早起來,梳洗了,特地買回香紙,學著老女乃女乃的樣子,在旅館門外,雙手把香點燃,捧著朝天作揖,求財神保佑,然後把香插在蘿卜上,並且燒了不少的錢紙,祈求夢想成真,賭運亨通。

當「皇帝」的小Z見錢望財來了,十分謙和地說︰「‘錢司令’,您來做‘皇帝’吧,我當‘二拐’!」

「哪里,哪里,你我哥們,講什麼客氣?」錢望財一笑,坐在「二拐」的位置上。

賭場上的「皇帝」不像官場那樣,一做幾十年,倒像齊天大聖所說——「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而且不以年算,倒是以分鐘算了。有的賭客揣個幾萬塊錢,搖不了幾十寶,位子都沒坐熱,輸光了,當只搖寶不賭錢的「傀儡皇帝」,最多不會超過十分鐘,就被錢多的賭客取而代之了。錢望財深深敬服小Z,他不管是輸了還是贏了,別人問他的運氣如何?賭得怎麼樣?他總是一臉的笑,「贏了!」吃火鍋,泡女乃浴,他總是搶先付錢,開口閉口總是說「有」,從來不說「沒得」,真正是把「寧可說三聲有,不可說一聲無」的古訓溶化進了做人的最高境界了,況且最近幾天,他的火氣好,連贏了幾場,手中的銀元不會少于十萬,仍是這般謙虛如君子,真夠味。

賭到下午,錢望財要了一碗人女乃,兩碟鹵肉,三個豬油餅,邊吃邊喝邊賭,小姐遞上鴉片煙具和十顆煙泡,慢慢地潤「泡子」,細細地賭寶,連軸轉,賭到了雞子叫,錢望財點了點賭碼,有一萬多塊,心安理得,輕松自在,瞌睡慢慢爬上來了。

小Z是精鼓神足,一寶接一寶地搖,賭客瘋狂地押,錢望財算著寶單,「××○○○○……」連續出九盤雙了,他靈機一動,九為最大數,下盤肯定轉成單,便在單邊押賭碼一萬,開盒時仍是雙,錢望財心中憋足氣,望下一寶,「老子總是押 了的,」在單面又押了一萬,開盒時,又是雙,「這真是龍王的媽把江豬子入了——出了海鬼!」錢望財罵著,渾身捏模著,鼻孔上沁滿汗珠,手心冒著熱氣,眼楮血紅,小Z說︰「錢司令,莫要 著賭,順‘潮子’,听我的保險不錯。」

「哼,听你的?憑什麼听你的!」錢望財搜淨了身上所有的賭碼,押在單面,開盒,仍是雙。錢望財身無分文了,賭火卻在心中燃燒,只見小Z右手緊握寶盒,手腕提了兩下,骰子的響聲好像表明它在輕輕轉動,這一寶,錢望財猜估準了,說︰「莫忙開盒,我把樓房押在單邊。」

「你的樓房值多少錢?」

「十萬。」

「個巴媽的,有錢就賭,沒錢就站開去,莫拿樓房壓人,伙……計……!」一個賭客說︰「莫听他的,開盒!」

「別、別、別,千萬別開盒,老子猜準了,單上押十萬,」錢望財起身雙手按住寶盒,眼楮求著賭場老板,說︰「王老板,借給我十萬。」

「好、好、好,錢司令要借十萬,我借。各位客人莫急,時間有的是,等一會,讓錢司令簽個字,再開盒,」王老板說笑著,命人寫了字據,錢望財大筆一揮,簽了字,按了紅印,接了籌碼,押在單邊。開盒,「雙——」

錢望財溜下了賭桌,眼楮翻鼓著,口吐白沫,內保把他抬出門,雇三輪車把他送進醫院搶救。人,總算活過來了,可是這十萬塊銀元得馬上還,過一天,就是一萬塊的利息喲。

小Z在上首正位端坐著搖寶,心中暗自好笑,「個巴媽的,純粹是一石田長的一個總苕——,還在漢口發泡!」錢望財哪里知道小Z,他從小在賭場混大,練就了一手絕活——搖腕子,就是五指緊握寶盒,高抬手腕輕輕上揚,骰子在盒邊挨出聲響,眾人看著他——在搖;听——也是在搖,就是骰子沒搖動。「哼,個巴媽的,老子搖‘冷盒子’的一手還沒有露出來,他就倒在桌下了,真他媽不夠味!」

錢望財把貂皮大衣當了,從漢口集家咀碼頭乘小火輪回到長江埠,坐著四人抬的轎子回到應城,轎子在拐棗樹旁停下,他急切地走出轎門,眾位媽媽。嬸娘、妹妹見一年多不見的大少爺回來了,一個個瞪著眼楮望著他,小妹妹說︰「哥——,你是怎麼舍得回來的喲?」少爺沒有同任何人打聲招呼,就直奔樓上搭官四女乃女乃的房內,叫了聲「四媽——」就跪下了。

四女乃女乃傻了眼,扶起他說︰「我的心肝肉,是麼事把你急成這樣?」

「錢。您佬趕快跟我想辦法拿十八萬塊銀元來!」說著哭起來了。

眾位媽媽、嬸娘、妹妹站在堂屋里望著少爺急切地上了樓,不知道出了什麼大事。

四女乃女乃嘆了一口氣說︰「兒啊,你的爸爸死了——」。

「什麼?爸爸死了?他死得好!」錢望財站起身,坐回椅上,臉上現出得意的神采。他在路上最擔心的是怕爸爸管住不給他錢。一听說爸爸死了,他心中的石頭落了地。這萬貫家財就歸他掌管了,臉上掛滿了笑意。

「你別說十八萬塊光洋,就是一千八百塊光洋我也是拿不出喲!」四女乃女乃望著寶貝兒子,只說了這一句,淚水就往下淌,用手巾揩起來。

「那不行的,四媽。這個錢不是旁的麼事,是碼錢!」錢望財的胯子戰抖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馬錢?驢錢也沒有法。家中實在拿不出錢。」四女乃女乃揪著鼻涕,眼楮怔怔地望著兒子。

「哼——,不是牛馬的馬錢;是賭博場的賭碼錢!一天加息一萬塊,限定的時間不送錢去,他們會殺死我的,還會殺死你們的,一家人帶親戚六眷都逃不月兌身的呢!」錢望財平靜地說著,這是他在路上想過多次的話,但是說出來時還是帶著顫音,如同《揚鞭催馬送糧忙》的二胡調一樣。

戲子五女乃女乃在外打麻將,听說寶貝兒子回了,下了場回家,問白牡丹七女乃女乃,

「望財回了?他在哪里?」

七女乃女乃嘴朝樓上一挑。

戲子五女乃女乃「 、 、 」上樓,大聲問道︰「關在房里搞麼事?我見不得哪個關著門咕咕噥噥的!」說著,扯起嗓子喊︰「望財!望財!」

搭官四女乃女乃開了房門,回答︰「望財在這里。」

戲子五女乃女乃一見親生的寶貝兒子又黑又瘦,臉上上了灰,眼珠深陷落了眶,放得進雀蛋,不禁心頭一酸,「兒啊,是麼風把你吹回來的?怎麼瘦成了這樣?」說著模著兒子的手翻面看起來。

「媽——,是為錢回來的。」錢望財把欠碼錢的事簡單說了,戲子五女乃女乃越听口張得越大……

事關全家二十幾口人性命的大事,搭官四女乃女乃破例地喊幾位女乃女乃上樓來商量。白牡丹七女乃女乃踱著方步,踏上樓梯,笑了笑,說︰「怎麼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哇?——!」八女乃女乃手在荷包里捏得銀元作響,慢步上了樓,到四女乃女乃的房內,錢望財望著眾位媽媽、嬸娘,一個個長得白白胖胖,雍容華貴,便陪著笑臉讓坐。

這四位談起打麻將、抹紙牌敘三天三夜家常搶著說的人一听說要拿出十八萬塊銀元,一個個沒有聲做了。望財說︰「能不能跟大姐家借點?要她想點辦法!」

「不說望香的話啦,」五女乃女乃嘆了口氣,說︰「她的命苦,女婿得癆病死了,接著又發了天火,燒的光打光,連兩餐都弄不到口了。」

錢望財一听,心頭一顫,這是他在漢口就指望借錢的富貴親戚,如今竟成了這樣光景。「四妹那里呢?妹夫當權,借個十萬八萬該不成問題吧?」大少爺說完,眼里射出希望的光。

「不提她的家常——」,搭官四女乃女乃心頭憤憤地說︰「細川不是他的媽生的個東西。你的爸爸一死,家里就再沒有金子、銀子送他了,他把你四妹送給皇軍作了軍妓。」

「作軍事技術,那好哇!學了軍事技術,四妹更加有前途哇!」望財一心想著借錢,以為四妹讀什麼軍事科學專業去了。

「哪里是學什麼技術啊?是逼她做‘慰安婦’,就是供皇軍玩樂的軍中妓女。」

錢望財頭腦一「嗡」,「這真是靠山山崩,靠水水混啊!」

「六親同運啊,我的兒啊——!」戲子五女乃女乃哭起來了。

七女乃女乃、八女乃女乃從來不操心家中的事,操也是白操,只是靜靜地听著,捏著荷包內的銀元,想著「自摳清一色」,這樣的牌究竟是乘兩張還是可以乘三張。

商量的結果,是趕快賣樓房,越快越好。于是由四女乃女乃出面找了幾家富豪之家,最後總算以十五萬圓成交,連樓房帶花園賣給了張家。

農村人,發了財,把東西往城里拖,搬家時,臉上是風光的,搬家進城時,恨不得扯旗放炮;城里人混栽了,把東西往農村搬,心里滴血,只得趁黑夜把東西裝上車,溜出城。人活兩塊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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