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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彎腰低頭,滄海桑田的面容在陸雨笙眼前放大,那皺紋遍布的手,撫上陸雨笙發髻上的翠玉金步搖,動作甚是溫柔,只那出口的話,卻尤為殘忍……
「笙兒,戌時一刻將至,回屋準備。爺爺會一路陪送,你就安心出嫁。」
話到這里,老將軍眸光倏然一沉,溝壑縱橫的臉面,忽然一片冷寒之色,只听他沉聲道︰「至于殉葬一事,笙兒放心,只要爺爺在一天,只要將軍府在一天,老夫就絕不會任由那樣的事情發生!」
「老夫的子孫,將軍府的子孫,死也要死得光榮,死得轟烈,絕不會落個殉葬那樣窩囊的下場!」
句句高亢,字字鏗鏘。
該是興奮動容的,陸雨笙卻陡然覺著遍體生寒,隱在粉色紗裙下的藕臂,汗毛直豎,她迷蒙著雙眼,傻傻道︰「爺爺……」
老將軍緩神,映入陸雨笙眼底的一張老臉,竟絲毫看不出往日慈愛的顏色,只見他敷衍地撫了撫陸雨笙的發髻,沉沉一嘆過後,竟轉身蹣跚回屋。
往日這番佝僂的背影會讓陸雨笙覺得心疼,心酸,而如今,陸雨笙銀牙緊咬,那澧紅的唇瓣幾近出血,「爺爺,您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難道往日極致的疼寵只是她的錯覺?
一陣夜風吹拂。
陸雨笙倏然一個激靈,從絕望震撼中回神,姣美的俏顏在那院中的宮燈下,隱見瘋狂的顏色。
眾人心一寒,面面相覷過後,躊躇著退散。只那腳步剛移動了一小會兒,就听陸雨笙的貼身侍婢尖銳長吼︰「小姐——」
眾人一驚,還來不及抬頭,便見一道粉衣身影,旋風一般,從眾人跟前刮過,幾個呼吸間,便沖出將軍府的大門。
「小姐!」
「小姐!」
沒人想到一向謹守禮法的陸雨笙竟會不顧形象,拔足狂奔,一時間所有人呆怔片刻。
待晃神過來後,那朱紅高門,已然不見陸雨笙的身影。
「怎麼辦怎麼辦?」
一青衣僕裝的家丁著急。不及思考陸雨笙忽然離去的緣由,只知嫁娶之時將近,這身為新娘的陸雨笙卻不見了人影,若是皇上怪罪下來,他們一個也別想好過!
「快,快去稟告將軍……」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提醒了驚慌失措的眾人。
「對,對將軍,告訴將軍……」
「快把小姐追回來……」
一時間,因著陸雨笙冒然離去,將軍府一片兵荒馬亂。稟告的稟告,尋找的尋找,驚慌的驚慌,一陣手忙腳亂。
將軍府百年榮華,府邸坐落位置亦是極為繁榮。
只消一個轉角,便是人聲鼎沸的冀城主干道。
陸雨笙不停歇地奔跑,鎖于華嚴寺時被勒令攻習的武學,在此刻發揮了絕妙的作用。
費力地撥開一波又一波的人群,陸雨笙神色急迫,委屈,痛心,重重陰暗情緒交雜,只恨眼前的人,作何這樣多;只恨耳旁的聲音,作何這樣歡樂!
「你沒長眼是吧!」
「哪里來的瘋婆子!」
「真是敗興!」
被陸雨笙大力推開撞開的人群,或是隱忍不言,或是大大咧咧地咒罵,不曾听過的侮辱之語,若是往常,她定然紅了眼眶,讓人亂棍打死。
而今,陸雨笙卻無暇顧及這瘋言罵語,跌跌撞撞地沖出人群,直往那皇朝宮廷奔去,渾身上下,僅剩一個念頭盤踞心頭。
她要找姑姑!
她要告訴姑姑,爺爺不愛她了;她要告訴姑姑,爺爺不管她了!
濕潤著眼眶,用力撥開擋在眼前的人影,也不管身後留下多少責罵,陸雨笙我行我素,全然沒有停下道歉的打算。
通紅著眼眶,陸雨笙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陸皇後身上。
姑姑特意舍了心愛的簪子教導她,姑姑,會疼她的,姑姑,是站在她這一邊的,一定是的。
姑姑,姑姑,姑姑……
陸雨笙一遍又一遍地念著,無聲的信念,仿佛能給予她最大的力量,不至于在人海中跌落一般。
「晦氣!」
人群中,一個被陸雨笙推開的布衣男子,對著轉瞬沒入人海的背影,咒罵了一句。
皺著瘦猴面容,惡狠狠地拍拍被陸雨笙踫過的肩膀,表情嫌棄得如同陸雨笙的那個觸踫,骯髒得如同街邊的狗糞。
人流穿梭。
街旁兩道的店鋪,通火明亮。各種叫賣聲交織纏繞,間或夾雜細細的交談聲,或是小鴛鴦的喃喃私語,或是應景纏綿的詩詞歌賦。
七月初七的冀城大街,一派喜氣洋洋。
便是這樣一副盛況空前的夏夜中,陸雨笙沒有停留,沒有駐足,陸雨笙埋頭前進,若不是她的目標太過明確,她這一番亂竄,當真如無頭蒼蠅一般。
只不若,便是目的明確,不消多時,陸雨笙便吃透了盲目向前的苦。
只听砰的一聲。
頭骨與鐵馬車壁強硬踫撞,發出砰的一聲響,只听那悶而短促的響聲,便足以令人覺著頭疼。
奢華的馬車,紋絲不動。
只那馬車內,閉目養神的楚華容卻是听到掩蓋在喧囂下痛呼聲,她挑眉︰「那個倒霉蛋撞上來了?」
馬車前驅趕著黑色駿馬的岐飛,聞言後,利落地跳下馬車,走向馬車後面查看,這一看之下,不由一愣。
只見陸雨笙跌落在地,那額頭腫了個大包,鮮紅的包子,在那雪白的女敕臉上,尤為顯眼。
「陸小姐?」
岐飛眨眼,也不伸手去扶,只是干巴巴地喚了一句。語氣中鮮少恭敬,倒是漠然居多。
見有人識得自己,陸雨笙紅著眼,頭頂著包,淚眼婆娑地看向岐飛,後者亦是看了她好幾眼。
一番柔弱絕望的姿態,看得岐飛直皺眉,他不言不語地收回視線,借著街旁店鋪的燈火,查看了下馬車後壁,見其毫無損毀的跡象,方才點頭自言自語︰「幸好馬車沒髒。」
不高不低的呢喃,諷意暗藏。
吃疼的陸雨笙瞬間緩神,羞憤之余,更是難堪難忍,嗚嗚幾聲,竟是哭了出來。
一干湊上前來圍觀的眾人,見此,更是興致盎然,老少不一的面容上,俱是看猴耍戲的興味。
陸雨笙羞憤,一咕嚕從地上爬起,咬出血的紅唇微張,就要斥責岐飛的無狀,怎耐後者全然無視她。
在確認車壁並無損毀之後,岐飛幾個健步,回到馬車上,纜繩驅馬之余,一邊回道︰「王妃,是陸小姐不長眼沖撞了馬車。」
听是陸雨笙撞的馬車,楚華容挑眉,幽深若海的鳳眸,詫異一閃而過。
陸雨笙現在不是該坐上花轎,奔軒轅禛的府邸去了?
「她一人?」
簾子未掀,楚華容直接問道。
岐飛對陸雨笙無感,先前也只顧著驚訝,並未思考太多,竟楚華容一番細問,倒是愣住了,仔細回想之後,方才答道︰「回王妃,應是如此。」
聞言,楚華容愈是驚訝。
嘈雜的人群中,隱隱有抽泣聲傳出,那聲色,熟悉而陌生。
岐飛不知楚華容心中訝異,只是盡責地驅馬,艱難前行。
便是先前岐飛已然告知街上百姓,馬車中人並非軒轅玨,百姓猶疑,對那馬車,依舊甚是恭敬和喜愛。雖是不敢上前踫觸,但聚集在其周旁的百姓,儼然不在少數,令馬車寸步難行。
岐飛頭疼。
楚華容更是頭疼。
本是圖個方便,卻忘記了軒轅玨的影響力。現在困頓在這人群中央,龜速爬行,也是她咎由自取。
扯了扯嘴角,楚華容盡量無視這蝸牛般前行的速度,思緒回到那莫名出現在大街上的陸雨笙身上。
咯吱咯吱,木制滾軸轉動。
一聲,兩聲,三聲……
馬車發出極有規律地響聲,緩緩前行,往丞相府的方向駛去。
「等等。」
寂寞前行中,楚華容忽然出聲喝住岐飛,後者聞言,迅速應聲後,一拉韁繩,馬車緩緩停住。
「王妃有何吩咐?」
即便知曉馬車內的人看不到,岐飛問此話時,已然垂眸看地,態度恭恭敬敬。
馬車內,楚華容想了想,直言道︰「岐飛,你會不會點穴?」
這問題,委實太過跳月兌。岐飛怔住,不曉得楚華容忽如其來的問話為那般。
索性楚華容不待他回話,便又繼續說道︰「你去將陸雨笙困在街道上,估計著將軍府正急著找人。」
岐飛眨眼︰「王妃?」
楚華容呵了一聲,「去吧。」
她不知曉陸雨笙具體是何想法,但是她現在跑出來,絕對不是因為急著嫁給軒轅禛。
那麼……
楚華容勾唇,半掀青黑色窗帷,朝著已然跳下馬車,隨她吩咐而行事的岐飛道︰「小心點。」
岐飛困惑應聲。
馬車並未走遠,那陸雨笙也不知怎麼回事,竟就忘記了心中急躁,忘記了她還有急事未辦,忘記了還未向陸皇後哭訴的一腔委屈和絕望,只是頂著額上紅白,手足無措地站在人群之中,嚶嚶哭泣。
岐飛撥開擋在身前的幾個人影,隔空看向那埋頭苦噎的陸雨笙,暗下搜尋了下空隙,確曉點穴路徑之後,隨意拾了塊碎石,咻的一聲離手。
只見那不過指甲蓋大小的碎石,穿透人群間隙,直襲陸雨笙的小腿,擊中之後,順勢反彈,掉落在地上,無聲無息。
那廂,哭聲漸止的陸雨笙只覺一疼,瞬間的小疼並未引起她的關注,倒是令她想起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她去辦,這一想法剛冒出頭,陸雨笙提步就想要繼續狂奔時,卻陡然發覺,自己一步都邁不動。
陸雨笙杏眸僵滯,不信邪地往前伸腿,全無反應,依舊全無反應。
怎麼回事?!
陸雨笙急了。
「小姐在那里在那里!小的看到小姐了——」
不遠處,一名急忙出來搜尋的將軍府家奴,眼尖地瞧見了人群中的一抹粉色,也不管看清不看清,伸手就是一通亂指,誤打誤撞,竟真的指向陸雨笙的方向。
隱約听到這一聲呼喚的陸雨笙,心中一急,一雙清澈明亮的杏眸,瞬間又是急得水霧一片。
同樣听到這一聲呼喚的岐飛,眉頭一挑,心中詫異楚華容猜測準確的同時,對楚華容如此做法,亦是不解。
只不若,不解雖不解,他也沒打算急著問。僅是站在人群之中,確保沒人能出手解了陸雨笙的穴,確保陸雨笙如楚華容所願,被將軍府的眾人找到之後,岐飛方才旋身回走。
回走的同時,耳邊傳來的,是陸雨笙的高呼︰「本小姐要進宮,放開,你們都放開——」
「混賬東西,本小姐不回去,不唔唔唔——」
後下的話未完,便被名膽大的家丁捂住了嘴,變成了唔唔聲,只那滿腔憤懣與狠厲,依舊透過那猙獰的嬌容顯露了出來。
唔唔聲速然遠去。
一波看戲的人群就欲散去,冷不防有人爆出了一聲,「先前的,是陸大小姐!」
「別亂說,陸小姐是皇朝第一美人,怎麼會是那個邋遢的丑婦?!」
「俺沒騙你,是真的,俺去年在廟會上,就親眼瞧過陸小姐,那樣標致的美人兒,俺不會看錯的!」
「瞎說!」方才不信的人,依舊不信。
只不若,又有一老者出聲附和︰「好像是陸小姐,那些家僕的服侍,瞧著就是將軍府出來的……」
「對啊對啊。」
一人肯定,兩聲應和,三人成虎。
原先不信的人,漸漸動搖,動搖後,瘦臉上俱是不可置信,「那陸小姐,也忒丑了,跟個瘋婆子一般!」
「俺也這麼覺得呢,剛才好像就是那個瘋婆子推的俺……」
「是啊是啊……」
一番嘰嘰喳喳,眾人對陸雨笙的完美印象,更是落敗了幾尺。
耳听著眾人對陸雨笙失望的評價,岐飛眨眼,面上破有些幸災樂禍。
重回車上驅車,岐飛一邊稟報道︰「王妃,陸小姐被人抓回去了。」
「嗯。」
楚華容簡單應聲,微微地心愉通過這一字,表達了出來。
岐飛困惑,試探著問了一句︰「王妃,很開心?」
馬車內,楚華容勾唇,不置可否。
結合軒轅禛的身體狀況,陸雨笙此刻跑出來,逃避成婚的可能性最大。
雖然不齒陸雨笙如此沒頭腦地出走,但楚華容不得不說一句,陸雨笙這愚蠢的舉動,甚得她心。
她本就樂意瞅著陸雨笙難過一生,嫁給半死不活的軒轅禛,她會辛苦;而不情不願地表露自己不想嫁給軒轅禛,削了皇家的顏面,寒了皇家的心,她不止辛苦,還會痛苦!
楚華容呵了一聲。
忽如其來的笑聲,岐飛莫名其妙,卻也是對他問題最簡便,最直接的回答。
岐飛沉默。
奢華的馬車,在眾人熱切的眸光中,緩緩消失在冀城街道。
一路安靜。
而另一廂,被強壓回將軍府的陸雨笙,被強摁在梳妝台上打扮的陸雨笙,杏眸凝聚起的,卻是狂風暴雨。
「我、不、嫁!」
「爺爺,我要進宮,我要見姑姑!」
「姑姑不會這麼對我的,姑姑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的,爺爺,你讓我去見姑姑!」
一字一句,滿含不甘。
陸雨笙閨房之外,親自蹲守的老將軍仰天閉目,對陸雨笙的淒厲高吼充耳不聞。
一陣 里啪啦的響聲從屋內傳出,在屋外守候的眾人身子驟僵,老將軍亦是僵硬了片刻,爾後忽然大聲斥道︰「都給老夫盡心伺候著!傷了小姐絲毫,老夫唯你們是問!」
「是,是,是。」
精致秀氣的閨房中,傳出一連串磕磕絆絆地應聲。
「小姐,這吉時都快到了,您再不梳妝,就來不及了……」
「小姐,您看這鳳冠,多美啊,您就戴上吧……」
「小姐,您看這霞帔,繡工多精巧啊,您就穿上吧……」
「小姐……」
不停歇地勸說,一干老媽子都快磨破嘴皮子了,陸雨笙就是掙扎不配合,老媽子也不敢真的強拉硬拽,只能苦著臉,直嘆這差事不好使。
噠噠噠。
一陣噠噠的馬蹄,由遠而近,從四皇子府出發,奔向將軍府,馬蹄飛踏,步步掀塵,漸漸清晰可聞。
待迎親部隊行至將軍府門前時,陸雨笙還未著好裝,換好衣。
一旁是乖乖孫女哭鬧不止的聲音,一旁是隨侍來報,七皇子已然在門前等候新娘的消息。
兩處聲響,沒一處令老將軍順心的。
老將軍老臉橫起,十分不愉,待房內又是一聲珠玉脆響驚起,老將軍狠下了心,直呼陸雨笙其名,威懾道︰「陸雨笙,今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給老夫好好配合!」
「若再哭鬧一次,出了這個門,便不再是老夫的孫女!日後有事,將軍府也不會是你的後盾!」
「嫁,或是不嫁,你自己想清楚!」
最後一句話落,伴隨著重重的拐杖觸地聲,十分懾人。
屋內,陸雨笙抽噎瞬間止。
俏臉明明滅滅,變幻不定。或是片刻,或是須臾,那手腳掙扎的幅度,終是漸漸緩慢了下來。
一干老媽子瞅準時機,擦粉的擦粉,抹胭脂的抹胭脂,梳發的梳發,整衣的整衣,一人一事,分工明確。
時間流逝,異常地緩慢。
鮮紅的長裙拖地而動,陸雨笙一身紅艷,在戴上鳳冠的那一刻,一張青紫扭曲的容顏,透過那垂玉流蘇展露人前。
最後精致的紅蓋頭落幕,遮住了那泛狠的嬌顏。
知曉新娘子不愉,隨侍一旁的喜娘也不敢向往日一般,唱一句果真是漂亮的美人兒來逗樂,見老媽子們將人打扮好之後,便急急扶著鳳冠霞帔著身的陸雨笙,一步步踏出閨房。
「將軍,好了——」
伴隨著喜娘的一句通報,陸雨笙,即將成為四皇子妃的陸雨笙,緩緩地踏出閨房的最後一道高檻。
一步步,一步步,極為緩慢,極為優雅,仿若先前如瘋婆子一般的苦惱,不是她一般……
------題外話------
o(∩_∩)o~謝謝情的花花,麼麼!
群麼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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