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一愣,旋首見他眼神堅毅,這句話應該是發自心里的,不禁有幾分感動。望著他,喉頭哽咽,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便轉身頭,手掌輕輕蓋在他手腕上︰「……我等你……」
但她感動的時間有限,過了一會,洶涌的感動退去,她冷靜了︰「懷卿,開闢太平之世,不光是為了我,也是為你自己吧,我不信你不想要天下……」
懷卿又在她耳邊堅定的道︰「你就是天下!」他沒有百萬雄兵,不佔領一方屬于他的領土,是留不住袁墨竹的,而想與她長長久久,必然要有足夠抗衡士族的力量。
墨竹不經意間又被狠狠的感動了一把,鼻子一酸,側眸見他表情認真,雖然不像別人說甜言蜜語那般眉眼帶笑,但這種宣誓一般的凜然語氣,更叫人信服。她轉身,面朝他,不好意思的謙虛︰「我怎麼能跟天下並列呢。」
「對我來說,你就是。」從他動心思,搶了袁墨竹那天開始,他就明白,他要為之付出一切。
正確說,她就是他的天下。
墨竹被他目光直視的發窘,不覺低頭小聲道︰「什麼時候學會說甜言蜜語了。」
懷卿皺眉,心道她怎麼會感覺他在說甜言蜜語,女人的想法真難理解,他明明說的是實話,卻被當成摻著恭維的甜言蜜語。不過,看她的表情,似乎愛听,那就再說些罷。
「……」奈何他素日里,從沒對女人說過這樣的話,此時月復中空空,再說不出任何順耳的話來了,憋了半天,道︰「……墨竹,我給你安穩的生活,你不要再動回翠洲的心思了。」其實還有後半句︰只要我活著,你就算嫁了別人,我也要再把你搶回來。考慮到她不喜歡听,沒說出口。
墨竹嘟著嘴,小聲嘀咕︰「只要你靠得住,我其實也不願意回袁家的。」因為哥哥是個大變態。想到袁克己,她打了個激靈,別看她口口聲聲嚷著要回翠洲,但若有別的選擇,她可不願意重回狼口。
懷卿趕緊道︰「你當然可以依靠我!」趁此時把她抱緊,盡享溫香軟玉在懷的幸福。
她也覺得很踏實,讓他這麼抱著,不小心把實話說出來了︰「懷卿,咱們都沒退路了,只能往前走……」
他一怔,他沒退路還好說,她緣何沒有退路?但不管怎麼說,她有心和他走下去,足以讓他高興了。怕當下溫馨融洽的氣氛消散,呵護般的對她道︰「我們一起走下去。」
「……想一起走下去,遇到事情要彼此商量,如果你再做一次自以為聰明欺騙我的事……我就……」
他追問道︰「你就如何?」倒想听听她如何威脅他。
「我就會再度拋棄你。」她在他懷里軟聲道︰「你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你。」
「……」他道︰「士族的女子都是這樣的嗎?」
「我不知道其他人。但我的確是這樣的,大概我比較小心眼,不願意吃虧吧,打落了牙齒,不願意和血吞,哪怕不能打落敵人的牙齒,也要把血和牙吐到對方臉上。」自我嘲諷道︰「我這樣沒有廣闊心胸的人,注定做不了大事。」
所以他開始對她以禮相待,她就對他溫柔謙和,他對她橫眉冷對,她就對他惡語相向?!懷卿認真想了想道︰「我一直以為你們士族,對其他人的好意不屑一顧,或者說,別人對你們叩首膜拜,你們一定覺得是理所應當的。」
「……那是其他士族,不是我。」墨竹道︰「你最好記得,我跟其他人不一樣。」
「……那麼……」
見他似有話說,她挑挑眉︰「那麼如何?」一般何懷卿要支吾說的,絕不是好話,所以她先做了個心理準備。
「那麼你是個‘投桃報李’之人?」
「……可以這麼說。」
懷卿思來想去,覺得用某人代替自己更安全︰「那麼假如某人傾慕你,你也會回應他的情誼嗎?」
這是在測試她會不會紅杏出牆嗎?墨竹道︰「不會。」
果然不行,幸好沒親口說‘袁墨竹我愛你’這種傻話。懷卿哦了聲,之後道︰「你明日能幫我一個忙嗎?」
突然變得這麼鄭重,墨竹不大適應︰「直接說好了。」
「我想讓人認為袁克己站在咱們這邊,我明天安排了筵席,在筵席上,你最好表現的跟我……」他瞅見墨竹的嘴角微微撇著,冷聲道︰「表現的跟我感情很好。」
「……」墨竹心道,袁克己還沒入伙呢,何懷卿把自己打扮成有袁家鼎力相助的模樣,是給皇帝吃定心丸不假,可這算不算欺君?她遲疑了下︰「等皇帝誤會咱們有強大的援軍後,你再用皇帝的信任去誘騙我哥?」
妻子看的很明白,他笑道︰「是這樣。明日列席的,不光有皇帝,還有被囚禁的其他士族官吏,有你在,事情會好辦許多。
「我倒是沒什麼,我就怕你們……」
「怕什麼?」
「怕你們受不了士族牛哄哄的態度,如果他們給你難堪,你要如何找台階下?落荒而逃的話,太跌份了。不逃,你又不能殺了他們。」
懷卿冷聲道︰「你說錯了,我明日有殺雞儆猴的想法,殺個士族給他們瞧瞧,看看他們見了棺材,掉不掉淚。去年和裴墉對陣,我還手刃過他的佷子,他是士族,也死在我刀下了。」
「那是戰場,和現在的情況終究不一樣。」她也頭疼,一個趾高氣揚的裴寧檀已叫人難受了,很難想象一屋子的士族都散發那樣牛哄哄的氣場,會變成什麼樣。
「當然,我說的是下下策,除非真的忍無可忍,否則我不會殺傷他們。」
「你看著辦吧,軟硬兼施,你比我懂。」
懷卿嗯了聲,摟著妻子,低聲道︰「我想睡一會……」她道︰「那好,我不說話了。」懷卿道︰「我怕我一睜眼楮,發現你逃走了。」墨竹皺眉道︰「你應該對你囚禁人質的手段,有信心。」他啞聲笑了笑,閉上眼楮,不一會便睡著了。
墨竹剛才睡了一覺,此時睡不著,猶豫了下,去抬他的胳膊,想從他懷里鑽出來。才動了下,便感到頭頂有注視的目光投來,于是她不再動了,伏在他懷里強迫自己睡去了。
皇甫筠瑤修建的王府正殿地勢較高,從主殿望去,整個城市盡收眼底,正值傍晚,彩雲飄在殿外,仿佛伸手就可以將它們引進來。彩霞斑斕,映的殿內一片霞紅。
墨竹步入大殿的時候,已經有十幾個寬衣大袍的男子列席了,每個人的身後都有一個跨刀武士看著,因此臉上即有倨傲,又有些許恐懼。
何懷卿則一身戎裝,握著佩刀站在對面的柱子旁,冷眼觀看這些人。墨竹記得懷卿的叮囑,笑著向他走去,在眾人的注視中親切的交談著。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旁人听不到,還當他們親密無間。其實墨竹笑著說的是︰「你別繃著臉,笑一笑,你看我。」說著,還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懷卿道︰「笑不出來。」
她笑容一僵︰「那您就這副樣子吧,反正我會一直保持笑容的。」說罷,飄然而去。
士庶不同席,何懷卿手下的幾員大將雖然坐在士族對面的桌子前,但天生覺得矮人一等,掬蹙的不敢抬頭。稍等了片刻,太監高聲道︰「皇上駕到——」
便見那日躲在寧檀身後的少年,出現在大殿上。他瞧見昔日的臣子,不覺低頭以袖拭淚︰「……愛卿們……朕……」看了眼何懷卿,沒有再繼續說什麼。
眾人齊齊向何懷卿投去憤怒的目光,這個人雖然把他們從廣漢王的囚禁中解救出來,但他仍舊該死,因為他的出身,死一萬遍,罪有應得。
皇甫筠瑤在此地驕奢婬逸,府邸有現成的禮樂歌姬,待鼓樂鳴奏,歌姬獻舞,又有久違的美酒佳釀在眼前。一直過著囚徒的在座士族,有人動起了筷子。
皇帝听了一會奏樂,忽然對何懷卿道︰「何將軍能否讓朕的愛妃們一並前來同樂?」
何懷卿遲疑了下,立即派人去叫那些個嬪妃們。趁此時,墨竹對他道︰「懷卿,你也來坐呀。」等何懷卿落座,她主動給他斟了杯酒,用僅能兩人听到的聲音笑道︰「這樣算不算感情好?」
此時就听對面席上,有人拍桌道︰「快把我關起來罷,或者弄瞎我的眼楮!」
懷卿捏著酒盞,盯著對方冷笑,墨竹見狀,拽了拽他的衣袖︰「小不忍則亂大謀。」
懷卿不顧她的拉扯,站起來叫停歌舞,走到殿中央,單膝跪下對皇上道︰「陛下,臣下有一事,容臣稟告。」
皇帝一愣,擔心的道︰「何事?」
「逆賊皇甫筠瑤該如何處置?請陛下明示。」
「這個……」皇上沒主意,看向在座的臣子們︰「該怎麼辦?」
廣漢王是篡位的亂臣,他的兒子毫無疑問是賊子,必須殺之後快。此時有人站起身道︰「該殺!」
眾人紛紛附和,至少在殺掉皇甫筠瑤的態度上,大家是一致的。
皇帝嘟囔︰「那……朕許了,殺了他,他關押朕的時候,對朕可不好了……」
墨竹早听皇甫筠玉說過,有幾任皇帝的腦子不大好使,似乎這位陛下的也不大靈光,他的硬傷不在性格懦弱,而是別的地方。
「請陛下與諸位隨臣下一起觀看處決逆賊皇甫筠瑤!」何懷卿起身道。
皇帝連搖頭︰「朕不去,朕留在這里喝酒。」
何懷卿冷聲道︰「陛下一定要去!」
墨竹此時朝皇上溫聲笑道︰「……陛下若是去了,表姐也會很高興的,下次見面,您跟她說處死她殺父仇人之子的事,我相信表姐,是願意听的。」
一唱一和,皇帝果然動搖了︰「那……朕就去看看吧……」說完,腳步不穩的下了高台,向殿外走。
見皇帝走了,大臣們也不得不動身,但一個個高揚著頭,端著睥睨天下的模樣。
懷卿本該跟在皇帝後面的,但他見墨竹站著不動,便放緩步子,道︰「你怎麼了?不舒服?」
「嗯……不舒服……」她也不知為什麼,大概是因為皇甫筠瑤是樂平的哥哥吧,她自己這麼想。但還是覺得不對,每每想到皇甫筠瑤會被處死,她心里就堵得慌︰「不用管我,你們快去吧。」
懷卿道︰「不行,我不放心你。」
墨竹不想添麻煩,強打起精神︰「……算了,我跟你們一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