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諾啊……」燭淵垂了垂上眼瞼,將右手放到了布諾頭上,像長者寬慰小輩一般輕輕往下壓了壓,輕聲嘆氣,「我還沒有死,你用得著這麼折磨自己麼?若是我死了,你豈不是要跟著我死?一個大男人為我殉情,光是想想都讓我起一身雞皮疙瘩。」
在他最黑暗的那些年里,是他們陪著他,他們曾經有過同樣的夢,有過同樣的幻想,他們陪著他走過了三十年,其中情感,已不是「兄弟」一詞所能概括,而他們之所以侍奉于他左右,是因為他曾救他們于水火,在布諾與曳蒼心中,他是大人,卻也是兄長,盡管他有著一張不會蒼老的容顏。
「起來吧,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你們對我下跪的。」燭淵輕輕拍了拍布諾的腦袋,對于他們難得地溫和。
「是。」布諾艱難應聲,在燭淵面前站起了身,卻不敢抬頭看燭淵,因為在他心里,他始終是害燭淵的凶手,他無法放過自己,他既然不能選擇以死謝罪,他能用作謝罪的方法便是咬掉自己這條多嘴的舌頭,那一日,若不是他在城防上失控地對那個女女圭女圭嘶吼,大人也就不會變成這樣。
而就在燭淵看到布諾那張與一年前相差極大的臉時,眼神又沉了幾分,以右手沉重地拍拍布諾的肩,而後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曳蒼,背過了身去。
「呵呵,曳蒼,布諾,我之前怎麼都沒有發現你們老了呢?」燭淵將右手背在身後,淡淡一笑,只因他背對著曳蒼與布諾,他二人並沒有發現他眼底淺淡的蒼涼。
曳蒼將手背到了腦後,無所謂笑道︰「大人,我們都是快四十的人了,能不老嗎?再加上大人沒良心地自己睡了那麼久,我這麼心力交瘁自然老得快,而老左是慚愧得想死沒死成,那就老得更快。」
曳蒼說話的時候看了布諾一眼,布諾只是又恢復了沉默,垂眸無反應。
「也是,都快四十的人了,臉上哪能沒點褶子,又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年年頂著一張二十歲的臉。」燭淵語含譏諷地淡淡笑著,一邊說著一邊攤開自己仍舊如青年一般的右手翻轉著看著,「其實我也想我的臉上能長出褶子,這樣我覺得我才是一個人,如今我這副模樣,明明已經幾乎是一副風燭殘年的身子骨,還頂著一張年輕小伙子的臉,真真是不倫不類不人不鬼,連我都自我厭棄,何況說別人。」
「哈哈,大人,我把我和老左臉上的褶子分你一點唄。」曳蒼笑得眼角的細紋深深,「如果可以的話。」
燭淵重新轉過身,看向曳蒼,微微挑眉,將曳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看得曳蒼有些莫名其妙後才問道︰「曳蒼,听說你這個老男人準備當阿爹了?」
「大人這問題問得好,如今我也準備拖家帶口地晉升成阿爹一輩的人了。」說到這個,曳蒼滿臉得意,「嘿嘿,不過這說明什麼?說明我還沒有真正的老,還是很有雄風的。」
布諾頓覺惡心地白了他一眼,若是他有隨時能吐的本領的話,絕對吐曳蒼一身。
「布諾。」燭淵也只是淡淡地笑著看了曳蒼一眼,便重新走到了布諾面前,第一次對布諾笑得抱歉,「其實我覺得你該恨我的。」
恨他當年自私地沒有讓他與朵西在一塊,若是當年他點頭允準的話,如今他們的女圭女圭都該成群了吧,他不是沒有見過布諾因朵西而頹廢的模樣,他不是沒有後悔過自己當年的自私與絕情,所以他才會在這二十年後重新見到朵西時選擇救她,所以他才會把朵西的命留著並且讓布諾照看著她。
他從未覺得自己對不起誰,他人生第一次也唯一一次對不起的,就是布諾,這個將他奉為天的好弟兄。
布諾沉靜地搖了搖頭,扯著破碎不堪的嗓子一字一字艱難道︰「布諾,從不恨大人。」
從小,他們就把大人當做兄長,即便十幾年來他們從未見過和他們總是隔著厚厚一堵山壁的兄長長何模樣,即便有時他們會覺得他們的苦難是因這個一直被關在山洞里的兄長所起,即便他只比他們年長三幾歲,可從未見過太陽的他所知道卻遠比他們要多得多,總能在他們最傷心難過難忍的時候安慰他們,總能給他們最陽光最美好的力量,慢慢地,他們相信,只要有他在,他們總有一天能從苦難中月兌離,而他也真正地帶他們月兌離了苦難,並為付出了鮮血的代價。
也是自那時起,他們起誓,一生尊他為兄長為大人,一生侍奉他左右,無怨無悔。
即便當年大人始終沒有點頭他和朵西的事,可大人從未阻撓過他和朵西,大人已經給了他做選擇,是他與朵西選擇了放棄,並不怨得任何人,更怨不得大人。
「是麼?那我這一生何其幸運,得了你們兩個這麼好的弟兄。」燭淵輕輕笑了,向布諾與曳蒼打開了自己的右臂,笑得眉眼彎彎道,「來吧,要不要擁抱一下以歡迎一下我還活著。」
布諾與曳蒼眸中喜色與震驚一齊往上跳,因為這是他們人生第一次見到燭淵向他們打開雙臂,然卻在看到燭淵一直未曾抬起的左臂時,臉上的喜色全部消散,布諾緊緊蹙著眉,只定定盯著燭淵垂在身側的左臂,眼眶直顫。
「大人,你的左手——」曳蒼也已注意到燭淵的不尋常,握緊了雙拳,替布諾一起問出了他們的心聲,大人的左臂……怎麼回事!?難道——
「左手麼?廢了,動不了了。」燭淵無謂笑笑,語氣輕淡得好似說的不是他自己的手一般,「不過右手還能用,還不至于成廢人。」
布諾的雙手緊了緊,喉間有些哽咽,張開雙手,回應這個人生第一次的擁抱,卻在摟上燭淵的一瞬間被曳蒼用力撞開,搶先與燭淵「勾搭」在了一起,不忘向布諾拋去一個得意又瑟的眼神。
布諾懶得理會曳蒼,只張開右臂摟上了燭淵的左肩,重重拍了一拍,由衷笑了,依舊艱難道︰「大人,歡迎回來。」
「大人,恭喜你沒死!」曳蒼用力在燭淵背上揍了一拳,哈哈笑道。
「其實我也挺擔心我就這麼一直睡到死,幸好我還活著。」只是一下,燭淵便嫌棄地把兩人揮開,臉上的笑意開始變得涼淡,「還有,你們選在這種日子來見我,是準備著誰去哪里送死?那就暫時先把你們的老命留著,別這麼急著死,因為似乎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處理完事情後你們在想自己選擇個什麼死法。」
「大人,我一向不輕生,這種嚴肅的問題你應該單獨講講老左。」曳蒼挑眉看了黑著一張臉的布諾一眼,瑟地走到石椅邊,伸出手向燭淵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燭淵便轉身走到石椅前,坐,不咸不淡地掃了布諾一眼,而後才道,「曳蒼,我需要你跟我詳說這一年里發生的事情。」
「赤索里已經被千刀萬剮了,大人還對外面的事情有興趣?」曳蒼微微一怔,在燭淵涼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後才哈哈笑道,「我知道了,大人是為了那個熊孩子,這一年啊,她倒是很令我們刮目相看。」
「單單說她能成為教主,就足以令我,嗯,怎麼說呢,驚艷,是這個詞沒錯吧大人?」
曳蒼說著,自覺地坐到了椅把上,翹起了雙腿,讓布諾的臉更黑了一分,燭淵則習慣性地想要抬起左手撐額,卻在抬手的一剎那才想到自己的左手已經廢了,便換做將右手手肘抵在椅把上,手背撐著額頭听曳蒼的細細道來,布諾本是站在一旁听著,最後干脆拉過一張凳子坐著听,听到曳蒼夸大其詞的地方則伸出腳踹他一下。
幽暗昏沉的蚩尤神殿,似乎又回到了兩年前的畫面,只是他們都知道,已經消失的時間不會倒流,似乎,也僅僅是似乎而已,從前的畫面,日後或許不會再上演。
當布諾與曳蒼離開後布諾替燭淵端來早飯,燭淵飯罷後回到後殿時龍譽還是睡得香甜,燭淵站在床邊看了她片刻,才繞到床後,在床後那面鑿刻著唐朝和苗疆地圖的牆上點上十數只火把,將牆上地圖映亮,也將整個後殿映得通亮。
燭淵負手而立在這片可著牆鑿刻的地圖前良久,眼神慢慢地從大唐移到苗疆,甚至移到了苗疆的西南面——西南六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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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阿哥——」熟睡的龍譽突然將手從被子里伸出,閉著眼緊擰著眉心,兩只手在空氣里胡亂地想要抓住什麼,每每這時,坐在床沿上守著她的燭淵便會握住她胡亂揮抓的小手,龍譽則頓時安靜了下來,往燭淵身邊蹭了蹭,而後抱住那條令她安心的冰涼胳膊繼續睡,不忘將臉在燭淵的手背上蹭蹭,仿佛在夢中也能感覺到燭淵的存在一般,只要一抱著燭淵的胳膊她便繼續睡得香甜,仿佛方才的夢靨未曾有過一般。
燭淵便這麼坐在床沿上陪著她,看她熟睡,替她蓋好經常露在外邊的雙肩,他本是還想翻找些冊子,然發現沒有他坐在龍譽身邊龍譽總會時不時在夢中驚叫出聲,那樣的呼喚聲夾雜著驚恐害怕與無助,使得他無心再找冊子,只坐在床上靜靜地陪著她,怕她夢靨,怕她醒來時見不到他以為昨夜的一切又是一場夢。
他答應過她的,讓她醒來第一眼就能看到他,他不是出現在她夢中,他會一直在她身邊。
他雖廢了一條胳膊,可他自信他仍能護她一世無虞,給她一生無愁。
「阿妹,如今的你我,真是與當初我想的出入得太多太多。」燭淵想要抽出自己的右手撫撫龍譽遮擋在她眼前的碎發,奈何他才微微動手,龍譽便將他的手臂抱得更緊,像是怕他會和她搶一般,無法,燭淵便將這貼在她臉上的手背以指背輕輕刮著她女敕澤的臉龐,眼神溫柔如水面輕晃的漣漪,「其實,遇見阿妹挺好,不,也許該說是很好。」
熟睡中的龍譽像是听到了燭淵的話一般,又在他手背上蹭了蹭,那樣柔柔暖暖的感覺讓燭淵身體驀地輕顫,龍譽又搓了搓腦袋,蹭蹭蹭地最後竟將腦袋蹭到了燭淵的腿上,在他的大腿根處尋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繼續睡,軟被下的整個小身子緊緊貼著燭淵的身體,那樣暖暖的感覺撩撥著燭淵埋藏在身體深處某種**,使得他眸中的笑意變深了一分。
「我的小野貓,連睡覺都這麼不安分麼?」燭淵用兩指指背輕輕夾了夾龍譽的臉頰,笑得寵溺,「是吃準了我不會在你睡到一半的時候把你撬醒麼?」
龍譽睡得香甜,燭淵靜坐。
不知到了什麼時辰,就在燭淵坐著也微微閉起眼時,龍譽突然從夢中驚醒,面色蒼白呼吸急促,驚慌不已地叫了一聲「阿哥」,連帶著人在床上蹦坐起,成功驚開了燭淵微閉的雙眸。
「我在。」看到龍譽被夢靨驚醒,驚慌失措的模樣,燭淵握住了她緊緊抓著軟被的手,柔聲道,龍譽這才稍稍從被夢靨驚醒中回過神,有些訥訥地看著面前亦真亦虛的燭淵,有些不敢相信地抖了抖嘴唇,「阿……哥?」
「是。」燭淵看著龍譽驚慌的小臉與無助的眼神,心疼得緊,以自己的大掌包攏了她的小手,緊握著,以讓她感受他真實的存在而非夢中。
龍譽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撫向燭淵的臉膛,半驚半喜半哀傷地問道︰「是我的阿哥嗎?」
龍譽問得小心翼翼,她怕這是她的夢,怕她稍微不注意這個夢就會破碎消失,怕他就像每一次夢中那樣突然消失不見。
「阿妹的眼楮還沒有瞎不是麼?」燭淵淺笑,將龍譽的另一只手也拿起,貼到了自己臉上,「這樣阿妹分得清夢與現實了沒有?」
就在燭淵話音剛剛落下時,一個溫暖的小身體撞進了他的懷里,緊緊摟抱著他。
龍譽習慣性地將臉埋在他冰涼的頸窩,聲音有些哽咽,不斷呢喃,「阿哥阿哥,我的阿哥,阿哥,阿哥……」
龍譽的雙肩有些顫抖,燭淵拉過被她這一大動作而抖落在一旁的軟被在她背上蓋好,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我在,以後一直都會在。」
「阿哥你要是敢騙我的話,我就是挖墳也要把你挖出來陪著我!」龍譽用力吸吸酸澀的鼻子,張口就咬燭淵的脖子,咬得用力。
「嘖嘖,我的小野貓可真是非一般的凶殘。」燭淵笑,龍譽則下嘴更用力,末了才松開牙關,伸出舌頭輕輕舌忝著燭淵脖子上那被她咬得幾乎破血的牙印。
「阿哥,我總是被同樣的夢嚇醒,我害怕阿哥真的就這麼不見了,我害怕阿哥再也不睜開眼了。」龍譽無助地說著,將燭淵摟得更緊,「可阿哥還是回來了,以後就算我做了噩夢阿哥也會在我身邊,真好。」
「阿哥的懷抱雖然冷,可是我喜歡。」龍譽在燭淵身上蹭了蹭,最後騎在他的腰上坐直了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燭淵,眼眶有些紅,卻是笑靨如花,「我不能沒有阿哥,所以阿哥不能再離開我,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這是當然,因為我也覺得我這輩子只能接受阿妹一人和我玩床上打架的游戲了。」燭淵淺笑,眸中有迷離的**,「我聰明的小野貓,你知道你現在的舉動最適合做什麼麼?」
龍譽有些後知後覺,面上有一絲羞澀閃現,卻很快消失,哼了一聲,「我當然知道,阿哥在想由太監變和尚,再由禿驢變成毛驢。」
「哎,手廢了不好使,不知道有沒有當大王的待遇呢,阿妹?」燭淵笑得沒臉沒皮,龍譽已感覺得到他身體里那飽漲的**在抵著她,偏他還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開著不要臉皮的玩笑。
可是,她喜歡這樣的他。
于是,龍譽將寬大的軟被完全遮罩住他們兩人的身體,將殿內的火光全部隔絕在外。
「啊,不對,阿哥,現在什麼時辰了?」突然,龍譽將腦袋從軟被中探出,望向殿外的方向。
「已經是深得不能再深的夜了,正好是玩打架的大好時辰。」燭淵捏住龍譽的臉,就這麼扯著她把腦袋收回軟被中。
誰知才從軟被中扔出一件衣裳,龍譽又將腦袋探了出來,擰眉道︰「晚上了!?那阿哥一整天沒有吃過東西了?不行,我要去為阿哥整些吃的。」
「阿妹,專心!」燭淵有些挫敗,發現讓這只小野貓伺候他真心不行,只會把他給弄殘了,只能再一次將龍譽摟到懷里,翻身將她壓到下方,「日後阿妹若是再敢在這麼美好又重要的時刻想些有的沒的,我就把阿妹扔到床下去。」
「嘻嘻,阿哥不舍得的。」看到燭淵眼中的小惱,龍譽有些瑟,雙手環上了燭淵的脖子,得意道。
燭淵忽然笑得邪魅,在將龍譽身上的里衣解開時俯首含住了她的耳垂,在她耳畔輕輕吐著氣,「阿妹真是猜準了,那麼我就換一個懲罰的方式。」
龍譽被這隔了一年多之久而飽含炙熱與**的吻弄得身子一顫,燭淵笑得愈加邪魅,將龍譽的耳垂含在口中把玩了片刻後,開始把整個吻一點點往下,一點點點燃龍譽柔軟的身子。
很快,軟被外的床上亂七八糟地扔滿了衣裳褲子。
「阿哥你左手能動了!?」吻進行到一半,龍譽突然驚詫,驚詫燭淵將她剝光光的利索動作。
「沒有。」龍譽一句話,讓燭淵正要落到她胸前美好處的吻頓了頓,臉頓時黑下。
「那你怎麼這種利索迅速!?」沒有嗎,是她的空歡喜嗎?
「非常時刻,自然不一樣。」燭淵憤憤地哼了一聲,故意下口重了一些,驚得龍譽張口就喊疼,燭淵這才滿意地又冷哼一聲,「阿妹還知道疼就好,又分神,想來不懲罰懲罰阿妹是不行的了。」
「阿哥,我知道錯了。」龍譽適時地往軟被里縮了縮腦袋,在燭淵的喉結上輕輕啄了一口,**的雙臂緊緊環著燭淵的脖子,笑得有些羞赧,將燭淵身體里的熱火完全引爆。
堅固的床鋪,在這個靜寂的夜里,居然輕唱出歌謠。
翌日,曳蒼與布諾一起端著早飯來到蚩尤神殿時,龍譽震驚不已,同時也不敢抬頭多看他二人,只有燭淵平靜地吃著早飯,像是這一年里的事情從沒有發生過一般,而曳蒼與布諾這兩個恨她入骨的人就站在他們身後看他們吃飯,讓她這一年練就出來的本領在此時此刻也如坐針氈,偏偏燭淵像個沒事人一樣兀自該喝粥的喝粥,該吃菜的吃菜,龍譽覺得吧,她要練就像她阿哥這樣雷轟不驚的本領還需要很大很大的努力。
「放心吧阿妹,有我在,他們兩個不敢殺你。」燭淵在龍譽內心煎熬掙扎後終于喝下一口粥時不冷不熱甚至看也不看龍譽一眼就開口道,成功讓龍譽一口剛剛含在嘴里還沒來得及咽下的粥給噴了出來,燭淵蹙了蹙眉,「阿妹,真是髒死了,自己端著你的碗自己去邊吃去。」
「……」
布諾沉著臉,曳蒼憋著笑,憋不住了就笑出聲,「大人,好歹你小媳婦現在也在咱們聖教堂堂的教主,大人你這麼說真是不給咱們教主臉面。」
媳婦?龍譽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看著已經一年多不曾對她笑過的曳蒼,心下滋味百般雜陳。
「我已經跟他們說我和阿妹成親了。」燭淵慢悠悠地喝著湯,像是讀到了龍譽心底的想法一般,慢悠悠地解釋。
「大人說得對,有大人在,我們不敢殺你,而你如今身為教主,我們還需敬你重你。」曳蒼忽然不笑了,嚴肅地看著龍譽,眼神冷如刀,「可你若再讓大人承受不必要的傷害,只怕我們連大人的話也不會听了。」
龍譽看著曳蒼,再看向布諾,忽然站起身,向他們微微躬身,她沒有說話,可他們卻知道她堅定的眼神所想表達的話。
她說,日後,由她來守護他,不是以一個教主的身份,只是以一個愛人的身份。
布諾只是定定看了龍譽片刻,沒有說什麼,只是走到燭淵面前,向他微微躬身垂首,轉身離開了,曳蒼也笑呵呵地說他還有的要忙,也先走了。
龍譽看著布諾與曳蒼的背影,如釋重負般嘆了口氣,繼而笑了,從燭淵身後摟住他的脖子,將身子壓在他的背上,一下一下地將他的身子往前壓,有些開心,「阿哥,我覺得曳蒼和布諾人很好,至少對阿哥很好。」
燭淵將手中吃空的陶碗擱到桌子上,任身後的龍譽壓著他的背,淡淡道︰「阿妹,我吃完了,你要是在我數到十的時候不把你那碗髒兮兮的粥喝完,我便先走了,一……」
龍譽立刻從燭淵背上蹦下來,捧起了她才喝了一口還被噴出來的那碗粥,在燭淵只數到五的時候便將一大碗的粥喝了個底朝天,末了還用手背擦嘴,看得燭淵一臉嫌棄,龍譽則又蹦到他身邊,將擦過嘴的手背一把抹在他的衣袖上,而後得意地昂頭哼了一聲。
「髒死了。」燭淵微微蹙起了眉心,彈了彈被龍譽弄髒的衣袖,慢慢站起了身,「阿妹把你收拾好的包袱帶上,走吧。」
「阿哥。」龍譽拉住了燭淵的手腕,有些欲言又止。
「這一年來阿妹不是已經練得了足夠狠心了麼,還有何所顧忌的?」燭淵淡淡看著龍譽,「而且阿妹不是既不想我留在蚩尤神殿留在聖山,可又舍不得這麼丟下聖山不管,除了這個辦法,我可再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圓了阿妹這個想法。」
「我只是怕找不到他和他不答應而已。」龍譽微微搖了搖頭,拿起了準備好的包袱,拉住了燭淵的手,與他十指相扣一齊往殿外走。
「有我在,這種事情就不需要阿妹操心,阿妹需要操心的事情是找到他之後的事情。」掌心感受龍譽的溫度,燭淵原本帶著冷意的聲音也柔和幾分,「之後的事,我會在阿妹腦子不夠使時幫阿妹一把,其余阿妹能自己解決的,我不會出手相助,以免阿妹的腦子越變越蠢。」
「阿哥,其實有時候我會覺得你是無所不能的神。」龍譽將頭靠在燭淵的肩頭,笑得安心,「所以阿哥在我身邊我覺得很安心。」
燭淵但笑不語,兩人沒有從尋常上下山的路離開聖山,而後徑自闢了一條道下山,因為聖山之上,除了布諾與朵西,曳蒼夫婦倆,沒有人知道廢棄的蚩尤神殿里這一年里一直躺著他們尊為聖神,甚至整個苗疆尊為巫神大人的人,所有人皆以為他已死,而他們既已決定要一起離開聖山,就更不必要再出現在聖山眾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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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蕭瑟,草木卻仍舊青綠,這是初冬的苗疆仍隨處可見的畫面。
在一處寧靜非常的深山之中,一間小木屋靜靜地坐落在山腳,從屋頂門窗可見這間小木屋搭建的時日並不長,頂多不超過一年時日,有些許地方還透著嶄新。
屋外窗戶下堆放著大捆枯樹枝和堆放整齊的柴禾,劈柴用的木樁就釘在窗前不遠處,木樁旁還散落著許多劈好的和未劈好還沒來得及收整的柴禾,可以想象是這劈柴之人正劈柴劈到一半發生了什麼比劈柴還要重要的事情,使得他扔下了這正劈到一半的柴,因為一柄斧頭還正鑿在一截木頭上跌在木樁旁。
正值黃昏時分,屋頂的煙囪有淡淡的青煙在裊娜而升,想來是主人家正在燒柴煮飯了。
木屋門前,擺著一張小木凳,小木凳前還七零八落地扔著幾個丑巴巴的小泥人,不是缺了腦袋就是缺胳膊缺腿的,還有一方女子包頭用的花布巾,可見這一地的凌亂是出自一個姑娘之手,只是此刻小木凳翻倒在地,卻不見姑娘的身影。
「阿曼,別玩了,來洗手吃飯了。」忽然,屋里有人聲傳出,伴隨著走出一個身穿粗布衣的高挺男子,頭發剪成堪堪及肩長,正跨出門檻,在看到突現在屋外的來人時,腳步僵住,臉上的溫柔也瞬間僵住,崩碎,繼而很快恢復冷靜,淒淒一笑,躬身俯首見禮,「阿樹見過大祭司。」
「大巫師何必對我如此恭敬,你我本就是平直關系,大巫師用不著對我見禮。」燭淵看著與巫神殿里的大巫師完全兩幅打扮兩幅模樣的獨空,淡然道,「大巫師真是好性情好品味,居然找到個這麼寧靜愜意的地方生活,真是會享受。」
而龍譽在看到齊肩短發一身粗布衣甚至臉上還沾著一抹柴灰的獨空時,驚住了,如何也想不到這就是當初那個溫文柔柔的大巫師,卻也在看到獨空的那一瞬間,仿佛看到了在安平時候的燭淵,心中更是震驚得難以名狀。
「祭司大人,請叫我阿樹吧,如今早沒了王都,更沒有了巫神殿里的大巫師獨空,只有一個山野農夫阿樹。」對于燭淵,獨空的態度一直是恭恭敬敬的,如今也不例外,「向祭司大人見禮,並不是因為任何關系,只是因為阿樹尊敬祭司大人而已。」
「呵呵,好一個山野農夫。」燭淵輕輕一笑,「我倒是也想和大巫師一樣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山野農夫,是麼阿妹?」
燭淵說話時微微側頭看了龍譽一眼,龍譽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她是想和他過山野農夫般的生活,可是她不敢了,她怕自己再害了他。
「既然大巫師說這個世上不再有獨空大巫師,那我便喚你一聲‘阿樹兄弟’如何?」燭淵不在意龍譽的態度,只徑自繼續道,「那麼我也告訴阿樹兄弟,如今聖山也沒了什麼大祭司,阿樹兄弟也可以不用張口閉口都是‘祭司大人’。」
听聞燭淵的話,獨空臉上滿是震驚,可在看到燭淵身後的龍譽時心下便已全部了然,回以燭淵淡淡一笑,「那麼阿樹便斗膽稱祭司大人一聲‘燭淵兄’。」
「燭淵兄?嘖嘖,這稱呼听著怪惡心別扭的,對吧阿妹?」燭淵嘖嘖兩聲還不掩飾自己對這個稱呼的嫌棄,龍譽則白了他一眼用手肘杵了他一下,意在說他不要把嫌棄說得這麼直白明顯。
獨空看著相處極為融洽的燭淵與龍譽二人,含笑的平凡眸子里有淺淺的憂傷,溫和道︰「燭淵兄遠道而來定是勞頓,請先進屋歇著,若阿樹有照顧不周之處還請燭淵兄見諒,燭淵兄若是有事與阿樹相商,還請燭淵兄歇息片刻稍等稍等,阿樹還要哄了阿曼吃飯才能與燭淵兄相談,抱歉。」
獨空說完,對燭淵做了一個請的動作,便轉身往旁走了。
阿曼?龍譽心里念著這個名字,忽然一驚,正要問燭淵,燭淵卻大搖大擺地徑自往獨空的「家」去了,似乎對獨空所在乎的事情完全沒興趣,龍譽看看燭淵,又看看獨空的背影,最後悄悄跟在了獨空身後,燭淵沒有回頭,進了獨空的「家」。
「阿曼,別玩了,回家了。」獨空在雜草叢生的地方走著,一邊走一邊沖空蕩蕩的荒野高聲叫著,「阿曼,出來了,別玩了。」
獨空走過草叢發出嘩嘩的聲響,龍譽沒有跟得太近,以免被獨空發現了尷尬,而獨空卻沒有回過頭看身後有沒有人跟著他,他關心的只有他口中的阿曼,漸漸的,龍譽發現他平穩的腳步開始變得有些慌亂,在荒草里奔走著頻頻翻動著荒草發出嘩嘩嘩的聲音,因為天色即將要完全暗下,他還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
就在獨空很是緊張時,龍譽發現前方不遠處的草叢猛地晃了晃,龍譽以為以獨空這種幾乎沒有功夫的人來說不會發現那響動,誰知獨空已迅速地往響動的方向急切地沖了過去。
「阿曼,你在那兒對不對?」獨空撥開擋在面前的雜草往前急急走去。
「阿樹哥阿樹哥!我在這兒我在這兒!我抓到了一只小兔子!」在獨空還沒有走到的雜草深處,有少女的聲音響起,帶著歡喜和興奮,像極得到了寶急急向大人炫耀的孩子,「阿樹哥你快來看快來看!」
還不遠不近跟在獨空身後的龍譽听到這少女歡喜的叫聲時微微一怔,這聲音她記得,是她所厭惡的那個名叫碧曼的公主的聲音,只是她所記得的碧曼的聲音是狂囂的,並不像現在的這麼純淨,甚或可以說是,稚女敕?
「阿曼抓到了什麼小兔子,讓阿樹哥看看。」還未見到那欣喜聲音的主人,獨空面上已滿是溫柔之意,眸中眉心的緊張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憐愛。
「是阿曼要送給阿樹哥的寶貝!」碧曼的聲音開心至極,抱住懷中的小兔子,撥開面前的雜草正站起身,笑得無比開心,「阿曼這就拿給阿樹哥看。」
「阿曼小心!」而就在碧曼昂頭看到獨空就要走到她面前的那一剎那,獨空突然大喝一聲,用力拉過她將她緊摟在懷里,以自己的背部對著方才碧曼所在的方向。
只因為,在他看到碧曼的一瞬間,一匹灰狼正揚著爪子向她撕來!
「撕——」布帛和皮肉一起被撕破的聲音響起,獨空只覺背上一陣火辣辣的疼,面色煞白,將懷中碧曼摟得更緊。
「嗷嗚——」也就在那剎那之間,只听一聲野狼的悲鳴,灰狼砰然墜地,脖子底血口大開。
龍譽站在獨空面前,收回了自己揚在半空中的手,繼而垂眸,眼神變幻莫測地看著眼前的兩人。
梳著兩條辮子的碧曼懷里抱著一只白色的小兔子,正怔怔地看著正將她緊緊摟在懷里的獨空,只見那一雙原本滿是狂囂的眸子,如今只剩幼稚與無知,獨空摟著她,看到她安然無恙,才扯著蒼白的唇沖她溫柔笑笑,「阿曼有沒有嚇到?嗯,小兔子很可愛。」
「阿樹哥,你不舒服嗎?」碧曼抱著小兔子,一臉擔心地看著獨空蒼白的臉,想要越過他的肩往後看,卻被獨空擋著不讓她看到那慘死的狼,碧曼將小手貼到獨空臉上,輕輕模著他冷汗沁出的臉,可憐巴巴道,「阿樹哥你的臉色好白,是不是阿曼又做了什麼事惹阿樹哥生氣了?是不是阿曼出來捉小兔子沒有和阿樹哥說,所以阿樹哥生氣了?阿樹哥不要生氣,不要生阿曼的氣,阿曼以後再也不捉小兔子了,阿曼這就把小兔子放了。」
碧曼說著就要將懷中的小兔子放下,卻被獨空阻攔,只見他依舊笑得溫和,「阿樹哥沒有生阿曼的氣,阿樹哥喜歡阿曼抓的小兔子。」
「真的嗎真的嗎!?」碧曼突然興奮了起來,「阿樹哥不是生阿曼的氣,阿樹哥是喜歡阿曼抓的小兔子嗎!?」
「嗯。」獨空溫柔一笑,碧曼則像得了寶的孩子一樣摟著獨空的脖子,將臉貼著他的臉開心地蹭啊蹭,獨空忍著痛卻不能表現在臉上,只能柔笑著,生怕把她嚇了,「來,阿曼乖,先扶阿樹哥站起來,阿樹哥太高興了有些站不起來了。」
「嗯嗯!阿曼扶阿樹哥起來!」碧曼高興地點了點頭,將懷中的小兔子遞給獨空,「那阿樹哥先幫我拿著小兔子好不好?回家我把它洗干淨了再送給阿樹哥!」
「好。」獨空柔笑著接過碧曼懷中的小兔子,碧曼便興高采烈地摟住了獨空,可卻在她摟上獨空腰上的那一剎那,她又收回了手。
「阿樹哥,你的腰上濕濕的。」碧曼忽然扁起了小嘴,將手移回了自己面前,「阿樹哥果然是不舒服嗎?」
「阿曼,不要看!」獨空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一件錯事,正要阻止碧曼已來不及,因為碧曼已將將沾滿他背上的血的手移到面前。
猩紅的血,在她白皙的掌心內如石蒜花般綻放。
碧曼的瞳孔慢慢睜大,再睜大,身子搖搖晃晃,忽而抱住自己的腦袋仰天嘶喊,扔下了獨空在荒野里肆意狂奔。
「啊——啊——不要,不要殺我阿爹——!不要——」
獨空單薄的身子晃了晃,繼而苦笑,慚愧地看向站在一旁的龍譽,笑得憂傷道︰「讓聖蠍使看笑話了,不過能否請聖蠍使先原諒阿樹的無恥請求,請聖蠍使幫阿樹攔下阿曼,將她弄昏帶回木屋?」
龍譽涼涼看了一眼苦澀無奈的獨空,再看向瘋狂的碧曼,並未說話,只是朝碧曼走去了。
獨空如今竟是這樣嗎,那他們所想的事還能做到嗎?
曾經覺得那麼令人厭惡的公主,如今竟讓人看著覺得無從厭惡得起,真的是世事變幻無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