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深秋的天已開始亮得晚,晨露濕冷得有些透骨。最新更新:苦丁香書屋
一夜未曾閉眼的燭淵看向仍伏在自己腿上熟睡的龍譽,微微蹙了蹙眉,將她背上的狐皮披風替她攏得更嚴實一些,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輕喚道︰「阿妹,起來到屋里去睡。」
而龍譽只是咂咂嘴,還順帶在燭淵褲子上抹了抹嘴,將臉調轉一個方向繼續睡,好像絲毫不覺這樣弓著腰歪著頭睡了一夜的姿勢有何不舒服,那留在燭淵褲子上的一灘口水印反而顯示她睡得舒服。
「阿妹。」燭淵有些無奈,輕輕扯了扯她的耳朵,龍譽不知嘟噥了一句什麼,皺起了眉,拍掉了燭淵那擾她好夢的手,繼續睡。
燭淵又輕喚了龍譽幾聲,龍譽仍舊未醒來理會他,燭淵輕嘆一口氣,努力動動自己無力的左手,仍是徒勞,只能用右手拿起左手,看著那纏繞在他指上的棉布條。
沒了左手,他竟是連自己最在乎的人也擁抱不起了麼?
墨黑的眸子冷了冷,燭淵以右臂摟住龍譽的雙肩,只見他右手五指猛地勾起,他那無力的左手竟抬了起來,彎腰,緊緊蹙眉,站起身將龍譽橫抱在了懷里。
他的左臂穿過龍譽的膝彎,只見他那彎曲無力的左手五指如被無形的絲線緊緊勒住一般,那干淨的棉布條上隱隱有血色沁出,而他只是面不改色地將仍在熟睡的龍譽抱回後殿抱到了床上,月兌了她腳上的鞋,把她在床上放躺好,替她蓋好了被子,而後轉身走出了後殿,往前殿走去。
此刻的總殿前,還殘留著昨日狂歡後的凌亂,一名黑衣男子站在熄滅後裊娜著青煙的火堆旁,眼神沉沉冷冷的,讓一旁清掃的教徒不敢上前近半分。
「我說老左,你這張臉真是越來越黑了啊,瞧瞧你,原本大伙還敢跟你說說話,現在連靠近都不敢靠近你,你說你這人做得有多失敗?」臉上帶著困倦之意的曳蒼抬手搭上布諾的肩,一副嘆息的表情,「這大過年的,你不和大伙一起過年就算了,甚至不回聖山也就算了,你有必要一回來就擺出一張死人臉嗎?」
布諾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嬉皮笑臉的曳蒼一眼,不言一語轉身走了,讓曳蒼原本搭在他肩上的手尷尬地懸在了半空。
「哎哎哎,老左,好歹咱們兄弟這大半年沒見過一面,你用得著這麼不給面子嗎?」曳蒼嘆了口氣,毫不在意布諾的冰冷,只是笑嘻嘻地跟上他,繼續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而後像是怕布諾會突然甩開他的手一般,干脆直接抱住了他的肩,笑道,「老左,咱們這麼久不見,想我沒?」
布諾目不斜視繼續往前走。
「別這麼不給面子,好賴我還偶爾會想到你,想知道你死了沒死,你看我夠弟兄沒?至少比你夠義氣。」曳蒼毫不在意自己自彈自唱,握起拳頭在布諾胸口上揍了兩拳,朗聲道,「去喝兩壇,如何?」
說到酒,布諾終于是微微側轉頭看向曳蒼,繼而是微微搖了搖頭。
曳蒼在看到布諾眼角深深的兩條皺紋時,臉上的笑容有些塌,而後抬手將布諾的臉用力往另一側推,攬在他肩頭的手緊了緊,嫌棄道︰「老左別拿你這張一年之間老了這麼多的臉看我,會讓我以為我提早了年紀老眼昏花。」
而布諾只是又平平淡淡地將臉扭過來看向曳蒼,同樣看曳蒼眼角那已然深深的線紋以及他鬢邊那無法隱藏的幾縷白發,依舊沒有說一句話,只是也抬手摟住了他的肩。
「哈哈,哥倆好肩並肩,真是太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曳蒼昂頭哈哈一笑,可那淺浮在眼眸表處的笑意在慢慢淡去,昂著頭將後腦墊在頸後布諾的手臂上,「老左你是想說我和你彼此彼此是吧,哈哈,若不是林小蟬成天幫我揉眼楮,然後突然有一天我照了一把鏡子,還真是嚇了我一跳,我還不知道我變得這麼老了,就像突然之間的事情一樣。」
布諾沉默,揚了揚無力的嘴角,用力拍了拍曳蒼的肩。
「干什麼,拍什麼拍,安慰我還是安慰你你自己?」曳蒼用手肘用力撞了一下布諾的腰,疼得他緊緊皺起了眉,「要安慰我就說句話試試,要是安慰你自己的話就滾蛋!」
布諾不笑了,皺著眉搖了搖頭,將搭在曳蒼肩上的手收了回來。
「老左,你這是往蚩尤神殿的方向走,是要去見大人?」對于布諾這個木頭一樣的人,曳蒼也失去了嬉皮笑臉的興趣,也收回了自己的手,看向遠處那蔥蘢林木後的建築尖頂,連聲音也沒有了笑意,「這一次你要去哪兒?益州?揚州?還是長安?」
布諾也抬頭望向蚩尤神殿的方向,那一瞬間,他將眉心皺得更緊,眼中有難掩的悔恨之色流露出,從懷里掏出了一張牛皮紙,遞給曳蒼,曳蒼接過,展開,看罷,沉默了下來。
小小石道上,兩人的腳步聲輕得幾不可聞。
「老左,我覺得我指不定哪天就見不到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了。」曳蒼將牛皮紙在手心揉緊,再張開手時,他手心里只有一攤齏粉,含笑的話語里帶著八分諷刺,「可是你現在去見大人,不怕見到你最不想見到的人嗎?」
布諾的腳步有些微停頓,仍舊只是微微搖頭,繼續往前。
「老左你這是怕你自己死在外面所以回來跪大人一次再走,以免日後沒有機會回來跪了?」曳蒼嗤笑,忽然又攬上了布諾的肩,略顯沉重道,「得,你想做什麼我攔不住你,唯一能攔住你去送死的大人在睡著,只是在你離開前去見見朵西吧,她似乎一直在等你,一年不見你,她給你縫的衣服我看都能堆成山了,還有要和我喝幾壇才能走,免得我怕你們下一次一起喝的時候就要到地下去了,原諒我還有女人和沒出世的孩子要顧及,不能和你一起像從前那樣出生入死了。」
布諾點點頭,而後又笑著搖搖頭,始終沒有張嘴說話。
「啊哈,我突然又想到了小時候,那時候只有一個夢,就是逃離擎天的魔掌,和如今的夢比起來,那個少時的夢顯得多麼微不足道。」曳蒼突然笑得有些無力,布諾則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命運的齒輪從不曾停止轉動,這個世界一切都在變,沒人知道是會變好還是會變壞,他們所有人都是如此,想要改變的事情太多,可在現實面前,全都疲軟無力。
「哎,其實我也害怕來蚩尤神殿,早已習慣了有大人在的日子,就這麼突然的不見了大人,不習慣得很。」曳蒼重重嘆了一口氣。
說話間,習慣了快步的兩人來到了蚩尤神殿前,兩人不約而同地在神殿前駐足,曳蒼拍了拍布諾的肩,道一聲「走吧」,布諾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勇氣才再一次邁開腳步,往神殿里走去。
然,本該空蕩蕩黑沉沉的蚩尤神殿,卻是意外的有火光亮著。
曳蒼與布諾兩人皆怔愣,在看到那本該空蕩蕩的大石椅上的人影時,兩人均僵在原地。
黑衣,白發,冰冷的五官,嘴角慵懶淺淡的笑意,除了他們最敬最愛的大人,再不可能是他人。
「大……人!?」曳蒼率先回過神,不可置信地睜著雙眼,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曳蒼布諾,似乎挺久不見。」燭淵斜倚在石椅上,淡淡看著在殿中身子僵硬得幾乎石化的兩人,淡淡笑了。
「砰——!」燭淵話音剛剛落,布諾面對著他跪到了地上,膝蓋骨踫撞著冷硬的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將曳蒼拉回了神,也將燭淵嘴角的笑容震得有些晃,似無奈地嘆了口氣,「怎麼我才醒來沒多久,就已經有兩人給我跪,我確定我還沒有死,用不到對我下跪,還是說,布諾你的膝蓋出了問題?該讓曳蒼給你看看。」
布諾像是沒有听到燭淵的話一般,不僅對他下跪,還對他重重地磕下了頭,久久抬不起,雙肩顫抖得厲害。
其實,害得大人沉睡一年不醒的人是他,那日是他害得防城之下的大人分神,是他害了大人,他才是罪魁禍首!最沒有顏面見大人的人,是他,他期盼著大人醒來的那一日,他等著給自己贖罪,否則便是入了地獄他也無法原諒自己。
「曳蒼,給布諾看看膝蓋骨。」看著布諾,燭淵嘴角的笑容冷了下來。
「大人,你知道我說的話一向對老左不管用。」曳蒼的聲音依舊顫抖,不僅是因為震驚,更多的是因為驚喜,大人,醒來了!?
他們最敬最愛的大人,醒來了!
燭淵從椅子上站起身,慢慢走向布諾,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俯首看他。
布諾顫抖著雙唇,艱難地抖出幾個字,「布諾,見過……大人。」
然,明明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幾個字,布諾卻說得異常艱難,仿佛每說一個字都會用盡他全身的力氣,而燭淵在他張口的一剎那,冰冷的眼神完全沉了下來。
只因為,布諾那本該低沉穩重的聲音,如今是支離破碎的沙啞與不清晰,那樣的感覺,就像是缺了舌頭的人用盡力氣說出來的話一般。
「布諾啊……」燭淵垂了垂上眼瞼,輕聲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