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爾多。同樣的夜,同樣的防御部署。
伊微特站在城樓上瞭望。
探馬回報,燁斯汀與薇安各自帶了三萬精銳部隊分頭加速行軍攻城,後續部隊隨後趕至。
終于和燁斯汀沙場相見。
早些年,伊微特跟在父親身邊,見過在沙場上亦是所向披靡的魅狄、沙諾,卻從沒機會與燁斯汀面對面交戰。
這次也不能。
北部軍隊面對第一戰,士氣太盛。而她的軍隊卻已在連連交戰中疲憊不堪。
燁斯汀是久經沙場戰無不勝之人。而她雖然見慣征戰,卻終究不曾有過驕人戰績。
她不會以卵擊石,她與撒莫真正的目的在于身在費雍的薇安。
燁斯汀率軍趨近時,伊微特下令,命多數軍兵從南城門循序撤退,留下少數守城。
步下城樓之前,她回眸遙遙看住燁斯汀。
火把映照下,他容顏盡是肅冷殺氣。白發、紅衣,分外奪目。
伊微特漾出狠冷笑意,快步而下,上了戰馬,揚鞭離開。
玻爾多與費雍之間,是一條適合策馬馳騁的沙石路。路途中間,被一條寬闊的河流攔腰截斷。河面上修建著一座搖搖欲墜的木橋。
士兵們逐一謹慎穿過河流之後,伊微特下令將木橋付之一炬。
斷了燁斯汀可能率兵追擊的路,她與軍隊需要面對的就只有薇安了。如果燁斯汀想過去支援薇安,只能重新修橋,或是繞路趕至費雍。不論怎樣,她都能爭取到三兩日的時間。足夠了。
士兵們沒有猶豫,當即听令行事。不論怎樣,南部地形是他們熟知的。退一萬步講,就算此次不能打敗薇安,還能從費雍城外取道至別處。
讓伊微特意外的是,燁斯汀根本就沒有追擊。她在路上獲悉︰燁斯汀順風順水地拿下玻爾多之後,便忙于安民、命軍隊休整。
這讓伊微特有些不安︰燁斯汀不可能看不出她與撒莫的意圖,卻是不以為然,說明的是什麼?是不是他堅信薇安能夠獲勝?
倒是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燁斯汀只顧眼前利益,把薇安舍下了。卻是連她都不信。
能舍下的話,他就沒必要等到現在才發兵南部了。
如此,思考的結果還是最初那一個︰燁斯汀堅信薇安能夠化險為夷。
無形的被蔑視,讓伊微特心頭恨意更盛,誓要將薇安生擒。
——
藍衣衛在靜謐氛圍中,將院中守衛一個個射殺,跟隨薇安到了房前。
薇安打手勢,命他們守住房前屋後,留下四木,與她一起沖進室內。
昏暗光線下,隱約可見榻上躺著一個人。
兩人同時出手,兩支箭正中那人的兩個要害部位。
一聲短促的悶哼之中,那人沒了聲息。
薇安失望地輕呼出一口氣,轉身向外。
「怎麼?」四木微聲詢問。薇安這樣子,可不是襲擊了仇人該有的反應。
「跑了。」薇安回道。
四木疾步去到榻前,抖開火折子,看清那人果真不是撒莫。
薇安站到院中,連發三支鳴鏑箭,去往費雍各處的藍衣衛在這信號下同時行動︰
城內照看糧餉的人手被殺掉,一些頭目被擒拿,空曠處起了火。
費雍陷入了驚慌紛亂之中。
而普利莫已在這時率領軍兵趕至城外,三聲炮響作為回應薇安,之後全力攻城。
薇安率領藍衣衛趕去城門。
令人驚訝的是,守城之人全無戀戰之心,看到薇安等人便去往另一道城門奪路而逃。
薇安目光微閃,思索片刻,不由一笑。
她此時慶幸自己沒有命藍衣衛燒掉糧草,不然,就會落入撒莫的圈套。
撒莫的打算,不外乎是棄城後再圍困。城內人會怕的,只有燁斯汀,她率兵進駐城中,城內居民能給予她的只有反抗。
如此,她要面對的就是內憂外患,撒莫率兵攻城時,她會因為兩方面的混亂而亂了陣腳。
真讓他們如願的話,練兵時一次次的模擬演習不是白費心思了麼?
撒莫既然將費雍拱手相讓,她也不會客氣,與普利莫商議片刻後下令︰
三萬人一分為二,半數入城,半數在費雍四面城牆外十里安營。
入城的一萬五千人,又一分為二,半數守城,半數配合藍衣衛、暗衛安民。
所謂安民,其實是鎮壓——
出言犯上者死,靠近糧草者死,靠近城門者死,燒殺搶掠者死。
第二日黎明時,此告示已用各族語言張貼在城內每條街道。
薇安沒心情和城內居民進行拉鋸戰,更無意用寬仁的面目示人。
居民不過是潛在的敵人而已,給敵人機會,就是自尋死路。
居民連聚眾鬧事的機會都沒有——每條居民集中的街上,都有暗衛、藍衣衛設置路卡,不論何事,一概不予放行。他們要等到此戰結束後,才能重獲游走于城內的自由。
試圖鬧事的居民被斬殺、橫尸街頭的血淋淋的情形在半日內便發生數次之後,人們都老實了,各是關門閉戶,用這種方式無言的抗衡。
時近正午,薇安的後續三萬兵馬趕至,與留守在城外的軍兵匯合安營。
之後,撒莫率兵去而復返,伊微特亦率兵抵達。
看到費雍城外連成個方形的帳篷,伊微特險些發笑。她認為這是薇安的折中戰術——見勢不好的話,可以迅速出城匯合,再怎麼樣,也能保留下部分實力。
如此一來,伊微特手下軍兵唯有再繞著北部軍兵的營寨形成一個包圍圈。
作戰方面,敢在大白天攻城的軍隊,也只有燁斯汀麾下那一批如若死士的軍兵。其余部隊不敢。
而如今,守城的又是圖阿雷格士兵,他們之中,箭法出奇的人多如牛毛,白日攻城等于是活膩了。
所以這件事,伊微特與撒莫是根本不需要商量就能達成默契的——白日休息兼防範,夜間攻城。
伊微特起初擔心薇安會主動發動攻擊,可是觀望了整個下午,圖阿雷格軍隊營中也是安安靜靜。倒是有不少人分別從四個城門出來,將糧草送至營中。
「她這是什麼意思?以為那些人能夠形成一道銅牆鐵壁麼?」伊微特掛著嘲諷的笑,詢問撒莫,「你看看,送出了那麼多糧草,好像要讓那些人守個十天半月的打算。」
撒莫也想不通這一點,只是警告道︰「靜觀其變就是。你的語氣會讓我覺得你輕敵。」
「就算是輕敵又怎樣?」伊微特語帶不屑,「她在軍中的日子不過一年,之後三年都不問世事。而我卻一直沒離開軍營,還對付不了一個薇安?」
撒莫凝住她,片刻後微笑著搖頭,「我真不能贊同。有些人打一輩子的仗,也只能是個兵。而有些人則是天生的戰爭奇才,薇安就算用兵能力一般,身邊卻有個燁斯汀,別忘了這一點。」
「……」伊微特忍著沒發火,「等著瞧吧!」
入夜,費雍城內飛出幾只信鴿,說的都是薇安鎮壓城內居民的舉措。
伊微特神色終于有所收斂,變得凝重。這些消息意味著的是,他們只能單方面進攻取勝,城中居民這個優勢很明顯已不存在了。
而且,那樣的手段,分明與燁斯汀如出一轍。
撒莫當然也已感覺出薇安的變化。以往記憶中的薇安,總會對于命喪戰局中的居民心懷憐憫。
而如今,她心中已無那份憐憫,已經開始杜絕任何可能因小失大的因素,便是用鮮血鋪就一條防患于未然的路,也在所不惜。
善良的薇安,變得殘酷了。
而薇安的殘酷,不過是剛剛開始。他們要在之後才明白。
夜色深濃時,伊微特下令攻城。
在留守在城外的圖阿雷格陣營中尋到一個突破口拼力沖殺。
初步的事實令人喜悅而意外︰那些圖阿雷格竟是毫無銳氣與實力,底氣不足地招架片刻後,四散奔逃。
沒有了燁斯汀的圖阿雷格,是不是就是這樣的不堪一擊?還是薇安在軍中毫無威信所至?
伊微特這樣猜想著,命軍隊不要乘勝追擊逃竄之人,而是全力攻城。
撒莫卻生出了不祥的預感。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族人,族人不論是由誰率領,都是不懼死亡磨難,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敵人刀下。
圖阿雷格從來沒有臨陣逃月兌的概念,戰事中,他們勝要勝得漂亮,敗要敗得慘烈。
而此刻,他們卻如鳥獸般逃了。
其中一定有詐。
可是伊微特軍令已下,他已不能阻止。
五萬多士兵都知道,城內只有一萬多人,這樣懸殊的差距讓他們看到了勝利的希望,義無反顧地沖到了北城門下,集中進攻。
便是如此,他們走入了此生最令人絕望的夢魘之中——
全力攻城時,先前逃走的圖阿雷格士兵又這回到帳篷外圍,手中箭支綁著火種,射向帳篷。
頃刻間,起了大火。
伊微特以為從城內送出的是糧草,其實全部都是干草、枯枝、烈酒,現在以平均分到了每個帳篷。
沖天大火循著帳篷,形成了一個無法逾越的包圍圈。誰想走出去,都太難。
火圈外的圖阿雷格士兵,半數備好弓箭守株待兔,半數又去搜集枯枝干草,不斷投入火中,使得烈火勢頭愈發凶猛。
這情形已經使得南部士兵分心、惶恐,也更讓他們決心攻下城池。否則,必死無疑,且會死得很慘。
薇安那邊,守城的人卻無全然戒備的狀態,每一個人甚至都是顯得悠閑愜意的。
攻城的人架起雲梯,前赴後繼地往城牆上攀爬。
城內這才有了動靜︰
士兵們兩人一組出現在城牆上,抬來了偌大的酒桶或木盆鐵盆。
易燃的油、酒傾瀉下來。
另有預備的人彎弓搭箭,把火種射到雲梯或已被淋濕的人身上。
又一場火借著夜風燃了起來,蔓延成災。
頃刻間,陷入火中的人慘叫著從雲梯上滾下。
等在下面的人因為雲梯也燒了起來,無從再往上攀爬。
在最後,圖阿雷格的一批弓箭手才上場了。
沖天大火之下,照亮了夜空,無人可遁形。
如雨的箭支紛紛射中南部士兵。
南部士兵有的害怕到了極點,拼著一條命沖出火圈,又被早已等在外面的圖阿雷格擊斃。
伊微特看著身邊人一個個倒下,看著麾下人員潰不成軍,分外清醒地意識到︰首戰她敗了,敗得很難看。而薇安勝了,勝得很漂亮。
恍惚中,不斷有心月復將水壺里的水淋在她身上,撒莫遞給她一件濕衣服讓她蒙住頭,扯著她手臂,在各自親信用生命開路下,一起沖向烈火的包圍圈。
他們已別無選擇,只有落荒而逃。
伊微特對之後殺出重圍的情形,記憶模糊。也許是看著一名又一名親信慘死在眼前讓她不願記得,也許是以為獲勝卻慘敗的心理落差將她打擊得幾欲崩潰。
她最終神智得以恢復,是被身上的兩處箭傷的疼痛喚醒的。
撒莫也沒能幸免于難,一臂中箭。
急匆匆遠離火海,行至高處時,伊微特與撒莫同時回頭。
一襲紅衣的薇安的瘦削身影,出現在火海外圍。
薇安下令命人追擊之後,笑意緩緩漾開來。極淺淡的涼薄笑意,毫無大獲全勝的驕傲,毫無對他們落敗的嘲笑,更像是在警告他們︰她的征途,將貫徹這種手法。
伊微特強行讓自己收起落敗的屈辱,一面加速逃離,一面大略估算人員,她在這一帶的幾萬軍兵,只剩了兩千來人,且全部掛彩。
而薇安那邊,應該是無一人陣亡,至多有幾名掛彩的人員。
如此驕人戰績,便是在燁斯汀生涯中,也不過幾次。
薇安對追擊人員的忠告是適可而止,畢竟,這是伊微特最熟悉的地帶,追擊目的是再剿滅一些殘兵敗將,卻不可妄圖將之全殲。麾下每一個士兵,都是她的羽毛,要百倍愛惜。那些趕盡殺絕的用兵之策,是來針對敵人的。
征戰從來是最讓人失去耐性卻又必須忍耐的一個過程。
誰先好大喜功開始貪心了,誰就要敗了。往往如此。
這一夜,余下的光陰,薇安這支隊伍軍心大振,把酒慶功,每一張年輕的臉龐上,都掛著由心而發的喜悅笑容。
薇安任將軍餃的首戰告捷,卻沒有多大的喜悅,淺嘗幾杯酒之後,她帶著幾名手下去了撒莫的住處。
普利莫則是先派人傳信給燁斯汀,之後就拎著四木去了伊微特曾居住過的住宅。
他與薇安的目的相同,要親自搜索一些日後能用得上的信息。
撒莫的住處,可以看出他在先前便做了撤離的準備。薇安和幾個人細細搜索半晌,也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但是他在今夜離開這住宅的時候明顯是匆忙的,床上遺落了他自少年時便一直佩戴著的一把匕首、一個墜飾。
「這幾天你們慢慢搜索,任何角落都不要放過。可以的話,查明撒莫是如何及時逃離的。」薇安吩咐道。
「是!」
隨後,薇安才返回臨時落腳的住處,梳洗後躺在榻上,把整個戰事細細梳理一番,確認沒有遺漏之處,才翻個身,安心睡去。
的確,她是應該興奮得不能入睡,卻偏偏不能,平靜得反常。
就算是有那麼一天,把撒莫親自殺掉,給整個小鎮的亡魂一個交待,她也不能生出愉悅。
沒有哪種報復能讓人生出愉悅。明白這個道理,卻不能不踏上討還公道的路。
不報復,是一世不得心安。
只有塵埃落定時,才能慢慢放下靈魂枷鎖,得到心海平寧。
——
四木這一夜心情澎湃,雖然不滿于普利莫強行帶她做事,但是因為他在吩咐完手下之後,就扯著她到了屋頂喝酒,也就認了。
薇安從率兵出征後,少了幾分暴躁,話卻愈發少了,笑容更少,總是讓人惴惴不安。相反,對著普利莫這個無賴的時候,四木最起碼可以指責可以和他爭吵,一來二去,就習慣了他不時用各種理由留在她身邊。
對于這樣大陣仗的勝利,四木是生平第一次經歷。對于薇安此次施行的戰術嘆為觀止,但是細想的話,便少不得心有余悸。死的人太多了,死法也太淒慘了。
普利莫則在這時搶下她的酒壺,「一個女人,你喝那麼多酒干嘛?」隨即,仰頭喝一大口。
「你搶我的酒算是怎麼回事?!」四木挑眉瞪他,之後卻沒辦法,轉而去拿他的酒壺,晃了晃才知道,他的壺里空了,又是罵道,「不要臉啊你!」
「一人一口,或者都別喝。」普利莫把酒壺送到她唇邊,等她喝完一口,便又拿回去。
「倒了什麼霉?居然認識你。」
普利莫笑了笑,「我對你這麼好,偷著樂去吧。」
「不跟你吵了,你跟我聊聊天吧。」四木知道,眼前這廝心里不知道裝著多少帝國秘聞,他如果想說的話,恐怕一個月都說不完。
普利莫卻道︰「那你就跟我講講,你和薇安、尼克一起隱居的日子。」
「有什麼可說的?」雖然這樣反問了一句,四木還是循著這話題開始回憶,「那個時候,薇安對誰都沒個好臉色,進宮之前,我沒看到她笑過。那時候,尼克也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兩個人經常是說不了幾句話,就吵幾句,之後……」她笑了笑,「之後就是尼克挨打。」
「別總說他們,你呢?」
「我?我命苦。薇安痊愈之後,我就成了她的奴隸,要給她做飯、洗衣服、做衣服……」四木連連搖頭,「那段日子太無聊了,簡直要被她修理得想死了。」
普利莫先是笑,隨即才勉為其難地安慰一句︰「都過去了,被薇安修理不丟人。」
「也只能這麼想,現在看來,我是什麼都不如她。」四木抬手去拿酒壺,「你多喝了好幾口,該給我了。」
普利莫卻轉身又喝一口酒。
「混蛋!混蛋……」四木連連給他幾巴掌,拍在他堅實寬闊的後背,啪啪作響。
普利莫回轉身來,用眼神警告她不能再動手——現在誰敢這麼打他?被人看到了多沒面子?隨即視線瞥過院中,見手下們仍在房內搜索不曾出來,眼中有了戲謔的笑意,猛地扣住她後腦,欺身堵住了她的嘴。
四木就這樣強灌了一口酒,嗆得險些咳嗽起來。
隨即,便是他狡猾地舌探入。毫無防備之下,身形隨著心頭一顫。
唇齒交錯片刻,他的手落在了她胸前。她被酒精麻痹了的頭腦清醒過來,火氣沖到了頭頂。
被人看到被他佔便宜的話還了得?她還要不要在軍中活了?
一手狠力地推他,一手狠力地掐住他的腿。
不奏效之下,更急更氣,轉而掐住了他大腿里側。
普利莫一擰眉。這種懲罰太上不得台面了,這滋味著實不好受。
他沒好氣地和她拉開距離,扣住她後腦地手也倏然松開。
四木強力推他的手一時沒收住力道,反作用之下,身形向後倒去。
「你這個笨蛋……」普利莫身手要去帶住她身形,卻晚了一步。
四木身形從房頂滾落下去。
噗通一聲,之後是她氣急敗壞地一聲悶哼。
一名暗衛聞聲疾步走出門廊,見她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又是氣又是笑,「是不是喝多了?你說你一個女人,喝那麼多酒干嘛?該!」
四木在抓狂之後,繼續抓狂。
——
第二日一早,燁斯汀收到消息後,漾出清朗笑容,寫了回信後,命士兵們監督著所獲俘虜,去把伊微特毀掉的橋重新修建。
俘虜們在听聞伊微特大敗逃離後,心里忍不住生出了怨懟︰
毀掉橋有用也行,關鍵是一點兒用都沒有!平白地讓他們成了俘虜,還要替她善後。
可見女人跟女人也是不一樣的。
兩個女人都是一戰成名了。
一個勝得太狠了,一個敗得太狠了。
一個成了佳話,一個成了笑話。
——
燁斯汀給薇安的信件空前簡短,只有四個字︰
以你為榮。
薇安因為他的夸獎,勝利的喜悅才在心頭清晰了幾分,忍不住愉快地輕笑。
加緊整頓城內民風、留派出人員守城之余,留在撒莫、伊微特住處搜索的藍衣衛和暗衛各有收獲︰
撒莫是從里間一扇藏在櫃子後的暗門離開房間的。那扇門外便是一個閑置的馬廄,馬廄一角堆著的樹枝、草料又掩著一道門。
善于隱忍的人,到何時也會給自己留條後路。時候覺得是在情理之中,事發時卻不能及時阻斷他退路。
暗衛那方面的發現卻是讓人心頭一凜︰
伊微特藏在塌下的一個裝著信件的小匣子里,是她和幾個人通信的證據。
其中一封信,是她寫給先圖布酋長籌劃來日行徑的。
先圖布酋長此時在大漠西南地帶。伊微特在信中和他商量,能不能效法貘族人以往行徑,求助于大漠之外的國家。
只要有一支能幫她將燁斯汀打敗的軍隊入侵大漠,只要圖布酋長能幫她實現這個願望,來日她願意全力相助,並將其父留下來的一筆寶藏拿出來,讓兩方均分。而且,她不會要大漠的任何一塊領地,她只要報仇雪恨。
在大漠沒把握獲勝,就要引來外邦人踐踏大漠。
這是怎麼樣扭曲的心理?
薇安開始厭惡伊微特了。
燁斯汀聞訊後,開始後悔沒把伊微特殺掉。
可兩人在之後也便釋然。不是伊微特、撒莫的話,也會有別人這麼做。
沒辦法,貘族人開了這個先例之後,就總會有不明智不理智的人效法。
燁斯汀能讓沙漠再無貘族人,卻不能將貘族人諸多行徑從人們腦海中抹去。
如果殺掉伊微特的話,各族對燁斯汀會更加忌憚,會認定臣服于他也是一死,始終會有人用這借口煽動人心,想聯手外邦的人只能更多。
怎麼樣都是打仗,那麼對手是誰,有時候其實無關緊要。
甚至于,燁斯汀偶爾希望,在他正值野心、能力最盛的十年二十年內,能夠與大漠所有最凶悍最狡猾的人狹路相逢。
他將所有強悍的敵人全部消滅之後,後一輩人才能安枕無憂,才能不用再延續他的殺戮征戰。
大漠霸業,必須要用鮮血鋪就,如此,下一代帝王只要稍稍仁慈一些,百姓們就能感激不盡,就能安于現狀。
若十年二十年的腥風血雨能夠換得後世百年安穩,他願意。
細說起來,殺伐不過是讓所有有著劣根性的人為了各種錯誤付出生命的代價。唯有如此,惡劣言行才能慢慢被杜絕。
時常厭倦,卻必須如此。
——
燁斯汀與薇安緊鑼密鼓地安排各自所在城市的一切,竭力做到最快最縝密,力圖拿下一個城市就不會再出差池。
這樣的前提下,率兵趕往下一個城市匯合,是半個月後。
路上,薇安多了一個消遣︰看戲。
看普利莫與四木不時斗嘴打鬧。
有時會生出錯覺︰似是在看著少年時的燁斯汀與她。
對于四木這種人來說,以前定過親事不過是聊勝于無——曾經的未婚夫消失在生涯中,她說起來一點傷感也無,可見她對未婚夫的情分有多少。
現在普利莫正一步一步把四木變得像個女人。
四木不再是以前欠打的懶散麻木樣子,對身邊朋友的照顧越來越細致貼心,對薇安更是如此。
四木偶爾會不經意地晃神,神色或是氣惱或是羞澀。
一個情字,能將人變得更博愛更可愛。
這天,薇安坐在帳篷內的燈下,閱讀尼克寫來的信。
信中的尼克總是顯得頗有人情味,給她的信是真正的長長的嗦嗦的家。
他告訴她,現在已經精通圖阿雷格文字了,學習的課程結束,政務卻隨之繁忙起來,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他說他總是擔心她,擔心她在行路中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更擔心她因為壓力太大又開始酗酒;
他說小海勒又長高了,會說很多話了,越來越可愛;
他說薇安,昨天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和燁斯汀成婚後添了一個小女孩,那真是極漂亮的一個小天使。我是笑著醒來的。那一天不遠了,是麼?
薇安看到這里,忍不住笑著搖頭。他倒是想得遠。她甚至還沒正經想過這種事。本就是想想就不耐煩,如今又總是連何時成婚都沒把握,會想那些才怪。
每次來信,尼克都會繞著彎子告誡她不要喝酒。
她是因為他這樣善意的勸告,才沒在壓力重重的環境下放縱自己豪飲的。
可手里沒了酒杯,總是空落落的。
最後,尼克一本正經地警告她︰回信時不準三兩句話就打發掉他,因為他覺得非常非常不公平,用了一整行的驚嘆號做結束語。
薇安真是敗給了他。
準備好紙筆,想了又想,才開始寫信。
像模像樣地詢問他身體好不好,詢問他與喜歡的那個女孩有沒有進展。
這種信,不好提名字,只得委婉道出。
這時四木走進來,端來兩盆水供她將就著梳洗。之後無聲無息坐在帳篷一角,托著下巴出神。手指不時撫模著臉頰肌膚,沉吟半晌才輕聲問道︰「薇安,你的手和臉上的皮膚,怎麼還是那麼細致?我現在皮膚粗糙得都不像樣了。」
薇安停下來,轉而去找出了一盒擦臉油,「每天擦這個就行了。」
四木喜悅地笑了,連連道謝。
女衛悅己者容,或者是為悅己而容。四木要到現在才有了這意識。
「你回去吧,我要寫完信才睡。」
四木卻湊到她近前,故作神秘地問道︰「給誰寫啊?是不是給陛下?」
「滾!」薇安斥責一聲又笑,「就快匯合了,還寫信干嘛?給尼克寫的,跟他說你越來越漂亮了,也更加懂事了。」
「哎呀呀,」四木意外不已,「我沒听錯吧?你居然還會夸獎我呢?」
「我最愛做的,還是修理你。再不走我可就不客氣了。」
四木笑著起身,走到門口又想起一件事,從薇安行囊中找出一包藥粉,「貝娜跟我說過,你每個月要服用這個。明天又到日子了。」頓一頓,又補充,「我都讓普利莫命人檢查過了,沒問題。」
「謝謝。」薇安接到手里,四木這才走了。
薇安想了想,又是輕輕搖頭。尼克在那邊展望她的天倫之樂,她呢,卻在忙著防止懷孕的可能性。
興許是這件事帶來了一些困擾,當晚,薇安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在征途中懷孕了,情形真真叫做驚險艱辛。
她是急醒的。
真是想想都怕。貝娜想來也是怕這種可能發生,才刻意叮囑四木的。
便這樣開始想念貝娜。趕在拔營啟程之前,匆匆給貝娜寫了一封信,讓她不要擔心自己。
接下來的路程中,軍中謠言四起。
有人說燁斯汀在攻佔玻爾多的時候,原本是能夠將伊微特殺掉的。但是因為伊微特寫給他的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便打消了念頭,放了她一條生路。
薇安對此嗤之以鼻,把這件事交給普利莫全權處理。
第二日,散布流言的人消失于軍中。
同樣的,燁斯汀那邊,也是如此。
有人說薇安是能夠在撒莫住處將他殺掉的,卻因為以前的情分,在最後關頭心軟了,眼睜睜看著他離開了。
燁斯汀听了真是特別無奈——伊微特與撒莫,現在是連臉都不要了。把臉面豁出去,也要試圖讓他與薇安生出猜忌。
只是,這樣的手段,怎麼可能會奏效呢?
他處理的方式,與薇安一樣。
大軍匯合當日,在距離下一個目標的城市幾十里外安營。
燁斯汀命人把薇安、普利莫及幾名將領喚入帳中,細听之前諸事。
薇安一本正經地回稟給他諸多事宜。
燁斯汀看著她,險些就繃不住笑起來。
此時他得承認,和她在這種情形下相處,太別扭了。
真有點兒受不了這種君臣相對的感覺。
人員一個個被打發出去,最後,燁斯汀當然留下了她。
他笑著對她招手,「快過來。」
薇安呼出一口氣,走到他身邊,也是忍了很久的笑意,蔓延于臉上,「下次能不能別讓我當著這麼多人見你了?真別扭。」
「一定。」燁斯汀首肯後才打趣,「可你不是做得很好麼?」
薇安手指滑過他容顏,「感覺怎麼樣?還適應南部的氣候麼?」
「放心,沒事。」燁斯汀讓她坐在膝上,滿含疼惜地撫過她臉頰、手臂、腰肢,「我總在想,什麼時候你才能胖起來?」
薇安故意沒正行,「怎麼?後宮那些女人看多了,開始嫌棄我了?」
「胡說八道!」燁斯汀抬手拍在她額頭。
「那你總讓我長胖一些干嘛?好像你比我體質好多少似的。」
「心寬才能體胖,心寬才適合懷孕生子。」
「閉嘴!」薇安捂住他的嘴,「忙著打仗呢,你們說點兒別的行不行?」
「我們?」燁斯汀不由問道,「還有誰。」
薇安就跟他說了尼克信上提及的事。
燁斯汀听了,結論是︰「他是太閑了。我是有些心急了。」
「知道就好。」
燁斯汀把她抱緊了一些,下顎抵著她肩頭,目光悵然。
要到什麼時候,他們才能與尋常的夫妻一樣,過上平靜的生活,生兒育女,盡享人間凡俗的幸福。
最凡俗的生活,反倒是他們最不易獲得的。
這是哪里出了錯?命定如此麼?
薇安沒讓他放任這情緒泛濫,轉頭看看地形圖,「下一仗你怎麼打算的?」
「一如既往,但是不用心急。圍困,等著他們派兵出來對陣。」燁斯汀解釋道,「守城的兵是伊微特從她各個領地臨時召集過來的,糧草不多。」
「這樣最好。」薇安蹙了蹙眉,「不然的話,他們一定有樣學樣,把我對付他們的那一套重演一遍——不可能用火形成包圍圈,可酒、易燃的油是絕對會用的。」
「所以才說不用急。只當是讓將士們適應一下這邊的氣候。再說首戰告捷,士氣不會因為圍困而有損耗。」燁斯汀目光微閃,「再者說,他們想用離間計,我們為什麼不可以?能讓撒莫與伊微特反目的話最好。畢竟,撒莫會在步步落敗中模清我們的底細——他從來不是急性子的人,是願意用很多戰敗的經驗一擊制勝的性格。」
薇安認同的點頭,隨即好笑地看住他,「你和他是那麼多年的朋友了,怎麼為人處事上差那麼多?」
「誰知道。也許是天性,也許是他從最初就不能認可我的方式。」
薇安忽閃著眼楮,目光靈動,「那你有認可他的時候麼?」
燁斯汀笑道︰「有時候,有些事。例如你,就是我們都認可的。」
能這樣輕松提及,意味著的是他在慢慢釋懷、真正接受了與撒莫現在這樣對峙的現實。
薇安故作鄭重地想了想,末了戳著他鼻梁道︰「其實細想起來,是在撒莫把我領進小鎮、我第一次跟你去打獵之後,你就把我綁在你身邊了,不然現在我們應該也是朋友。」
燁斯汀也認真地想了想,「再重來一百次,我也還是會那麼做。再重活幾百次,我也還是會把你綁在身邊。」
薇安笑容中有感動,也有悵然,「以前,明明那麼快樂過。」
「的確,那時你我身邊的人,朋友居多。」
現在沒有了,不能夠回到從前了,不敢再揮霍任何一種形式的仁慈了。
「回不去,要在經歷的時候,才知道那句話有多殘忍。」薇安環住他,輕聲嘆息。
——
伊微特與撒莫,現在不需離間就已經產生了矛盾。
伊微特的率性而為,是上次大敗的癥結所在。這讓撒莫覺得這個合伙人太愚蠢了。
而伊微特反思之後,固然承認自己的錯誤,卻也覺得撒莫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與薇安一度是好友,他曾與薇安一起經歷了一年的征戰,他應該比任何人都了解薇安。
但是他不曾給出最佳建議,不曾提醒她薇安是那樣一個心狠手辣的人。
所以,她在調集各方勢力前來支援的忙亂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質問撒莫。
撒莫深覺她不可理喻︰「隨軍出征和率兵作戰是兩回事,你懂不懂?你隨軍出征多年,卻還是敗得那麼慘,還不明白這個道理?那時候一切部署都是燁斯汀下令,薇安只是配合他。我怎麼知道她作戰時會采取怎樣的策略?」
「那她潛入你住處那次呢?」伊微特語氣氣惱而不屑,「你那些手下像是紙糊的一樣!而你呢?居然是逃出自己住處的?你難道身手也不如她麼?為什麼不伺機把她殺掉?一支冷箭就能解決的事情!」
「我永遠不會對她起殺心。」撒莫正色告訴她,「我只是不得不跟她站在敵對的位置,但她是我的朋友,我不恨她,也就不能殺她。」
「朋友?」伊微特眼波流轉,似笑非笑,「只是朋友那麼簡單?我不能再相信你這種說法了。一個男人,不恨一個敵人,意味著的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