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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橋短篇小說集二塵海茫茫(5)

()16、骨肥事件

事情發生在1959年ch n天。野旭縣柯楞公社的牛祿長書記正手拿鋼筆,神情專注地守候在電話機旁參加縣里正在召開的電話會。縣委書記是北方人,而牛祿長認得的大字加起來也沒有一把算盤上的珠子多。牛書記,解放前靠撿狗屎賣維持生活,因為個子不高,外號就叫「矮狗屎」。他因為苦大仇深,根正苗紅,斗地主,硬得起心腸下得手,所以當上了村主席,後來一路攀升,當了鄉長,到成立人民公社時當了公社黨委書記兼公社社長。听了半天他也沒敢在筆記本上記一個字。幸好抓生產的副縣長是本地人,強調了幾句,他這才听清楚了,原來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為了確保農業大豐收,要變農閑為農忙,大積綠肥。人均一千斤,來一個比賽,看哪個公社放綠肥衛星。

綠肥是個什麼東西,書記、縣長都沒有解釋。牛祿長卻听成了骨肥。開完電話會,牛祿長可犯難了,他懸想,骨肥,骨肥,一定是骨頭燒成的肥料,因為什麼骨頭都比較硬,不燒成灰,不可能對莊稼有什麼好處,這一點牛書記可是清楚的。人平一千斤,就是把全公社的雞鴨鵝、豬牛羊都殺個j ng光,取出骨頭來燒也完不成任務啊!

牛書記正在發愁,鐵山大隊的大隊長邱富貴匯報工作來了。這人四十多歲,矮墩墩的,通紅的鼻尖,和牛書記一樣是在苦水里泡大的,不過他被抓過壯丁,放過槍,被解放過來後,臉上還添了個疤,走南闖北的,鬼點子多,人稱邱爛肚。他見牛書記埋著頭,也先低下頭然後往上一看,只見牛書記眉心打結,臉上淌愁,便笑問道︰「書記,怎麼眉毛胡子長成一堆了?」牛書記見是邱爛肚,馬上站起來,請邱大隊長坐下,如此這般的講了一通。

邱大隊長耳朵听著,肚子里可像瞎驢拉碾子,直打圈圈。等牛書記說完之後,邱爛肚又三搖其頭,一點其首,哈哈大笑說︰「有了,有了!不要說人平一千斤,人平兩千斤也不是難事!」牛書記,就好比听見雞生小豬馬生牛一樣的詫異。他把背兒弓起,頸兒伸起,眼兒瞪起,嘴兒直湊到邱富貴的鼻子尖上問道︰「有那麼容易!上天去割?下地去挖?又不是牛糞狗屎,那麼容易!」邱富貴本來想說矮狗屎呀矮狗屎,都解放仈ji 年了,怎麼還只是想著狗屎牛糞呢?但面對的可是書記兼社長,于是說︰「實在沒別的辦法,就向死人要。」

「向死人要?」,牛祿長問,「挖墳?!」邱富貴說︰「是呀,挖它一丈深,死人的尸水浸下去,還能不肥?再把死人骨頭燒成灰,和在那種泥里,還能不叫骨肥?」

牛書記一听,茅塞頓開,他也想到了社員會反對,不過,**本來就不信鬼神,右派都是些有知識的,**都沒有怕,還怕什麼?再說,挖墳,不但能積肥,還能擴大耕地,哪點不好?他于是叫來秘書,立即發通知,明天下午二鐘(這是當時干部的習慣用語)召開大隊書記、大隊長、生產隊長會。

第二天下午兩點正,公社的院壩里(因為還沒有禮堂)已經坐滿了大大小小的干部,農村的,機關的,學校的長字號的,都來了。牛書記因為個子不高,坐著怕大家看不清書記威儀,站起又覺得有**份,于是選取了第三種姿勢︰蹲在一條長凳子上,又怕不小心仰過去了,于是縮著身子,高昂著頭,兩腳還在凳子上移過來、移過去的,活像歇在鋼絲上的公雞。

前三個鐘頭,听眾都不甚留心,因為國際形勢、國內形勢之類,大家早已听慣,反正都是一片大好,況且,他們當時都覺得,和說太陽月亮怎麼樣差不多,同自己關系不大,而且就是關系大又能怎樣,反正是上頭在管,下頭說了也不作數。

而第四個鐘頭,一說到積骨肥,挖祖墳,場子里的人都尖起了耳朵,眼楮睜得斗大,因為挖墳取死人骨頭來燒,對于重死慎葬的中國人來說,可不是小事。只見牛書記講得嘴巴上白泡子翻,好像嬰兒吐的一嘴的n i水︰「同志們,積骨肥,人平一千二百斤,這是黨的號召。」上級只要求人平一千斤,牛書記根據「上不緊則下慢」和「留有余地」的當官法則,人平又加了二百斤。牛祿長听見下面議論紛紛,從凳子的這一頭,移到了那一頭,又嘶啞著聲音說︰「這是對每一個**員、對每一個共青團員,對每一個干部的嚴肅考驗。你是不是真的听**的話,是不是真的听**的話,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反革命,這就是分水嶺。有人說這事,我們可沒有干過,**就專門干我們沒有干過的事兒,結婚前,你們誰干過女人!結婚時不是也照樣干嗎?群眾不通,就要打通,開頭打地主的時候,王缺嘴兒,來了沒有?」下面有人回答「來了。」「嘿,下午分了地主的谷子,晚上又挑去還給地主,打地主,你都不通,現在哪個貧下中農還會這樣干,把分的勝利果實挑去還?真是鬼r 霉了。所以要排除干擾,誰阻攔,就斗爭誰!」

他說後面這句話的時候,忘情地把拳頭往下狠狠一砸,結果失去了平衡,在凳子上歪了幾下,終于「轟」的一聲跌了下來。場子里頓時哄堂大笑。干部們對上級布置的任務,向來不會提什麼異議。當時反右斗爭余波未息,這個縣的幾個名人,就因為發表了幾句不同意見,至今還老鷹抓簑衣——月兌不了爪爪。誰還敢在這里冒皮皮?不過基層干部們口頭不說,並不是心頭就沒有想法,更不是就一定要照著辦。最典型的是鐵山六隊,一樣的參加了開會,一樣的听了上級布置,就是不予執行,不但沒有搞密植,也沒有搞深翻,全公社就只有這個生產隊1958年真的獲得了大豐收。但在牛祿長的心里這個隊卻是最不听話的生產隊。牛書記跌下凳子來成了會議結束的信號。他站起來,扭了扭腰,只沙啞的吼了兩個字︰「散會!」

鐵山大隊的干部,迎著落r 的余暉,沿著山間小道往回走,一路上到處是一籠一籠的竹林,路邊長滿了青草。竹林掩映中,多數是草房,偶爾能看見一座小青瓦房,但都很破舊,滿山遍野的莊稼因為密植得過了頭,麥苗大多呈韭黃似的顏s ,眼見得不會有多少收成。豌豆、胡豆本來是不擇地勢也不需要多少肥料的,撒到地里就會有收成,可是,許多地里,搞深翻,至少三尺,把生土都翻到了上面,沒有肥力,所以都長得瘦筋筋的,大都成了永遠長不高的「老萊子」。大家才吃了幾年飽飯,這樣折騰下去,那前途一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栗。現在竟然又要挖祖墳,干部們都皺著眉頭。

六隊隊長王老三,大名王傳業,長得濃眉大眼,中等個兒,壯得像條小牯牛,他對走在前邊的大隊書記趙雲德說︰「祖墳不能挖,我老者,你是知道的,興公共食堂打各家的飯鍋,他就不干,拿把菜刀要拼命,現在,我們家的鍋都還在家里。祖墳,那麼好挖!」書記趙雲德心里也翻波涌浪的,這是誰出的餿主意?該不會是听錯了吧?但他的書記身份,使他對王老三的話,不敢回答,只得沉默著,假裝沒有听見。

這時他們後面雄糾糾趕上來一個姑娘,她是王老三的表妹,地主孫仁發的女兒,名叫孫曉鶯,她在東風公社教小學,男人也是教師,有個孩子兩歲,父親在土改時上吊自殺,還有母親和兄弟,所以也常回家來看看。這姑娘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高挑個兒,豐滿身段,發如漆染,眉如墨畫,臉如荷瓣,聲如黃鸝,趙書記主動招呼道︰「孫老師,今天是星期六,也回來得這麼晚?」孫老師回答道︰「我參加了積綠肥,完成了一千斤才回來的。」听見的人都大吃一驚︰「哪來的那麼多骨肥?你們挖了多少座墳?」孫老師笑著說︰「什麼‘骨肥’、‘挖幾座墳’?叫綠肥,就是把青草樹葉和泥巴堆在一起,漚爛了,就是綠肥。」

大家這才驚詫莫名地舒了一口氣︰「這還差不多,原來是矮狗屎听差了!」後頭這句話,被從後面趕來的邱富貴听見了,他鐵青著臉,吼道︰「誰說骨肥是听差了?把黨布置的工作拿來開玩笑!」大家七嘴八舌的把孫曉鶯的話說給他听了。邱大隊長竟然咬牙切齒地說︰「你們听地主子女的,還是听**的?」王老三一听,額上青筋直冒︰「說你媽個球!人家東風公社怕不是**領導的!矮狗屎文化不高,把綠肥听成骨肥,改過來不就成了?」

邱富貴把小眼楮睜得斗大,說︰「王三兒,這種話可不是你我敢說的。你我還是乖乖的回去積骨肥。」趙書記說︰「我們也可以問一問呀。」邱大隊長走上前小聲給趙書記說︰「積骨肥是他剛才講的,還問什麼!」「問問縣里嘛。」「趙二娃呀,你怎麼就老是長不大呢,那不就成了告矮狗屎的狀了?」然後他回過頭來大聲說︰「哪個也不準再議論,馬上回去開會布置積骨肥!」

大家原以為,或許是上頭听錯了,改了就行了,經邱大隊長這麼一吼,大家才知道「大人物」有錯也是下頭的人說不得的。都閉了嘴,低著頭,悶悶的往家里走。孫曉鶯雖然知道自己說的是完全正確的,但是在鐵山大隊,自己的老家,地主家庭的身份,還是少說為佳。她哪里還敢爭辯?

鐵山六隊的社員大會在王家祠堂,也就是王老三的家里召開。這祠堂在山坳上,東邊是鬼叫灣,相傳抓壯丁時,打死了一個姓王的青年,夜里常听見他在慘叫。西邊是響水河,因為河床陡峭,河水成天嘩嘩喧囂著;上街的大路,是用光腳板和草鞋踩出來的,像長蛇般從這祠堂門口由北向南盤繞穿過。祠堂是土瓦房,住著姓王的四戶人家。

當時,生產隊開會,幾乎全是千篇一律的,都是在一戶堂屋比較寬大的人家里,堂屋zh ngy ng一張方桌,上面點著一盞煤油燈或者馬燈,桌子四周坐著干部,屋里屋外階沿上坐著群眾。開會前,男的就抽葉子煙,女的就納鞋底,也有擺龍門陣的,但聲音一般都很小,喂n i的婦女也有帶小孩兒來的。至于門外的壩子里,一般都是湊熱鬧的七仈ji 歲的孩子們瘋玩的天地。因為習慣了孩子們的吵鬧,不是鬧得壓過了隊長的聲音,一般是沒有人去干涉的。這晚上人來得特別齊,除每家人一定有一個代表外,因為在家里也沒有事可作,什麼都入了社,飯也在公共食堂吃,家里既無豬兒雞鴨可以照料,也沒有任何副業可以搞,小生意也不允許做,所以還不如到會場上來東拉西扯還高興些,因此有些家庭來了好幾個,甚至有全家老少都來了的。

王老三,二十七八年紀,大頭厚胸粗手粗腳,多少有點像花和尚魯智深的味道,挑三百斤毛谷子在山路上「   」的跑三五里路,不會喘氣。他照例坐在桌子的上方,面朝門外,算是主席位置。他剛傳達完了牛書記的指示j ng神,全場就鬧開了花,好像幾大塊燒得通紅的鐵鏵丟進水桶里,水直沸,煙直冒,響聲驚人。王老三的父親,首先打雷似的吼︰「扯淡!哪個敢挖祖墳!」王老三的父親名叫王德清,是六隊王家的總老輩子,年齡70歲,身體像陡直的山崖,瘦骨嶙峋,又顯得威嚴剛猛,從小靠挑煤炭賣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一身硬骨頭,好打抱不平。曾經提著楊保長的腳,把他扔到響水河里。因為他還會些拳腳,有一幫敢兩肋插刀的朋友,楊保長也把他莫奈何。

這個生產隊共有二十家人,姓王的佔了12家,還有四戶姓孫,兩戶姓趙,一戶姓廖,一戶姓姜。大家看王德清氣得臉上青筋如肥大的蚯蚓爬,白胡子像舍身崖下雲在飄,都發言反對積骨肥。雜亂的聲音,開頭听得清的是︰「不能挖祖墳!」,後頭是「不許挖墳!」最後是「誰敢挖祖墳我們就敢挖誰!」

王老三是生產隊長,也是全隊唯一的**員,他覺得**,不應該干違背人民意願的事。上頭喊搞深翻,搞密植,他和父親商量了一夜,王德清說︰「種了一輩子莊稼,這點還不懂?太密不結實,太深不長睫。」他們決定口頭上不反對,行動上不實行。事實已經擺在面前了,別的隊,別想有什麼收成,而這個隊比去年還會增產。現在上頭雖然還沒有總結,還不知道干部的禍福,但是產了糧食,無論如何說,老百姓不會吃虧。

所以等大家發泄完了,他才大聲說︰「我王老三作為生產隊長,黨員,應該堅決執行上級指示,但是,這件事情,肯定是听錯了。我們隊不挖墳積骨肥,按東風公社的辦,積綠肥,人平一千斤,肥多糧多,爭取大ch n生產有個更好的收成。如果上級怪罪下來,我一個人頂著。」大家說︰「我們一起頂!」

邱富貴邱大隊長在伙食團吃過早飯,就一個生產隊一個生產隊的檢查,除了看見六隊在除草堆泥之外,其余五個隊都按兵不動。他把六個隊長都找來刮了一頓胡子。不過他覺得積骨肥雖然有可能是听錯了,但挖墳卻是他自己提出來的,自己都不做出一個樣子,以後見了牛書記未必把臉抹下來揣在褲襠里?況且**干的事,哪一樣不奇怪?打地主、分田地,互助組、高級社、人民公社,公共食堂,都是聞所未聞,想都不敢想的事。因此說不定我這一著,正好整到了點子上。先進、模範,連升三級都存在可能x ng。他在爛肚皮里,腸子轉了又轉,決定成立挖墳突擊隊。他找了書記趙雲德,趙書記心里不以為然,但礙于書記的角s ,他推說羊毛疹翻了,自己不能去參加突擊。邱富貴知道,牛祿長對趙雲德早就心存芥蒂了,只是因為趙雲德的姐夫是副縣長,把他奈何不得。邱富貴明知趙雲德有看法,是在甩袖頭子,他卻更增加了「舍我其誰」的使命感,于是約起民兵連長耿明ch n,軟磨硬纏起十三個愛跟在領導後頭轉的年輕人,組成了骨肥突擊隊。

次r 在公共食堂吃過早飯,一行十五人,打著「積骨肥突擊隊」的紅旗,肩扛糞筐,手提鋤頭、钁頭、二錘、鋼 ,向王家大墳壩進軍了。邱富貴之所以選中王家大墳壩是「深謀遠慮」的結果。因為王老三一貫不听招呼,不但密植沒有干,深翻也沒有干,眼看只有這個隊會豐收,以後在全大隊甚至全公社的眼里,那不就成了抵制上級意圖的英雄?大家效而法之,不僅工作無法開展,就是他的大隊長這個寶座也有以王代邱之險。還有他老子王德清,雖然沒有搞什麼組織,但在全大隊人的心目中,都把他當成了頭。他不準別人砸他的飯鍋,搞得柯楞大隊在打鍋運動中,成了全公社的倒數第一名。我今天就要挖你的祖墳,看你如何刀治!

突擊隊還在響水河橋上,王老三的兒子福平就發現了。這孩子九歲,讀小學四年級,遠遠的就看見了旗子上的字,他就邊跑邊喊,「積骨肥突擊隊來了!」王老三一听,站在家門口往西邊朝響水河方向一望,浩浩蕩蕩的隊伍盡收眼底。王老三自言自語的說︰「呀!真要硬干呀!」王德清出來問︰「什麼軟干硬干的?」王老三指給王德清看︰「爸,你看,紅旗上的字,你看‘骨肥’兩個字看得清吧?手里的鋼 、二錘。往六隊來,除了大墳壩還有哪里?」王德清一看一听一想,大吼了一聲︰「姓王的,拿家伙,保衛老祖宗去!」這聲音響亮如銅鐘,一傳十,十傳百,不僅姓王的,全生產隊的男女老少都拿著鋤頭、扁擔、鋼 向大墳壩集中。王德清叫王老三不要出頭露面。

王家大墳壩在離王家祠堂兩里多路的半坡上,背靠石包山,面臨響水河,里面埋著兩百多座墳,王家的人和臨近村子的人,都在往里面埋人。從鐵山六隊到大墳壩全是下坡,從響水河上來,則全是上坡,而且坡很陡。王德清雖年過七十,但步伐硬朗,手持桑木扁擔,第一個踏進了大墳壩。他後面又跟著來了十幾個年輕小伙子。

邱大隊長還在百米開外就看見王德清橫拿著一條油亮的扁擔,他後面站著十幾個手拿鋤頭、扁擔的年輕人,後面還有不少人在向大墳壩里涌。邱富貴氣喘吁吁的,卻並不叫突擊隊止步,而是一邊疾走一邊大嚷︰「什麼!什麼!想鬧事!**是鬧得垮的?!」王德清朗聲大喝︰「誰敢動哪一座墳,我就敢動哪一個人!」邱富貴哈哈一笑說︰「我不信y n溝里還翻得了船!」他指揮突擊隊向前步步逼進,王德清和六隊的男女老少也一步一步向前,像鐵釘子似的扎在了大墳壩邊上。邱富貴在離王德清五步遠的地方才止住了腳步。邱富貴高聲說︰「你們抵制上級指示,這是犯法,是要住不要錢的房子的,你們知道不?」王德清說︰「大雷大雨我們都見過,還怕你拍簸箕呀!哪本書上說得有可以隨便挖人家的祖墳,請邱大隊長找來我看看。大隊長還是少惹些虱子往頭上爬。」「你老昏了,不和你說,王隊長出來說話!」邱富貴抬起頭搜索了一番,人群里沒有王老三的蹤影。「去個人找王老三來!」邱富貴大聲下著命令。可是誰也沒有動。邱富貴只好叫一個突擊隊員去找人。生產隊長不在場,邱大隊長沒了主意,不敢進,也不肯退,大家僵持了兩個小時,王老三才匆匆趕來了。

「王隊長,你怎麼才來?」王老三故作驚慌的說︰「不是邱二娃來喊我,我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哩。黑牯兒病了,我找獸醫去了。」邱富貴下命令說︰「把社員叫回去,積骨肥去。」王德清說︰「放屁,快滾回去!」王老三幾步跨到邱富貴身邊小聲說︰「邱大隊長,你看這陣勢,怕還是退後一步自然寬喲,我老者,他們也不是在守長城;你邱大隊長也不是在攻上甘嶺,這樣賣勁的干啥呀?弄出事來,怕你我都不好交差。」

邱富貴「嘿嘿」兩聲冷笑︰「我邱富貴,從來沒有學過打退堂鼓,老子的一百多斤,今天就撩在這里了!」邱富貴竟大步向前跨。王家大墳壩里立即響起了一片吼聲︰「打他狗r 的!」王老三怕局面不好收拾,一步跳到邱富貴和王德清之間側身站著說︰「大家听我一句話︰這邊是我的上級,那邊是我的父親,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無論如何,不能動手,誰先動手,誰就是罪人!我建議,各自向後撤退十步,再慢慢商量。」王德清立即喊︰「六隊的向後撤十步。」大墳壩里的人立即向後退了十來步。邱富貴卻說︰「屁話!你看看老子的傷疤,在臉上不是在上。給我上!」王德清舉著扁擔大吼︰「哪個敢!」大墳壩里響起了一片喊「打」聲。突擊隊員們見邱大隊長氣盛如吹賬的氣球,六隊的火旺,像燒火了的煉鐵爐,都呆立著,不知如何是好。

王老三見一場械斗很難避免;斗起來,死傷誰都不是勝利。他權衡了一下局勢和利弊,如果六隊的人撤,邱富貴就一定要挖墳,造成的後果,恐怕和械斗不相上下。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而這個「薪」,就是邱富貴,只要制服了他,突擊隊不過是斜坡上的小皮球——只會滾。可是邱富貴又是大隊長,弄不好,可得坐幾年班房,不過他覺得,即使去吃幾年不出錢的飯,也值得。王老三打定了主意就對邱富貴說︰「邱大隊長,這樣干下去,充其量不過是窩里斗,輸贏都不光榮。解決問題的鑰匙就在你手里,請大隊長下命令,把人撤走。」邱富貴卻說︰「哼,吃屎的趕跑屙屎的,天底下沒有這個道理,突擊隊,給我上!誰阻攔就挖誰!」

王老三見邱大隊長像悶頭牯牛,說不轉,就一把抱住邱富貴,舉在肩上,往墳地里沖,嘴里還高喊︰「不準打,捆上!」因為事出意外,邱富貴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被幾個青年,解下褲腰帶捆上了。邱富貴在地下拼命掙扎,狂吼︰「王老三,老子要和你算帳!好捆不好放!」捆的人默不作聲,力氣都用在帶子上。痛得邱富貴嗷嗷叫。六隊的群眾都提著扁擔鋤頭瞪大眼楮,準備迎擊突擊隊的沖鋒。突擊隊成員個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只有民兵連長耿明ch n提著鋼 要沖進人叢救人。王德清一把抓住他的鋼 說︰「ch n娃,你不要光著腦袋往刺巴籠里鑽。這事和你沒有關系,挖你的祖墳,你肯干?」耿明ch n說︰「要捆,連我一起捆,不捆我,我不好交待!」

王老三對突擊隊員說︰「人家東風公社積的是綠肥,就是把青草鏟下,和泥漚起,等段時間用,就是綠肥。我們這邊,喊積骨肥,本來就是錯了的,不信,自己去縣里問。王家的墳不能挖,別家的墳也不能挖。我看報紙上,修建鐵路、公路,要佔用墳地,還出個通告,讓墳主遷墳哩。你們都回去吧!」突擊隊員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商量了一陣,決定去公社報告,便收起旗子,拿著工具,議論紛紛地走了。王老三又叫六隊的干部留下,其余社員,馬上離開回去積綠肥。六隊的社員就紛紛散去了。

王老三見兩邊的人都散了,這才來解邱富貴的捆綁,邊解邊說︰「邱大隊長,實在沒有辦法,委屈你了,先向大隊長道歉。」邱富貴說︰「王三兒,你行、你凶、你歪,你敢造反!你把我送公社去好了!」王德清說︰「事情已經解決了,我們還去公社干哈?誰還敢來挖我們的祖墳,我們照樣武力保衛!」

捆邱大隊長的帶子已經解開了,邱大隊長就是躺在地下不起來。王老三說︰「天下農民是一家,還是起來好說好商量。大不了你去告我,讓我坐幾年牢。」邱大隊長躺在地下,半閉著眼楮說︰「老子可是扯根眉毛遮住眼楮就不認人的。**的大隊長,你們想捆就捆,想放就放!癩蛤蟆還有四個爪爪哩,我就那麼簡單?」王老三也一坐下去,躺在地下,說︰「你不起來,我就躺下吧。」六隊的其他干部都來勸,邱富貴就是一聲不吭。

在村口放風的王福平看見響水河邊,一行人,手中各拿器械,朝大墳壩方向去了,立即高喊︰「又有人去大墳壩了!」有人馬上敲起鑼來,六隊的社員,又各拿家伙向大墳壩涌去。王老三看六隊的社員又涌來了,高聲問︰「你們又來干啥?」廖文雄說︰「你朝響水河橋上看。」王老三扭過頭去,才發現有二三十個人,拿著扁擔、鋤頭、鋼 、木棍、竹棍,如風的向坡上卷來。打頭的是一個中年婦女,一手舞一把雪亮的菜刀。人稱主席娘。原來邱富貴解放的時候當過村主席,人們都說,上有**,下有邱主席,所以村主席的妻子就好比皇帝的妻子稱什麼娘娘一樣,被尊稱為主席娘。這個女人不僅有三分姿s ,平時一個哈哈要打過兩座山,而且人又能干,敢殺豬宰牛打狗吃,邱富貴在她面前,耳朵上的骨頭都得軟八分。她听見丈夫被王老三捆起了,一手c o起一把菜刀,約起親戚朋友,到大墳壩美人救英雄來了。六隊的人是居高臨下,一窩蜂的佔據了有利地形;主席娘的隊伍是從下仰攻,居于下風。王老三看著主席娘手里的兩把菜刀,在太陽下閃閃發亮,她背後的人,手里都長長短短,粗粗細細,各有家伙,于是對邱富貴說︰「邱大隊長,你看著辦吧,想傷多少死多少,你訂個計劃吧。」

只听主席娘高聲叫喊︰「還我的富貴,快!快!快!」跟來的人也跟著吼︰「放人!放人!快放人!」王老三走出幾步說︰「主席娘,兩把菜刀來六隊鬧革命呀?邱大隊長,我們沒有關押他,也沒有看管他,他好好的,自己要躺在那里,我們可不敢趕他走。你把刀放下上來看,你的富貴有半點傷都由我負責。」

邱富貴躺在墳草叢里,听見老婆搬救兵來了,心里先是一陣興奮,本來想站起來,又覺得就這樣子起來,拍拍一走了之,這臉以後只有朝胯子下擱了。可是不起來,鬧出了人命也很麻煩。他還沒有拿定主意,主席娘見坡上富貴兒就躺在草叢里,以為是受了重傷,或者被緊緊捆住了,便招呼親友們︰「沖進去,把大隊長搶出來!」說著,她就身先士卒,揮舞菜刀,向大墳壩里沖,後面的人也揮著棍棒往墳地里跑。王老三見他們誤會了,高聲叫道︰「六隊的,向後讓!不準動手!」六隊的人一看,她又不是來挖墳的,管她干啥,都遠遠的讓開了。

主席娘滿以為六隊的人要和她的隊伍血戰一場,她風快的跑到邱富貴身邊,兩把菜刀含在嘴里,一把拉起邱富貴,背在背上,左手摟著,右手把兩把菜刀握在一起,就往山下跑。邱富貴覺得,被人搶回去總比自己走回去有面子,于是由她背著跑,也不哼一聲。這主席娘雖說很能干,但現在背上一個大男人,右手兩把刀,又滿以為六隊會追上來奪人,因此心慌腳步急,走出墳壩才百來步,便被腳下石頭一絆,轟的一聲往下跌倒了。邱富貴急忙從她背上爬下來,向前去扶,只見滿地的鮮血,哪里扶得動?主席娘的隊伍圍過來幫忙,扶起頭一看,一把菜刀深深的陷進頸脖里,血呼呼直噴。邱富貴慌忙取下刀,七手八腳朝公社醫院送,終因流血過多,一命嗚呼了。邱富貴伏尸慟哭了一會兒,馬上去牛祿長書記那里哭訴,說他去積骨肥,被王老三綁架,他妻子趕來說理,又被王老三用菜刀砍死了。

牛書記一听,人命關天,兩個眼楮睜得像剛剝出來的油珠子︰「這還了得!這不是造反嗎!」牛祿長馬上和邱富貴一同趕去縣城向縣委王書記匯報。王書記叫王佐文,大個子,河南人,南下作戰勇敢,又在部隊里學了點文化,當了副團長,解放四川後,只有23歲,就留在野旭縣當了縣委書記。王書記听到柯楞公社出了這樣嚴重的事件,立即召開縣委常委會。

會議室是舊社會縣大老爺的會客室,除了正面牆上掛著**像、桌子上擺著七個煙灰缸以外,一切都是老古套︰雕著花草龍鳳的門窗,土漆的桌子、土漆的太師椅,地面是漆過的小木板拼成的,不過漆已經月兌落殆盡,有了兩個拳頭大的破洞。桌上還擺著四川人吃蓋碗兒茶的整套茶具。七個常委都是掌握本縣大權的人物,除縣委書記外,還有縣長、武裝部長、組織部長、宣傳部長、監委書記、公安局長。他們的穿著,只有武裝部長稍有區別,是現役軍人的裝束,其余一律是褪了s 的舊軍裝——他們都是轉業軍人。

縣委王書記把從牛祿長、邱富貴那里听來的情況詳細通報後說︰「牛祿長雖然把綠肥誤听為了骨肥,有一定責任,但是,工農干部嘛,解放前受苦受壓迫,沒錢讀書,沒有文化,犯這樣的錯誤,可以理解,怪不得他,要怪,就要怪萬惡的封建社會。邱富貴,堅決貫徹公社黨委決議,雖然有些方法欠妥,但是,大方向是正確的。王老三身為生產隊長,身為黨員,聚眾阻撓干部貫徹執行上級的戰略部署,捆綁大隊長,砍死大隊長的妻子,實屬反動透頂。大家討論,如何處理。」

公安局長勃然大怒︰「這是我們野旭縣解放九年來,最大的反革命案!」武裝部長說︰「這就是公開造反!今天敢捆大隊書記」宣傳部長糾正說︰「是大隊長。」武裝部長接著說︰「對,大隊長,明天就敢捆公社長。」組織部長又糾正說︰「公社社長。」武裝部長接著說︰「後天就敢捆縣長。以後就敢捆**羅,堅決抓!槍斃他幾個,壓壓反革命的威風。」六個常委爭先表態,越說越凶,生怕沾了「右」的邊,都對王老三怒加聲討,主張殺一儆百。只有宣傳部長彭忠國在表了堅決的態度後,說︰「人命關天,案情重大,是不是再派人下去調查一下?」王書記拿出一個檔案袋晃了晃說︰「牛祿長、邱富貴已經給我們提供了第一手材料,一切都很明白,一切都很清楚。王老三就是地主階級的代言人,必須堅決鎮壓!」七個常委研究了半天,個個義形于s ,得出的結論是逮捕王老三,通報表彰邱富貴,追認主席娘石淑貞為烈士。

當天下午六點,天上突然布滿濃雲,起著大風,殘敗的桃李花在紛紛飄落。鐵山六隊的路上,邱富貴領來了四個荷槍實彈的公安戰士。為首的是縣公安局高科長。他們直撲王老三的家,把積肥回家喝開水的王老三逮了個正著。因為王家的地勢高,看見的社員都互相傳語,不到三分鐘,王家祠堂就聚滿了人,大家不自覺的把高科長等四人團團圍住,分割包圍,形成了四個包圍圈,群眾爭著給圍在垓心的同志講事情的真相。王老三已經被戴上了手銬,一家老小都在拉著王老三哭,社員都怒形于s ,公安局的吆喝大家讓開路。大塊頭,黑凜凜的廖文雄,用低沉的聲音吼道︰「你們憑什麼抓人,就憑邱爛肚的嘴皮子?」社員都七嘴八舌的大嚷起來︰「王老三是好人!」「不準顛倒黑白!」「不準亂抓人!」「放了我們的隊長!」吼聲一浪高過一浪,像松濤,像海嘯,像ch n雷,轟轟的響。

邱富貴說︰「不干你們的事,大家識相點!」高科長見情勢危急,就提高嗓門兒說︰「我是奉命捉拿殺人犯,請鄉親們支持我執行公務!」王老三高喊︰「我沒有殺人!」「王隊長不是殺人犯!」「我們通通可以作證!」「石淑貞是自己跌死的!」

王德清正在石包山上打石頭,準備生產隊修蓄水池用,孫子王福平心急火燎的跑來告訴他公安局抓人來了。王德清丟下錘子鏨子,三步並著兩步的趕回來,看見這個陣勢,立即撥開人群,擠進垓心,見一個瘦高個子雙手抓著鐵鏈,鐵鏈上鎖著王老三,就輪起鐵掌向那只手腕猛砍下去。那瘦高個子正是高科長。他痛得「哎喲」一聲叫,放下了鐵鏈。另外三個戰士,都被七嘴八舌的群眾圍著,什麼都沒有看見,也沒有听見。高科長舉起了槍︰「你,是什麼人!」王德清大吼道︰「我是證人!石淑貞是自己跌到自己拿的菜刀上死的,關王老三屁事!」

高科長怒氣沖沖地舉起手槍,大吼道︰「都給我閃開!誰敢妨礙我執行公務,我就開槍!」王德清也怒吼道︰「**是不會拿槍對準老百姓的,你敢向老百姓開槍,你就是趙爾豐,我就敢下你的槍!」高科長「叭叭」向天放了兩槍,婦女兒童都嚇得哭喊著四散奔逃,王德清高喊︰「下他們的槍!」幾下健壯如牛的小伙子立即沖向前,兩個對付一個,繳了三個戰士的槍,高科長舉槍正要向廖文雄sh 擊,王德清飛起一腳把槍踢到了天上,落下來,他一個騰躍把槍抓在了手里。邱富貴見狀想溜之大吉,王德清用槍對著他︰「都是你惹的禍,敢動老子先斃了你!」

高科長沒了手槍,立即變成了放了氣的輪胎,但氣門芯還是硬的︰「把我們捆起來好了,解放軍不怕死。」王德清說︰「你不怕死,我怕死!」他舉起手槍說︰「輕輕一扣,那人就吃不成飯了,能隨便扣嗎?坐江山才幾年,就听信邱富貴、矮狗屎這些人的一面之詞,護著他們,把正直的人打下去,這還算是**嗎!留下你們,把事情搞清楚才動槍不遲。」王老三說︰「社員都散開回家,干部留下。」王德清叫家人抬出凳子,讓四個解放軍同志坐下,也給邱富貴安了一張椅子。王德清說︰「邱大隊長,我們當著四個公安的面,把事情說清楚,你有本事說一句假話,老子馬上斃了你,我七十歲的人了,死了也值。我是說得到做得到的!」王德清看見孫曉鶯也在旁邊,就說︰「孫老師找張紙來作記錄。」邱富貴低著頭不言語。「說呀!」高科長想早點月兌身。邱富貴看了一眼王德清手里握的手槍,他知道這個人是走江湖一輩子的人,什麼事都敢干,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得照實說了,孫曉鶯認真記下了。王德清說︰「公安同志,事實就是這樣的,你們看,該不該抓王老三。」高科長听了後說︰「原來是這樣的,我們不知道,是奉命行事。對不起。」王德清從孫曉鶯手里拿過記的材料,叫邱富貴和在場的人都簽了字,然後交給了高科長。高科長裝進了上衣口袋,又模出鑰匙,打開手銬,放了王老三。說︰「我一定回去向局長匯報,撤銷逮捕令。」

王老三說︰「剛才不是奪你們的槍,是想讓你們弄清事實。槍都還給你們,相信你們會拿槍為好人撐腰的。」高科長等四人接過槍,一溜煙的走了。邱富貴也跟著跑了。王老三的屋里屋外,響起了一陣開懷大笑。

只有王德清沒有笑。等群眾都散了以後,王德清給王老三說︰「趕快把今天表現最突出的人找來,我有話說。」一會兒王老三叫來了廖文雄、王爾忠、王光玉、孫明體、王光洪、王光禮。王德清把自己家的大人都叫攏來後說︰「從古以來的官兒,很少有真為老百姓的,也有心里想為老百姓干點事兒的,但處在那個位置,也沒有辦法。官靠民養,官不但想過得比民好,還想讓民俯首貼耳,怎麼容得下老百姓說個‘不’字,何況捆官、打官、下槍?這里到縣城四十里,全是山路,估計他們今晚不會來,明天早晨準來抓人。今天你們幾個出力繳槍的人,我和老三,馬上收拾好,趁天黑就走,遠走他鄉,我們可不是岳飛,沒有必要死了之後讓後人題詩作詞。世界這麼大,中國這麼寬,還能沒有我們幾個人的生路?」

農民們都沒有想過官兒和民的這種玄妙關系,但從這幾天敢于下令挖祖墳,敢于那樣顛倒黑白抓好人,大家都有些明白了,官有官場,官有官理,和老百姓的理是不一樣的。大隊會計王爾忠說︰「事實他們已經搞清楚了,該不會再來抓人了吧?」廖文雄說︰「敢承認事實的官兒有幾個?如果沒有問題,我們回來就是。」王德清說︰「我這把胡子可不光是吃米長出來的。都快點回去準備。我們統一口徑,向家里人就說︰‘我們連夜進城去了,要去親自向縣zh ngf 報告。’回去準備好,天黑盡我們就走。」

幾個出頭露面的都各自準備去了。王德清一家到公共食堂吃過晚飯,老少十二口人,圍著桌子上一盞馬燈坐著,他們看著門外不明不暗的夜s ,沉默著,嘆息著,女人都在流淚。王德清吞雲吐霧的抽了一會兒葉子煙,看大家都很悲戚,就說︰「我們走了,老大老二,要把你媽和老三家照顧好。下雨天,這里山高路陡,給她們挑挑水,這公共食堂我看也是辦不下去的,以後分口糧,也幫著挑一下。我們有了立腳的地方,就寫信來叫你們去。大家不要傷心。天總有亮的時候。」老大老二答應著,婦女們的眼淚都嗒嗒的落著。

天一黑盡,王德清、王老三等八個人,各自背著簡單的行李,要上路了。他們的妻子兒女都來相送。幾個年青人的妻子都哭得像熱天的雪糕,水淋淋的。王老三說︰「我們走了,你們凡事要多動腦筋,邱富貴兒那些人干的壞事,你們要記著,我們要找他們算帳的。」天上有朦朧的月亮,親人們和他們一一握手後,都流著淚看著他們走出家門,進入竹林中,親人們又追到竹林外,看著他們下完五里坡,過了響水河,彎進柏樹林,消失在黑夜中了,還久久的站在坳口上。對這里的許多親人來說,這是生離,更是死別。不久的糧食關,這個隊也死了四十六人,雖然他們隊的生產不錯,但當時都是全大隊統一調配,真所謂「四海變秋氣,一室難為ch n」啊。送行的人當時當然都不知道後來的命運,但一旦走出了家門,就存在著是否還能再回來的問題,所以他們都久久不肯回屋,看著親人們遠去的白晃晃的路,像彎彎曲曲的長蛇,伸入薄薄的霧氣中,融入無邊的曠野里,沒了蹤跡。他們都沒有人想離開坳口,他們的心已經隨著漂流的親人的腳步,進入了茫茫無邊的夜s 中。特別是年輕的妻子們,丈夫一走,留給她們的可不僅只是勞累。

王家的兒媳們,都是等寒露濕人衣之後才上床的,但誰也無法成眠,想到今天的事,以後的r 子,腦子越來越清醒。他們听著公雞叫,看著月光淡,看著黎明前的黑暗到來又過去,看著縷縷慘白的晨光,從茅草屋頂的縫隙中,從牆的孔洞里,擠進了屋子,他們才黑著眼圈起了床。剛剛洗過臉,門還沒有開,門外就響起了一個粗喉嚨沉重的喊聲︰

「六隊的社員注意了,六隊的社員注意,我們縣公安局奉命捉拿凶犯,社員們都關上門窗,不要出來圍觀,以免造成意外傷亡。下面的六個人听著,下面的六個人听著︰王德清、王傳業、王爾忠、王光玉、廖文雄、孫明體,趕快開門自首,否則抗拒從嚴!」人們還是都紛紛起床開了門,大家才看見石包山頭一挺輕機槍,槍口正對著王老三的家門口,大約五六十個戰士,都端著槍封鎖了六隊向外的一切通道。大家這才佩服王德清真是見多識廣。牛祿長書記、邱富貴大隊長、公安局長、公社治安主任都親臨戰場指揮。一連喊了八遍,還不見罪犯出門入網,公安局長又高聲喊道︰「鄉親們,我們只逮捕罪犯,希望鄉親們協助,為了不造成誤傷,大家不要出門,不要圍觀,不要窩藏。為了不造成財產損失,家家戶戶都打開房門,我們好一一搜查。」公安局長喊了三遍,六隊的所有人家都打開了房門。那個粗喉嚨又喊話三遍,才由邱富貴帶路,挨家挨戶搜查。邱富貴先帶領六個全副武裝的戰士進了王德清的家門,用三節電的手電筒把床上床下、豬圈里、紅苕窖里、大的箱箱櫃櫃里都照了個遍。王家老小都默不作聲。王福平心想︰「好險,爺爺真是料事如神!」邱富貴見搜不著人,像抽了筋似的渾身虛軟,他知道王德清是久走江湖的,如果抓不住他,說不定哪晚上就完了。他問王老大︰「你爹和老三呢?」王老大回答說︰「昨天你們前腳剛走,他們馬上出門,說是到縣城親自向縣長匯報,可能都住在縣城,這時怕還沒有起床哩。」邱富貴雖然不相信,但到處都搜遍了,就是不見人。他們一一搜了另外四家,也不見要抓的人,而解釋都完全一樣。邱富貴這才感到水深得很。邱富貴等向公安局長匯報了搜查結果。公安局長不甘心,又叫挨家挨戶的搜了一遍,當然還是一無所獲。鬧騰了半天,只得撤退。臨走時,公安局長說︰「如果他們回來,到大隊長那里去報告一聲。」此後又來找了二十多個人去問,還來偷襲過三次,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隔了五天,街上貼出了公安局的通緝令,六個人都從來沒有照過相,因此沒有照片,特征描述也是似是而非的。罪名是阻擾積綠肥,捆綁大隊長,殺死大隊長的妻子,毆打公安人員,奪槍四支(後勒令歸還)。一行六人。希廣大人民群眾協助擒拿。

又過了兩天,王光洪和王光禮都悄悄回來了。通緝令一直到被雨打風吹去,六個罪犯都如泥牛入海無消息。

ch o漲ch o落,雪積雪銷,星馳月轉,彈指十年。到了一九六九年,野旭縣廣場里召開萬人大會,為骨肥事件涉及的王德清等七人平反。主持會議的是東方紅造反兵團司令王衛紅。他本名王福平,是骨肥事件主要受害者王德清的孫子,王傳業的兒子,是野旭中學的學生,剛滿二十歲。為了表達響應**的號召,保衛紅s 江山,特地改名為王衛紅。只見他身穿當時的流行s ——黃軍裝,胸佩紅太陽,臂戴紅袖章,臉帶朝陽之s ,神露激昂之情,聲有疾雷之音,真是八面威風。台子上的橫標上是紅紙黑字的鬼哭體——徹底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台子兩邊是一副女圭女圭體的對聯︰

將綠肥誤為骨肥知識淺陋本無可厚非

把好人定成罪人用心險惡實不能輕饒

台子上左邊椅子上坐著王德清、王老三等六位受害者。台子右邊低頭站著六常委(因為武裝部長屬于軍隊系統不宜揪斗)和牛祿長、邱富貴,他們一人胸前吊一個巨大的黑牌子,名字之前都冠有「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劊子手」「黑走狗」之類的頭餃。

大會高唱了語錄歌,背誦了**語錄,然後先由王傳業介紹骨肥事件的真相和全過程,隨後由受害者孫曉鶯控訴。孫曉鶯一走上台就泣不成聲了,她現在雖然只有三十六歲,但看起來已經像六十歲的人了,一身骨瘦如柴,頭發全都白了,臉上只剩了一層臘黃的皮,她被捕入獄八年,(母親被打死在斗爭的會場上,這一點她沒有講,因為她母親是地主分子),丈夫被逼瘋,三歲的孩子沒人照顧淹死在蓄水池里,房子,在她入獄後即被邱富貴指揮拆下來當了夜戰照明的火把,現在她失去了教師的工作,一身的疾病還照顧一個瘋人,住在出獄後親友們給她搭的茅草棚里。孫曉鶯整個的控訴過程中,場子里啜泣聲如浪如ch o,口號聲此起彼伏,听眾個個義憤填膺。八個當權派,當時都把頭低成九十度,動也不敢動一下。

控訴完畢就是批斗。王衛紅首先說明︰王德清等六人逃跑x nji ng後,以王佐文為首的野旭縣走資派抓不著王傳業就抓孫曉鶯,對她進行了殘酷的迫害。要王佐文回答︰事情的真相,公安局的高科長是親自听了的,我們又請孫曉鶯作了詳細記錄,交給了你們,為什麼還要派重兵,動用機槍逮捕革命群眾?為什麼還要迫害孫曉鶯?王佐文不敢抬頭,說了些什麼誰也听不清楚。「大聲說!」下面響起了如雷的吼聲。王佐文只好把頭抬起,重新說一遍︰「高科長把材料給了我,但是我的思想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佔了上風,那是常委的決定,當時認為你們下高科長他們的槍就是造反,大家一致認為王德清等六位同志都是貧農出身,事情是由孫曉鶯說東風公社是積綠肥引起的,這是階級敵人在挑撥貧下中農和黨的關系,因此要嚴厲打擊。這是錯誤的,我認罪。」

這時宣傳部長彭忠國站出來說︰「當時我就反對,我說‘孫曉鶯說的是事實,是正確的,如果鐵山大隊照孫曉鶯說的辦了,就不會有後面的事,孫曉鶯恰恰是有功的,而且地主子女不能就認為人家是階級敵人。當時王佐文說︰‘彭部長,不能忘了**的階級分析方法,要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上看問題,那才是抓住了問題的實質。照彭部長的說法,這是貧下中農反對**?我還說‘積骨肥本來就是錯誤的。’」王衛紅立即領著呼起了口號︰「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

「王佐文,彭忠國講的是不是事實?」「是事實,是事實。」王衛紅說︰「彭部長堅持正確意見,是和革命群眾站在一邊的,現在就解放了。」他去摘掉了宣傳部長頸上掛的牌子,讓他坐到了王爾玉的旁邊。

王德清站起來指著低頭彎腰的當權派說︰「你們模著良心想一想,披著**的紅皮子,干的是什麼事情!**坐江山才九年,你們就讓我們吃了二遍苦,受了二茬罪。我們六個人離鄉背井,在x nji ng,這十年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講不完。你邱富貴兒說,到底你的老婆是怎麼死的。包括王書記都是受了你的蒙蔽!你害得我們有家難歸,有國難投,這個帳該怎麼算!」

邱富貴低著頭說︰「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我老婆是不了解情況,自己跌到自己拿的菜刀口上切斷喉管而死的。這個事要怪,還是要怪牛祿長,如果不是他喊積骨肥,哪有這樣的事,我也是受害者,搭上了自己的老婆,我比你們七個人還慘。」邱富貴也痛哭失聲了。王衛紅又喊起了口號︰「打倒牛祿長!」這時一個高大個子的男同志沖上台來,在邱富貴頸子上輪起巴掌一砍,邱富貴倒在了地下,那人又在邱富貴腰上狠狠踢了一腳。王衛紅上前去把他拉開了。這是孫曉鶯的丈夫王爾成,東風公社小學的教師,只听他聲淚俱下的說︰「邱富貴兒,你害得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啊!」王衛紅知道他的神經病剛醫好,不能太激動,就扶他坐到了彭部長的旁邊。

斗爭會開了整整一天,最後由縣委書記王佐文和縣長、公安局長、法院院長共同簽署了平反公告,給王德清、孫曉鶯等七人平反,恢復孫曉鶯的工作,補發這十年的工資。

又過了十年,王衛紅以當造反司令殘酷迫害老干部的罪名被判刑三年。王佐文升為市長,彭忠國升為縣委書記。牛祿長升為副縣長,趙雲德被升為縣委副書記,邱富貴升為區委副書記。

到了一九九四年,王衛紅已經是有上千萬資產的深圳愛華公司的總經理了,王德清還身板硬朗,一天的主要工作是打太極拳,喂雞;王老三是本縣宏龍建築公司的經理。孫曉鶯和王爾成也住上了樓房,又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不過她受的傷害太深,經常從夢中哭醒。邱富貴因為貪污公款五十二萬元,但退陪得好被判刑十年,還在服刑。牛祿長和王佐文、趙雲德都已經退休,經常在老干局下棋。筆者曾經訪問過王衛紅,對骨肥事件和他人生道路的看法,他爽朗地笑笑說︰「那個年代,干部連文化都沒有,就不要說別的什麼素質了,出那樣的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包括我,那時候都只能跟著上頭跑,連想想到底對不對的意識都沒有。完全不能自主沉浮,所以當然只有跟著ch o流漲落。不過,我最佩服我的爺爺,他的思想言行可以說超前了五十年。王佐文等等,當時都自稱是在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其實,他們哪里達到了資產階級的水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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