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大雪山畔有一罕姓人家,父親是土司,兒子罕貴明雖然聰慧,學習成績常列第一,但因家庭關系,只讀到初中畢業,就無緣深造了。不久父母先後去世,他便和小他5歲的弟弟相依為命。弟兄倆除了種地外,還打過石頭,修過公路,放過羊,打過獵,最後迷上了養蜂。他和弟弟兩個人,養蜂二十桶,和一批養蜂朋友一起,到過貴州、四川、x nji ng,後來發現,家鄉的大雪山,比哪里都好。除了隆冬天氣,大雪封山以外,弟兄倆都吃住山畔養蜂。他們在養蜂的艱辛中,更體會到了養蜂的樂趣。特別是風和r 麗的ch n天,他們背靠背坐在蒼松翠柏下,手捧一本家里藏起來的古書,不時看看書,不時望望蜂群,不時望望點點青翠的山峰和滿山遍野盛開的鮮花,不時望望湛藍的天空,真到了物我相忘的境界。
已經到了隆冬季節,眼看大雪就要封山了,弟兄倆一起把蜂箱封好,罕貴明叫弟弟先回寨子借來騾馬把蜂群運回村去,自己留下等待、尋找還沒有歸巢的那一箱蜂群。等弟弟走後,他一頭挑蜂箱,一頭挑鐵桶,鐵桶里裝著幾斤米,一口小羅鍋,一把弩子,一把小鐵鋤和碗筷毛巾,直向山畔爬去。
他根據以往的經驗,蜂群應該在不遠的山谷中,可是,走遍了他預料中的山谷,仍然一無所獲。他想起了,再往上攀,幾十里外,有一個山洞,那個山洞,地形特殊,冬暖夏涼,洞外有一片凌寒開花的野枸杞林,蜂群有可能在那里。他于是又挑著擔子往前走去。等到他走到洞外的山崖下,就听見頭頂有蜂群的嗡嗡聲。他抬頭一看,驚得呆了。這片崖長得怪!岩石突出一塊,大約有兩三丈長,一兩丈寬,看起來像一片瓦蓋在頭頂,而石片zh ngy ng,吊著一個野蜂包。那蜂包,大得驚人!比大木水桶還粗,有一個大人那麼長。有不少蜜蜂紛紛落下。看來,是兩個蜂群正在鏖戰。他輕輕走到大蜂巢下,低頭一看,死掉的多數是野蜂,也有他的中國蜂。看來,這群蜜蜂想佔領這個陣地,在這里過冬。
罕貴明馬上輕步過去,把蜂箱打開,抽出蜂脾,放在風吹向大蜂巢的方向,並輕輕地取下頭上的斗篷,戴上厚麻布頭盔,厚麻布手套、腳套,用斗篷向大蜂巢那邊輕輕扇著。將近一頓飯的工夫,蜂群聞到了熟悉的氣味,漸漸聚集到蜂脾上,罕貴明一見到碩大的蜂王,就把蜂脾輕輕放入蜂箱,其余的蜜蜂也漸漸向蜂巢涌來。差不多又有幾只野蜂追來,都被趕走了。
這時已經紅r 西沉,刮起了北風。罕貴明並不著急,因為山洞就在不到一里遠的地方。這山洞可不平凡!以前曾經是香火旺盛的石洞寺,里面有僧房僧床,有火塘,還有幾大堆燒柴。洞外是一片山崖,像巨大的屏風擋在洞口,山崖東側有一條用鏨子打出的石頭路,走上這條路也還看不見洞。石路走到盡頭,是一個長寬丈余的石頭壩子——這可是天生的——壩子中間竟然有一個一米左右的大腳印,據說是仙人從這座山一步垮到對門山上去後留下的。小壩子四周長滿了雜樹。入口很小,有一道兩尺高的門坎,可容兩人並肩通過。進門後很寬,像一個大禮堂。兩邊高,中間低。中間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兩邊高處,都是僧房和供的佛菩薩;上上下下都吊著、立著千姿百態的鐘r 石。再往里走,低下去三四米,有一條小河,終r 潺潺不絕,河里還有各種各樣的魚。再往里走百來米,則是削壁千尺,鑿洞架木,有木板通到另一山崖的洞里。就在這轉角處,凌空搭了一個木板廁所。更為奇特的是走過木板,進入另一山洞後,里面竟有一眼溫泉,圓形的,直徑5米多,深只1米多,一年四季都可在里面洗澡。解放前夕,國民黨的殘兵曾經佔據此洞。解放軍攻了半個月,直到洞里彈盡糧絕,才被攻下來。因為地方偏僻,地形陡峭,本地人又極信佛教,里面的瓦屋、木床、佛像等等都沒有人去動過。
招回蜜蜂已經成功,北風漸猛,飄起了雪花,罕貴明正要收場,往石洞寺去,忽然一個怪物從天而降,被頭上的樹枝彈了一下,正好落在蜂箱上,只听「 」的一聲響,險些把蜂箱壓碎。蜜蜂驚得轟的一聲飛起。罕貴明距離蜂箱有三十來米遠。這是什麼?他愣了好一陣才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這東西匍匐在蜂箱上,走近了,罕貴明才看清,女式長桶馬靴,條花黑底白紋棉褲,金**花淺綠棉大衣,披頭散發的,竟然有兩個頭。罕貴明又是一陣心跳。他再仔細看,原來頸子上吊著一個和頭大小差不多的大肉包。那個包已經破裂,頭上、肉包上、身上,密密麻麻地叮著蜜蜂。這分明是一個女人!
既然是人,哪敢怠慢!罕貴明忙用蜂帚掃去蜜蜂,把這個人抱起,他感受到了,她個子不矮但很輕,身上有熱氣;他把她放到離蜂箱幾十米遠的地方後,用手在口鼻處一挨,還有微弱的呼吸。這分明是一個年輕女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風越刮越錳,雪越下越密,罕貴明已經顧不得蜂箱了,慌忙抱起女子向石洞寺大步奔去。他三次把女人放在地下歇氣,才進了洞,把她放在鋪有稻草的床上,又從另外的床上,抱來一些干草蓋在她的身上,然後才回去挑蜂箱和用具。蜂箱已經扁了,他修理了一下,挑進洞來,安放在靠里的一間小廟里。
他燒起了火塘,燒水煮飯。等屋里暖和起來以後,他又把另外床上的谷草抱來鋪在火塘邊,再把那女人抱來放在草上,又在她身上蓋上些草。她再看這女人,仍舊昏迷不醒,只有微弱的呼吸。頭上頸上,膿血淋灕。他想給她擦一擦,可什麼紙都沒有。吃完飯,罕貴明也在火塘另一邊鋪上稻草、蓋草而眠。
晚上,只听一夜北風怒號,天亮後,起來到洞口一看,已經千峰一s ,滿眼是玉鑒瓊田,雪花還像棉團一樣,從天上滾滾而下。罕貴明知道大雪山暴風雪的厲害,走的可能x ng已經沒有了。他又去看谷草中的女人,頭臉腫得像瓜瓢,出的氣稍微大一點了,但仍在昏迷中。罕貴明只得燒起大火取暖煮飯。他差不多又去撥開草看那個女人,直到下午,才听到微弱的喊聲︰「水……」。罕貴明早已經準備好了︰米湯、蜂蜜加上揉爛的蜂脾、蜂膠煮的水。他坐在一個鵝卵石上,一手端碗,一手拿舀蜂蜜的小勺,慢慢地喂。女人喝了半碗,又睡過去了。到天要黑的時候,女人蘇醒過來了。但眼楮腫得睜不開。她小聲地問︰「你是誰?這是在哪里?你救我做什麼!」
罕貴明一邊給她喂蜂脾米湯,一邊說︰「我叫罕貴明,是泰族養蜂人。我見你還有一口氣,哪能不救!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那姑娘仍然躺著,有氣無力地說︰「我叫,白,玉蓮,是,漢,漢族人,我,是,是,救,不活的。」
罕貴明說︰「你這不是活過來了嗎?」
問答了半天,罕貴明才听明白,白玉蓮家在鳳慶,高中畢業,得了絕癥。醫生診斷為惡x ng淋巴瘤晚期,最多還能活三個月。她以前120斤重,現在還有72斤。瘤長得很大,一個人,兩個頭,人不人,鬼不鬼的,她覺得已經失去了活著的價值,于是,她一個人跑到大雪山來跳崖,不想讓任何熟人知道她的結局。
罕貴明說︰「白玉蓮,多好的名字!人可不要輕生。醫生的話,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我在x nji ng放蜂子時認識一個人,他也得了絕癥。但是他的想法就和你不同。他知道得了絕癥,才去學習放蜂,漫山遍野的跑,天天吃蜂蜜、蜂膠、蜂王漿,過了三年,病全好了。我問過老中醫,他說蜂蜜補中益氣,安五髒,和百藥,解百毒;蜂膠能抗細菌、抗真菌、抗病毒,是我國古代和民間的治癌秘方,而蜂王漿有安眠,助消化,抗衰老,增強免疫力,抗腫瘤的作用,蜂巢也有解毒、增強免役力的作用,你也試試吧!」白玉蓮說︰「真有,這條路,我,當然,要,活下去。」
罕貴明說︰「你一定要活下去。現在大雪封了山,你也動不了,我也出不去,我負責照顧你。」
白玉蓮說︰「那,就,勞累,大哥了!」
罕貴明知道,這樣大的雪,弟弟是沒有本事上山的。米最多只有三斤,要在冰天雪地里活下去,還得搞吃的。他當過獵人,知道雪天最易設套,可以套住各種小型肉食動物,如黃鼠狼、九節麟、草豹、狼。但必須有誘餌。他拿著弩子,在洞里的河邊sh 魚,運氣還不錯,半天sh 著三條不小的魚。把兩條烤熟,成了白玉蓮和他的美餐。另外一條切成三塊,套動物。雪太大、太深,罕貴明不敢到遠處去,只在前幾天招蜂群的地方到石頭路的這一段熟悉的路上,用小鋤挖了三個小坑,搞「鬼牽手」,這種套子,套住了動物,無論套住了頭還是套住一只腳,都會被扯進坑里,讓動物自己的身體把坑堵住,毫無月兌逃的辦法。頭天晚上一無所獲,第二天晚上,套著一條狐狸。第三天晚上,大豐收,三條九節麟。罕貴明就用這樣的方法,維持生存。
出人意料,第五天,罕貴明的弟弟,竟然找到洞里來了。背上一個包,手里一把大洋鏟。罕貴明說︰「你來干什麼!不要命了!」他弟弟說︰「我怕把你餓死了。這條路我熟,我一邊用鐵鏟清雪開路一邊走,走了三天。」罕貴明接下弟弟的包,給他倒了一碗蜂糖開水,並把發現白玉蓮的事告訴了他。罕貴明說︰「你來了,也好,看著白玉蓮,我下去買些白藥、紙、酒j ng、藥棉花、鹽和米來,再帶些蜂膠、蜂巢來。她還不能動,我們把她抬不下去的。」罕貴明的弟弟說︰「還是我回去,這條路我熟,再說,你還要照顧玉蓮姐姐。」罕貴明明白,照顧這樣的病人,是全方位的,他已經攤上了,不宜再煩別了,第二天,他就讓弟弟回家去了。又過了一星期,弟弟把需要的東西全都帶來了。
弟弟走後,又過了一個月,白玉蓮的病有了好轉,那個和頭一樣大的包,因為摔破了,一度膿血淋灕。罕貴明給她用酒j ng清洗了,又上了白藥,現在,不但結了痂,而且明顯地在縮小。她的生活已經能夠自理,只是,走路還必須扶著崖壁才行。
冬天的蜜蜂不能產蜜,還必須喂蜜,喂糖。白玉蓮已經把蜜吃得差不多了,怎麼辦?蜜蜂就是他的生命,不能讓它們挨餓;白玉蓮的病有了起s ,罕貴明知道是蜂蜜、蜂膠、蜂王漿在起作用,又不能斷了。罕貴明想起了那一個巨大的野蜂巢。這種掛在懸崖上的野蜂蜜叫石蜜或者崖蜜,是蜂蜜中的上品。取野蜂蜜,滇西人都會︰只須一根兩尺來長的細竹筒——拇指粗細即可,把中間的竹節打通,一頭削尖,用弓弩sh 入蜂巢中,蜜糖就會嘩嘩流下,下面用一只桶接住就行了。為了保護野蜂,一般都只把竹筒sh 入蜂巢的側面偏上,蜜就只會流出上面的。罕貴明就準備這樣去取野蜂蜜,可是,有弩子,卻沒有細竹筒。他出洞口站在石路上張望,山巒都像一頭頭銀s 的巨獸,滿目都是銀s 世界,看不見一點綠s ,更不要說竹林了。
罕貴明又回到洞里長嘆一聲烤火。白玉蓮問︰「大哥,有什麼事嗎?」罕貴明說︰「沒有蜜了。我想去取野蜂蜜,就是沒有竹筒。」白玉蓮問︰「怎麼取?用竹筒做什麼?」罕貴明把取野蜂蜜的方法給她講了一遍。白玉蓮听了後,也想不出什麼辦法。
第二天,白玉蓮往洞口的樹枝上取毛巾,毛巾已經成了冰。她好不容易才把毛巾從樹枝上剝下來。洗了臉之後,又把毛巾往樹枝上一搭,熱氣騰騰的毛巾,不到一分鐘就變成了冰巾。「有辦法了!」白玉蓮激動得忘了扶壁,就往里跑。罕貴明看見,慌忙迎上去扶住說︰「看跌倒!什麼事,這麼高興?」「我有竹筒了!」「在哪里?」
白玉蓮說著,從內衣里撕下一方布,裹成一個圓筒,往水里一浸︰「大哥,拿到洞口去!」
罕貴明趕忙拿到洞口,立即凍成一個圓筒了。罕貴明回到洞里說︰「好主意!還可以改進一下。」他c o起菜刀,到洞外砍來一根指頭粗的細樹枝,一頭削尖,其余部分削平,就像一根尖頭的篾片,然後再用一根細樹枝合在一起,用布條松松地裹上,再舀一碗水,到洞口慢慢一淋,再把細樹枝迅速抽出,不到兩分鐘,竹筒就成了。罕貴明高興地說︰「等我去取蜂蜜!」
不到半小時,罕貴明就提著一桶野蜂蜜回來了。他馬上喂蜜蜂,叫玉蓮自己取來兌水喝。
白玉蓮能自己走路了,也漸漸恢復了少女的風韻。她頸上的那塊包,縮小來只有拳頭大了。用手模,堅硬的一團,從此,似乎就再也不能縮小了。
一天,太陽格外鮮亮,罕貴明決定帶白玉蓮出洞欣賞晴天的雪景。他先把洞外的冰雪和石頭路的的冰雪掃到山谷中,牽著她的手,慢慢走出山洞,在石頭路上漫步。這時,天,藍得像一片巨大的荷葉,大地晶瑩得像一塊巨大的水晶。到處閃著雪光陽光。風卻像刀,割得手臉疼。罕貴明說︰「得趕快回去,怕得雪盲,也太冷。」白玉蓮很興奮,跑著向洞里去。誰知一翻過洞門坎,「叭」的一聲,跌倒在洞口。罕貴明跑步進洞去扶,卻見頸上那個包已經粉碎。罕貴明嚇得蹲在地下。白玉蓮痛得發不出聲。罕貴明一看,頸上全是石灰般的粉末。只有緊貼頸子處,還有點血,還留著手指大的一層皮。罕貴明高興地說︰「全部鈣化了!」等白玉蓮緩過氣來,罕貴明又把她扶去睡在火塘邊,給她搽白藥。
等到大雪化盡之後,雪山放蜂人,由兩弟兄變成了三個人。白玉蓮只是頸上還有一個拇指大的疤。人也長好了,長發飄逸,面目端莊,楚楚動人。不久,罕貴明便和白玉蓮結為了夫妻。罕貴明弟兄負責放蜂,白玉蓮負責料理家務。
改革開放之後,罕貴明兄弟和白玉蓮都考上了大學,現在罕貴明和白玉蓮夫妻都是研究用蜂產品治病的專家。他們的切身經歷讓他們堅信,蜜蜂渾身是寶,他們必將為這甜蜜的事業,開拓更加廣闊的道路。
注︰這是《井研斷橋短篇小說集》的最後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