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骨肥事件
事情发生在1959年chūn天。野旭县柯楞公社的牛禄长书记正手拿钢笔,神情专注地守候在电话机旁参加县里正在召开的电话会。县委书记是北方人,而牛禄长认得的大字加起来也没有一把算盘上的珠子多。牛书记,解放前靠捡狗屎卖维持生活,因为个子不高,外号就叫“矮狗屎”。他因为苦大仇深,根正苗红,斗地主,硬得起心肠下得手,所以当上了村主席,后来一路攀升,当了乡长,到成立人民公社时当了公社党委书记兼公社社长。听了半天他也没敢在笔记本上记一个字。幸好抓生产的副县长是本地人,强调了几句,他这才听清楚了,原来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为了确保农业大丰收,要变农闲为农忙,大积绿肥。人均一千斤,来一个比赛,看哪个公社放绿肥卫星。
绿肥是个什么东西,书记、县长都没有解释。牛禄长却听成了骨肥。开完电话会,牛禄长可犯难了,他悬想,骨肥,骨肥,一定是骨头烧成的肥料,因为什么骨头都比较硬,不烧成灰,不可能对庄稼有什么好处,这一点牛书记可是清楚的。人平一千斤,就是把全公社的鸡鸭鹅、猪牛羊都杀个jīng光,取出骨头来烧也完不成任务啊!
牛书记正在发愁,铁山大队的大队长邱富贵汇报工作来了。这人四十多岁,矮墩墩的,通红的鼻尖,和牛书记一样是在苦水里泡大的,不过他被抓过壮丁,放过枪,被解放过来后,脸上还添了个疤,走南闯北的,鬼点子多,人称邱烂肚。他见牛书记埋着头,也先低下头然后往上一看,只见牛书记眉心打结,脸上淌愁,便笑问道:“书记,怎么眉毛胡子长成一堆了?”牛书记见是邱烂肚,马上站起来,请邱大队长坐下,如此这般的讲了一通。
邱大队长耳朵听着,肚子里可像瞎驴拉碾子,直打圈圈。等牛书记说完之后,邱烂肚又三摇其头,一点其首,哈哈大笑说:“有了,有了!不要说人平一千斤,人平两千斤也不是难事!”牛书记,就好比听见鸡生小猪马生牛一样的诧异。他把背儿弓起,颈儿伸起,眼儿瞪起,嘴儿直凑到邱富贵的鼻子尖上问道:“有那么容易!上天去割?下地去挖?又不是牛粪狗屎,那么容易!”邱富贵本来想说矮狗屎呀矮狗屎,都解放仈jiǔ年了,怎么还只是想着狗屎牛粪呢?但面对的可是书记兼社长,于是说:“实在没别的办法,就向死人要。”
“向死人要?”,牛禄长问,“挖坟?!”邱富贵说:“是呀,挖它一丈深,死人的尸水浸下去,还能不肥?再把死人骨头烧成灰,和在那种泥里,还能不叫骨肥?”
牛书记一听,茅塞顿开,他也想到了社员会反对,不过,**本来就不信鬼神,右派都是些有知识的,**都没有怕,还怕什么?再说,挖坟,不但能积肥,还能扩大耕地,哪点不好?他于是叫来秘书,立即发通知,明天下午二钟(这是当时干部的习惯用语)召开大队书记、大队长、生产队长会。
第二天下午两点正,公社的院坝里(因为还没有礼堂)已经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干部,农村的,机关的,学校的长字号的,都来了。牛书记因为个子不高,坐着怕大家看不清书记威仪,站起又觉得有**份,于是选取了第三种姿势:蹲在一条长凳子上,又怕不小心仰过去了,于是缩着身子,高昂着头,两脚还在凳子上移过来、移过去的,活像歇在钢丝上的公鸡。
前三个钟头,听众都不甚留心,因为国际形势、国内形势之类,大家早已听惯,反正都是一片大好,况且,他们当时都觉得,和说太阳月亮怎么样差不多,同自己关系不大,而且就是关系大又能怎样,反正是上头在管,下头说了也不作数。
而第四个钟头,一说到积骨肥,挖祖坟,场子里的人都尖起了耳朵,眼睛睁得斗大,因为挖坟取死人骨头来烧,对于重死慎葬的中国人来说,可不是小事。只见牛书记讲得嘴巴上白泡子翻,好像婴儿吐的一嘴的nǎi水:“同志们,积骨肥,人平一千二百斤,这是党的号召。”上级只要求人平一千斤,牛书记根据“上不紧则下慢”和“留有余地”的当官法则,人平又加了二百斤。牛禄长听见下面议论纷纷,从凳子的这一头,移到了那一头,又嘶哑着声音说:“这是对每一个**员、对每一个共青团员,对每一个干部的严肃考验。你是不是真的听**的话,是不是真的听**的话,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反革命,这就是分水岭。有人说这事,我们可没有干过,**就专门干我们没有干过的事儿,结婚前,你们谁干过女人!结婚时不是也照样干吗?群众不通,就要打通,开头打地主的时候,王缺嘴儿,来了没有?”下面有人回答“来了。”“嘿,下午分了地主的谷子,晚上又挑去还给地主,打地主,你都不通,现在哪个贫下中农还会这样干,把分的胜利果实挑去还?真是鬼rì霉了。所以要排除干扰,谁阻拦,就斗争谁!”
他说后面这句话的时候,忘情地把拳头往下狠狠一砸,结果失去了平衡,在凳子上歪了几下,终于“轰”的一声跌了下来。场子里顿时哄堂大笑。干部们对上级布置的任务,向来不会提什么异议。当时反右斗争余波未息,这个县的几个名人,就因为发表了几句不同意见,至今还老鹰抓蓑衣——月兑不了爪爪。谁还敢在这里冒皮皮?不过基层干部们口头不说,并不是心头就没有想法,更不是就一定要照着办。最典型的是铁山六队,一样的参加了开会,一样的听了上级布置,就是不予执行,不但没有搞密植,也没有搞深翻,全公社就只有这个生产队1958年真的获得了大丰收。但在牛禄长的心里这个队却是最不听话的生产队。牛书记跌下凳子来成了会议结束的信号。他站起来,扭了扭腰,只沙哑的吼了两个字:“散会!”
铁山大队的干部,迎着落rì的余晖,沿着山间小道往回走,一路上到处是一笼一笼的竹林,路边长满了青草。竹林掩映中,多数是草房,偶尔能看见一座小青瓦房,但都很破旧,满山遍野的庄稼因为密植得过了头,麦苗大多呈韭黄似的颜sè,眼见得不会有多少收成。豌豆、胡豆本来是不择地势也不需要多少肥料的,撒到地里就会有收成,可是,许多地里,搞深翻,至少三尺,把生土都翻到了上面,没有肥力,所以都长得瘦筋筋的,大都成了永远长不高的“老莱子”。大家才吃了几年饱饭,这样折腾下去,那前途一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现在竟然又要挖祖坟,干部们都皱着眉头。
六队队长王老三,大名王传业,长得浓眉大眼,中等个儿,壮得像条小牯牛,他对走在前边的大队书记赵云德说:“祖坟不能挖,我老者,你是知道的,兴公共食堂打各家的饭锅,他就不干,拿把菜刀要拼命,现在,我们家的锅都还在家里。祖坟,那么好挖!”书记赵云德心里也翻波涌浪的,这是谁出的馊主意?该不会是听错了吧?但他的书记身份,使他对王老三的话,不敢回答,只得沉默着,假装没有听见。
这时他们后面雄纠纠赶上来一个姑娘,她是王老三的表妹,地主孙仁发的女儿,名叫孙晓莺,她在东风公社教小学,男人也是教师,有个孩子两岁,父亲在土改时上吊自杀,还有母亲和兄弟,所以也常回家来看看。这姑娘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高挑个儿,丰满身段,发如漆染,眉如墨画,脸如荷瓣,声如黄鹂,赵书记主动招呼道:“孙老师,今天是星期六,也回来得这么晚?”孙老师回答道:“我参加了积绿肥,完成了一千斤才回来的。”听见的人都大吃一惊:“哪来的那么多骨肥?你们挖了多少座坟?”孙老师笑着说:“什么‘骨肥’、‘挖几座坟’?叫绿肥,就是把青草树叶和泥巴堆在一起,沤烂了,就是绿肥。”
大家这才惊诧莫名地舒了一口气:“这还差不多,原来是矮狗屎听差了!”后头这句话,被从后面赶来的邱富贵听见了,他铁青着脸,吼道:“谁说骨肥是听差了?把党布置的工作拿来开玩笑!”大家七嘴八舌的把孙晓莺的话说给他听了。邱大队长竟然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听地主子女的,还是听**的?”王老三一听,额上青筋直冒:“说你妈个球!人家东风公社怕不是**领导的!矮狗屎文化不高,把绿肥听成骨肥,改过来不就成了?”
邱富贵把小眼睛睁得斗大,说:“王三儿,这种话可不是你我敢说的。你我还是乖乖的回去积骨肥。”赵书记说:“我们也可以问一问呀。”邱大队长走上前小声给赵书记说:“积骨肥是他刚才讲的,还问什么!”“问问县里嘛。”“赵二娃呀,你怎么就老是长不大呢,那不就成了告矮狗屎的状了?”然后他回过头来大声说:“哪个也不准再议论,马上回去开会布置积骨肥!”
大家原以为,或许是上头听错了,改了就行了,经邱大队长这么一吼,大家才知道“大人物”有错也是下头的人说不得的。都闭了嘴,低着头,闷闷的往家里走。孙晓莺虽然知道自己说的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在铁山大队,自己的老家,地主家庭的身份,还是少说为佳。她哪里还敢争辩?
铁山六队的社员大会在王家祠堂,也就是王老三的家里召开。这祠堂在山坳上,东边是鬼叫湾,相传抓壮丁时,打死了一个姓王的青年,夜里常听见他在惨叫。西边是响水河,因为河床陡峭,河水成天哗哗喧嚣着;上街的大路,是用光脚板和草鞋踩出来的,像长蛇般从这祠堂门口由北向南盘绕穿过。祠堂是土瓦房,住着姓王的四户人家。
当时,生产队开会,几乎全是千篇一律的,都是在一户堂屋比较宽大的人家里,堂屋zhōngyāng一张方桌,上面点着一盏煤油灯或者马灯,桌子四周坐着干部,屋里屋外阶沿上坐着群众。开会前,男的就抽叶子烟,女的就纳鞋底,也有摆龙门阵的,但声音一般都很小,喂nǎi的妇女也有带小孩儿来的。至于门外的坝子里,一般都是凑热闹的七仈jiǔ岁的孩子们疯玩的天地。因为习惯了孩子们的吵闹,不是闹得压过了队长的声音,一般是没有人去干涉的。这晚上人来得特别齐,除每家人一定有一个代表外,因为在家里也没有事可作,什么都入了社,饭也在公共食堂吃,家里既无猪儿鸡鸭可以照料,也没有任何副业可以搞,小生意也不允许做,所以还不如到会场上来东拉西扯还高兴些,因此有些家庭来了好几个,甚至有全家老少都来了的。
王老三,二十七八年纪,大头厚胸粗手粗脚,多少有点像花和尚鲁智深的味道,挑三百斤毛谷子在山路上“噔噔噔”的跑三五里路,不会喘气。他照例坐在桌子的上方,面朝门外,算是主席位置。他刚传达完了牛书记的指示jīng神,全场就闹开了花,好像几大块烧得通红的铁铧丢进水桶里,水直沸,烟直冒,响声惊人。王老三的父亲,首先打雷似的吼:“扯淡!哪个敢挖祖坟!”王老三的父亲名叫王德清,是六队王家的总老辈子,年龄70岁,身体像陡直的山崖,瘦骨嶙峋,又显得威严刚猛,从小靠挑煤炭卖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一身硬骨头,好打抱不平。曾经提着杨保长的脚,把他扔到响水河里。因为他还会些拳脚,有一帮敢两肋插刀的朋友,杨保长也把他莫奈何。
这个生产队共有二十家人,姓王的占了12家,还有四户姓孙,两户姓赵,一户姓廖,一户姓姜。大家看王德清气得脸上青筋如肥大的蚯蚓爬,白胡子像舍身崖下云在飘,都发言反对积骨肥。杂乱的声音,开头听得清的是:“不能挖祖坟!”,后头是“不许挖坟!”最后是“谁敢挖祖坟我们就敢挖谁!”
王老三是生产队长,也是全队唯一的**员,他觉得**,不应该干违背人民意愿的事。上头喊搞深翻,搞密植,他和父亲商量了一夜,王德清说:“种了一辈子庄稼,这点还不懂?太密不结实,太深不长茎。”他们决定口头上不反对,行动上不实行。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了,别的队,别想有什么收成,而这个队比去年还会增产。现在上头虽然还没有总结,还不知道干部的祸福,但是产了粮食,无论如何说,老百姓不会吃亏。
所以等大家发泄完了,他才大声说:“我王老三作为生产队长,党员,应该坚决执行上级指示,但是,这件事情,肯定是听错了。我们队不挖坟积骨肥,按东风公社的办,积绿肥,人平一千斤,肥多粮多,争取大chūn生产有个更好的收成。如果上级怪罪下来,我一个人顶着。”大家说:“我们一起顶!”
邱富贵邱大队长在伙食团吃过早饭,就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的检查,除了看见六队在除草堆泥之外,其余五个队都按兵不动。他把六个队长都找来刮了一顿胡子。不过他觉得积骨肥虽然有可能是听错了,但挖坟却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自己都不做出一个样子,以后见了牛书记未必把脸抹下来揣在裤裆里?况且**干的事,哪一样不奇怪?打地主、分田地,互助组、高级社、人民公社,公共食堂,都是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事。因此说不定我这一着,正好整到了点子上。先进、模范,连升三级都存在可能xìng。他在烂肚皮里,肠子转了又转,决定成立挖坟突击队。他找了书记赵云德,赵书记心里不以为然,但碍于书记的角sè,他推说羊毛疹翻了,自己不能去参加突击。邱富贵知道,牛禄长对赵云德早就心存芥蒂了,只是因为赵云德的姐夫是副县长,把他奈何不得。邱富贵明知赵云德有看法,是在甩袖头子,他却更增加了“舍我其谁”的使命感,于是约起民兵连长耿明chūn,软磨硬缠起十三个爱跟在领导后头转的年轻人,组成了骨肥突击队。
次rì在公共食堂吃过早饭,一行十五人,打着“积骨肥突击队”的红旗,肩扛粪筐,手提锄头、镢头、二锤、钢钎,向王家大坟坝进军了。邱富贵之所以选中王家大坟坝是“深谋远虑”的结果。因为王老三一贯不听招呼,不但密植没有干,深翻也没有干,眼看只有这个队会丰收,以后在全大队甚至全公社的眼里,那不就成了抵制上级意图的英雄?大家效而法之,不仅工作无法开展,就是他的大队长这个宝座也有以王代邱之险。还有他老子王德清,虽然没有搞什么组织,但在全大队人的心目中,都把他当成了头。他不准别人砸他的饭锅,搞得柯楞大队在打锅运动中,成了全公社的倒数第一名。我今天就要挖你的祖坟,看你如何刀治!
突击队还在响水河桥上,王老三的儿子福平就发现了。这孩子九岁,读小学四年级,远远的就看见了旗子上的字,他就边跑边喊,“积骨肥突击队来了!”王老三一听,站在家门口往西边朝响水河方向一望,浩浩荡荡的队伍尽收眼底。王老三自言自语的说:“呀!真要硬干呀!”王德清出来问:“什么软干硬干的?”王老三指给王德清看:“爸,你看,红旗上的字,你看‘骨肥’两个字看得清吧?手里的钢钎、二锤。往六队来,除了大坟坝还有哪里?”王德清一看一听一想,大吼了一声:“姓王的,拿家伙,保卫老祖宗去!”这声音响亮如铜钟,一传十,十传百,不仅姓王的,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拿着锄头、扁担、钢钎向大坟坝集中。王德清叫王老三不要出头露面。
王家大坟坝在离王家祠堂两里多路的半坡上,背靠石包山,面临响水河,里面埋着两百多座坟,王家的人和临近村子的人,都在往里面埋人。从铁山六队到大坟坝全是下坡,从响水河上来,则全是上坡,而且坡很陡。王德清虽年过七十,但步伐硬朗,手持桑木扁担,第一个踏进了大坟坝。他后面又跟着来了十几个年轻小伙子。
邱大队长还在百米开外就看见王德清横拿着一条油亮的扁担,他后面站着十几个手拿锄头、扁担的年轻人,后面还有不少人在向大坟坝里涌。邱富贵气喘吁吁的,却并不叫突击队止步,而是一边疾走一边大嚷:“什么!什么!想闹事!**是闹得垮的?!”王德清朗声大喝:“谁敢动哪一座坟,我就敢动哪一个人!”邱富贵哈哈一笑说:“我不信yīn沟里还翻得了船!”他指挥突击队向前步步逼进,王德清和六队的男女老少也一步一步向前,像铁钉子似的扎在了大坟坝边上。邱富贵在离王德清五步远的地方才止住了脚步。邱富贵高声说:“你们抵制上级指示,这是犯法,是要住不要钱的房子的,你们知道不?”王德清说:“大雷大雨我们都见过,还怕你拍簸箕呀!哪本书上说得有可以随便挖人家的祖坟,请邱大队长找来我看看。大队长还是少惹些虱子往头上爬。”“你老昏了,不和你说,王队长出来说话!”邱富贵抬起头搜索了一番,人群里没有王老三的踪影。“去个人找王老三来!”邱富贵大声下着命令。可是谁也没有动。邱富贵只好叫一个突击队员去找人。生产队长不在场,邱大队长没了主意,不敢进,也不肯退,大家僵持了两个小时,王老三才匆匆赶来了。
“王队长,你怎么才来?”王老三故作惊慌的说:“不是邱二娃来喊我,我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哩。黑牯儿病了,我找兽医去了。”邱富贵下命令说:“把社员叫回去,积骨肥去。”王德清说:“放屁,快滚回去!”王老三几步跨到邱富贵身边小声说:“邱大队长,你看这阵势,怕还是退后一步自然宽哟,我老者,他们也不是在守长城;你邱大队长也不是在攻上甘岭,这样卖劲的干啥呀?弄出事来,怕你我都不好交差。”
邱富贵“嘿嘿”两声冷笑:“我邱富贵,从来没有学过打退堂鼓,老子的一百多斤,今天就撩在这里了!”邱富贵竟大步向前跨。王家大坟坝里立即响起了一片吼声:“打他狗rì的!”王老三怕局面不好收拾,一步跳到邱富贵和王德清之间侧身站着说:“大家听我一句话:这边是我的上级,那边是我的父亲,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无论如何,不能动手,谁先动手,谁就是罪人!我建议,各自向后撤退十步,再慢慢商量。”王德清立即喊:“六队的向后撤十步。”大坟坝里的人立即向后退了十来步。邱富贵却说:“屁话!你看看老子的伤疤,在脸上不是在上。给我上!”王德清举着扁担大吼:“哪个敢!”大坟坝里响起了一片喊“打”声。突击队员们见邱大队长气盛如吹账的气球,六队的火旺,像烧火了的炼铁炉,都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王老三见一场械斗很难避免;斗起来,死伤谁都不是胜利。他权衡了一下局势和利弊,如果六队的人撤,邱富贵就一定要挖坟,造成的后果,恐怕和械斗不相上下。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而这个“薪”,就是邱富贵,只要制服了他,突击队不过是斜坡上的小皮球——只会滚。可是邱富贵又是大队长,弄不好,可得坐几年班房,不过他觉得,即使去吃几年不出钱的饭,也值得。王老三打定了主意就对邱富贵说:“邱大队长,这样干下去,充其量不过是窝里斗,输赢都不光荣。解决问题的钥匙就在你手里,请大队长下命令,把人撤走。”邱富贵却说:“哼,吃屎的赶跑屙屎的,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突击队,给我上!谁阻拦就挖谁!”
王老三见邱大队长像闷头牯牛,说不转,就一把抱住邱富贵,举在肩上,往坟地里冲,嘴里还高喊:“不准打,捆上!”因为事出意外,邱富贵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几个青年,解下裤腰带捆上了。邱富贵在地下拼命挣扎,狂吼:“王老三,老子要和你算帐!好捆不好放!”捆的人默不作声,力气都用在带子上。痛得邱富贵嗷嗷叫。六队的群众都提着扁担锄头瞪大眼睛,准备迎击突击队的冲锋。突击队成员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只有民兵连长耿明chūn提着钢钎要冲进人丛救人。王德清一把抓住他的钢钎说:“chūn娃,你不要光着脑袋往刺巴笼里钻。这事和你没有关系,挖你的祖坟,你肯干?”耿明chūn说:“要捆,连我一起捆,不捆我,我不好交待!”
王老三对突击队员说:“人家东风公社积的是绿肥,就是把青草铲下,和泥沤起,等段时间用,就是绿肥。我们这边,喊积骨肥,本来就是错了的,不信,自己去县里问。王家的坟不能挖,别家的坟也不能挖。我看报纸上,修建铁路、公路,要占用坟地,还出个通告,让坟主迁坟哩。你们都回去吧!”突击队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商量了一阵,决定去公社报告,便收起旗子,拿着工具,议论纷纷地走了。王老三又叫六队的干部留下,其余社员,马上离开回去积绿肥。六队的社员就纷纷散去了。
王老三见两边的人都散了,这才来解邱富贵的捆绑,边解边说:“邱大队长,实在没有办法,委屈你了,先向大队长道歉。”邱富贵说:“王三儿,你行、你凶、你歪,你敢造反!你把我送公社去好了!”王德清说:“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还去公社干哈?谁还敢来挖我们的祖坟,我们照样武力保卫!”
捆邱大队长的带子已经解开了,邱大队长就是躺在地下不起来。王老三说:“天下农民是一家,还是起来好说好商量。大不了你去告我,让我坐几年牢。”邱大队长躺在地下,半闭着眼睛说:“老子可是扯根眉毛遮住眼睛就不认人的。**的大队长,你们想捆就捆,想放就放!癞蛤蟆还有四个爪爪哩,我就那么简单?”王老三也一坐下去,躺在地下,说:“你不起来,我就躺下吧。”六队的其他干部都来劝,邱富贵就是一声不吭。
在村口放风的王福平看见响水河边,一行人,手中各拿器械,朝大坟坝方向去了,立即高喊:“又有人去大坟坝了!”有人马上敲起锣来,六队的社员,又各拿家伙向大坟坝涌去。王老三看六队的社员又涌来了,高声问:“你们又来干啥?”廖文雄说:“你朝响水河桥上看。”王老三扭过头去,才发现有二三十个人,拿着扁担、锄头、钢钎、木棍、竹棍,如风的向坡上卷来。打头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一手舞一把雪亮的菜刀。人称主席娘。原来邱富贵解放的时候当过村主席,人们都说,上有**,下有邱主席,所以村主席的妻子就好比皇帝的妻子称什么娘娘一样,被尊称为主席娘。这个女人不仅有三分姿sè,平时一个哈哈要打过两座山,而且人又能干,敢杀猪宰牛打狗吃,邱富贵在她面前,耳朵上的骨头都得软八分。她听见丈夫被王老三捆起了,一手cāo起一把菜刀,约起亲戚朋友,到大坟坝美人救英雄来了。六队的人是居高临下,一窝蜂的占据了有利地形;主席娘的队伍是从下仰攻,居于下风。王老三看着主席娘手里的两把菜刀,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她背后的人,手里都长长短短,粗粗细细,各有家伙,于是对邱富贵说:“邱大队长,你看着办吧,想伤多少死多少,你订个计划吧。”
只听主席娘高声叫喊:“还我的富贵,快!快!快!”跟来的人也跟着吼:“放人!放人!快放人!”王老三走出几步说:“主席娘,两把菜刀来六队闹革命呀?邱大队长,我们没有关押他,也没有看管他,他好好的,自己要躺在那里,我们可不敢赶他走。你把刀放下上来看,你的富贵有半点伤都由我负责。”
邱富贵躺在坟草丛里,听见老婆搬救兵来了,心里先是一阵兴奋,本来想站起来,又觉得就这样子起来,拍拍一走了之,这脸以后只有朝胯子下搁了。可是不起来,闹出了人命也很麻烦。他还没有拿定主意,主席娘见坡上富贵儿就躺在草丛里,以为是受了重伤,或者被紧紧捆住了,便招呼亲友们:“冲进去,把大队长抢出来!”说着,她就身先士卒,挥舞菜刀,向大坟坝里冲,后面的人也挥着棍棒往坟地里跑。王老三见他们误会了,高声叫道:“六队的,向后让!不准动手!”六队的人一看,她又不是来挖坟的,管她干啥,都远远的让开了。
主席娘满以为六队的人要和她的队伍血战一场,她风快的跑到邱富贵身边,两把菜刀含在嘴里,一把拉起邱富贵,背在背上,左手搂着,右手把两把菜刀握在一起,就往山下跑。邱富贵觉得,被人抢回去总比自己走回去有面子,于是由她背着跑,也不哼一声。这主席娘虽说很能干,但现在背上一个大男人,右手两把刀,又满以为六队会追上来夺人,因此心慌脚步急,走出坟坝才百来步,便被脚下石头一绊,轰的一声往下跌倒了。邱富贵急忙从她背上爬下来,向前去扶,只见满地的鲜血,哪里扶得动?主席娘的队伍围过来帮忙,扶起头一看,一把菜刀深深的陷进颈脖里,血呼呼直喷。邱富贵慌忙取下刀,七手八脚朝公社医院送,终因流血过多,一命呜呼了。邱富贵伏尸恸哭了一会儿,马上去牛禄长书记那里哭诉,说他去积骨肥,被王老三绑架,他妻子赶来说理,又被王老三用菜刀砍死了。
牛书记一听,人命关天,两个眼睛睁得像刚剥出来的油珠子:“这还了得!这不是造反吗!”牛禄长马上和邱富贵一同赶去县城向县委王书记汇报。王书记叫王佐文,大个子,河南人,南下作战勇敢,又在部队里学了点文化,当了副团长,解放四川后,只有23岁,就留在野旭县当了县委书记。王书记听到柯楞公社出了这样严重的事件,立即召开县委常委会。
会议室是旧社会县大老爷的会客室,除了正面墙上挂着**像、桌子上摆着七个烟灰缸以外,一切都是老古套:雕着花草龙凤的门窗,土漆的桌子、土漆的太师椅,地面是漆过的小木板拼成的,不过漆已经月兑落殆尽,有了两个拳头大的破洞。桌上还摆着四川人吃盖碗儿茶的整套茶具。七个常委都是掌握本县大权的人物,除县委书记外,还有县长、武装部长、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监委书记、公安局长。他们的穿着,只有武装部长稍有区别,是现役军人的装束,其余一律是褪了sè的旧军装——他们都是转业军人。
县委王书记把从牛禄长、邱富贵那里听来的情况详细通报后说:“牛禄长虽然把绿肥误听为了骨肥,有一定责任,但是,工农干部嘛,解放前受苦受压迫,没钱读书,没有文化,犯这样的错误,可以理解,怪不得他,要怪,就要怪万恶的封建社会。邱富贵,坚决贯彻公社党委决议,虽然有些方法欠妥,但是,大方向是正确的。王老三身为生产队长,身为党员,聚众阻挠干部贯彻执行上级的战略部署,捆绑大队长,砍死大队长的妻子,实属反动透顶。大家讨论,如何处理。”
公安局长勃然大怒:“这是我们野旭县解放九年来,最大的反革命案!”武装部长说:“这就是公开造反!今天敢捆大队书记”宣传部长纠正说:“是大队长。”武装部长接着说:“对,大队长,明天就敢捆公社长。”组织部长又纠正说:“公社社长。”武装部长接着说:“后天就敢捆县长。以后就敢捆**罗,坚决抓!枪毙他几个,压压反革命的威风。”六个常委争先表态,越说越凶,生怕沾了“右”的边,都对王老三怒加声讨,主张杀一儆百。只有宣传部长彭忠国在表了坚决的态度后,说:“人命关天,案情重大,是不是再派人下去调查一下?”王书记拿出一个档案袋晃了晃说:“牛禄长、邱富贵已经给我们提供了第一手材料,一切都很明白,一切都很清楚。王老三就是地主阶级的代言人,必须坚决镇压!”七个常委研究了半天,个个义形于sè,得出的结论是逮捕王老三,通报表彰邱富贵,追认主席娘石淑贞为烈士。
当天下午六点,天上突然布满浓云,起着大风,残败的桃李花在纷纷飘落。铁山六队的路上,邱富贵领来了四个荷枪实弹的公安战士。为首的是县公安局高科长。他们直扑王老三的家,把积肥回家喝开水的王老三逮了个正着。因为王家的地势高,看见的社员都互相传语,不到三分钟,王家祠堂就聚满了人,大家不自觉的把高科长等四人团团围住,分割包围,形成了四个包围圈,群众争着给围在垓心的同志讲事情的真相。王老三已经被戴上了手铐,一家老小都在拉着王老三哭,社员都怒形于sè,公安局的吆喝大家让开路。大块头,黑凛凛的廖文雄,用低沉的声音吼道:“你们凭什么抓人,就凭邱烂肚的嘴皮子?”社员都七嘴八舌的大嚷起来:“王老三是好人!”“不准颠倒黑白!”“不准乱抓人!”“放了我们的队长!”吼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松涛,像海啸,像chūn雷,轰轰的响。
邱富贵说:“不干你们的事,大家识相点!”高科长见情势危急,就提高嗓门儿说:“我是奉命捉拿杀人犯,请乡亲们支持我执行公务!”王老三高喊:“我没有杀人!”“王队长不是杀人犯!”“我们通通可以作证!”“石淑贞是自己跌死的!”
王德清正在石包山上打石头,准备生产队修蓄水池用,孙子王福平心急火燎的跑来告诉他公安局抓人来了。王德清丢下锤子錾子,三步并着两步的赶回来,看见这个阵势,立即拨开人群,挤进垓心,见一个瘦高个子双手抓着铁链,铁链上锁着王老三,就轮起铁掌向那只手腕猛砍下去。那瘦高个子正是高科长。他痛得“哎哟”一声叫,放下了铁链。另外三个战士,都被七嘴八舌的群众围着,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高科长举起了枪:“你,是什么人!”王德清大吼道:“我是证人!石淑贞是自己跌到自己拿的菜刀上死的,关王老三屁事!”
高科长怒气冲冲地举起手枪,大吼道:“都给我闪开!谁敢妨碍我执行公务,我就开枪!”王德清也怒吼道:“**是不会拿枪对准老百姓的,你敢向老百姓开枪,你就是赵尔丰,我就敢下你的枪!”高科长“叭叭”向天放了两枪,妇女儿童都吓得哭喊着四散奔逃,王德清高喊:“下他们的枪!”几下健壮如牛的小伙子立即冲向前,两个对付一个,缴了三个战士的枪,高科长举枪正要向廖文雄shè击,王德清飞起一脚把枪踢到了天上,落下来,他一个腾跃把枪抓在了手里。邱富贵见状想溜之大吉,王德清用枪对着他:“都是你惹的祸,敢动老子先毙了你!”
高科长没了手枪,立即变成了放了气的轮胎,但气门芯还是硬的:“把我们捆起来好了,解放军不怕死。”王德清说:“你不怕死,我怕死!”他举起手枪说:“轻轻一扣,那人就吃不成饭了,能随便扣吗?坐江山才几年,就听信邱富贵、矮狗屎这些人的一面之词,护着他们,把正直的人打下去,这还算是**吗!留下你们,把事情搞清楚才动枪不迟。”王老三说:“社员都散开回家,干部留下。”王德清叫家人抬出凳子,让四个解放军同志坐下,也给邱富贵安了一张椅子。王德清说:“邱大队长,我们当着四个公安的面,把事情说清楚,你有本事说一句假话,老子马上毙了你,我七十岁的人了,死了也值。我是说得到做得到的!”王德清看见孙晓莺也在旁边,就说:“孙老师找张纸来作记录。”邱富贵低着头不言语。“说呀!”高科长想早点月兑身。邱富贵看了一眼王德清手里握的手枪,他知道这个人是走江湖一辈子的人,什么事都敢干,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照实说了,孙晓莺认真记下了。王德清说:“公安同志,事实就是这样的,你们看,该不该抓王老三。”高科长听了后说:“原来是这样的,我们不知道,是奉命行事。对不起。”王德清从孙晓莺手里拿过记的材料,叫邱富贵和在场的人都签了字,然后交给了高科长。高科长装进了上衣口袋,又模出钥匙,打开手铐,放了王老三。说:“我一定回去向局长汇报,撤销逮捕令。”
王老三说:“刚才不是夺你们的枪,是想让你们弄清事实。枪都还给你们,相信你们会拿枪为好人撑腰的。”高科长等四人接过枪,一溜烟的走了。邱富贵也跟着跑了。王老三的屋里屋外,响起了一阵开怀大笑。
只有王德清没有笑。等群众都散了以后,王德清给王老三说:“赶快把今天表现最突出的人找来,我有话说。”一会儿王老三叫来了廖文雄、王尔忠、王光玉、孙明体、王光洪、王光礼。王德清把自己家的大人都叫拢来后说:“从古以来的官儿,很少有真为老百姓的,也有心里想为老百姓干点事儿的,但处在那个位置,也没有办法。官靠民养,官不但想过得比民好,还想让民俯首贴耳,怎么容得下老百姓说个‘不’字,何况捆官、打官、下枪?这里到县城四十里,全是山路,估计他们今晚不会来,明天早晨准来抓人。今天你们几个出力缴枪的人,我和老三,马上收拾好,趁天黑就走,远走他乡,我们可不是岳飞,没有必要死了之后让后人题诗作词。世界这么大,中国这么宽,还能没有我们几个人的生路?”
农民们都没有想过官儿和民的这种玄妙关系,但从这几天敢于下令挖祖坟,敢于那样颠倒黑白抓好人,大家都有些明白了,官有官场,官有官理,和老百姓的理是不一样的。大队会计王尔忠说:“事实他们已经搞清楚了,该不会再来抓人了吧?”廖文雄说:“敢承认事实的官儿有几个?如果没有问题,我们回来就是。”王德清说:“我这把胡子可不光是吃米长出来的。都快点回去准备。我们统一口径,向家里人就说:‘我们连夜进城去了,要去亲自向县zhèngfǔ报告。’回去准备好,天黑尽我们就走。”
几个出头露面的都各自准备去了。王德清一家到公共食堂吃过晚饭,老少十二口人,围着桌子上一盏马灯坐着,他们看着门外不明不暗的夜sè,沉默着,叹息着,女人都在流泪。王德清吞云吐雾的抽了一会儿叶子烟,看大家都很悲戚,就说:“我们走了,老大老二,要把你妈和老三家照顾好。下雨天,这里山高路陡,给她们挑挑水,这公共食堂我看也是办不下去的,以后分口粮,也帮着挑一下。我们有了立脚的地方,就写信来叫你们去。大家不要伤心。天总有亮的时候。”老大老二答应着,妇女们的眼泪都嗒嗒的落着。
天一黑尽,王德清、王老三等八个人,各自背着简单的行李,要上路了。他们的妻子儿女都来相送。几个年青人的妻子都哭得像热天的雪糕,水淋淋的。王老三说:“我们走了,你们凡事要多动脑筋,邱富贵儿那些人干的坏事,你们要记着,我们要找他们算帐的。”天上有朦胧的月亮,亲人们和他们一一握手后,都流着泪看着他们走出家门,进入竹林中,亲人们又追到竹林外,看着他们下完五里坡,过了响水河,弯进柏树林,消失在黑夜中了,还久久的站在坳口上。对这里的许多亲人来说,这是生离,更是死别。不久的粮食关,这个队也死了四十六人,虽然他们队的生产不错,但当时都是全大队统一调配,真所谓“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chūn”啊。送行的人当时当然都不知道后来的命运,但一旦走出了家门,就存在着是否还能再回来的问题,所以他们都久久不肯回屋,看着亲人们远去的白晃晃的路,像弯弯曲曲的长蛇,伸入薄薄的雾气中,融入无边的旷野里,没了踪迹。他们都没有人想离开坳口,他们的心已经随着漂流的亲人的脚步,进入了茫茫无边的夜sè中。特别是年轻的妻子们,丈夫一走,留给她们的可不仅只是劳累。
王家的儿媳们,都是等寒露湿人衣之后才上床的,但谁也无法成眠,想到今天的事,以后的rì子,脑子越来越清醒。他们听着公鸡叫,看着月光淡,看着黎明前的黑暗到来又过去,看着缕缕惨白的晨光,从茅草屋顶的缝隙中,从墙的孔洞里,挤进了屋子,他们才黑着眼圈起了床。刚刚洗过脸,门还没有开,门外就响起了一个粗喉咙沉重的喊声:
“六队的社员注意了,六队的社员注意,我们县公安局奉命捉拿凶犯,社员们都关上门窗,不要出来围观,以免造成意外伤亡。下面的六个人听着,下面的六个人听着:王德清、王传业、王尔忠、王光玉、廖文雄、孙明体,赶快开门自首,否则抗拒从严!”人们还是都纷纷起床开了门,大家才看见石包山头一挺轻机枪,枪口正对着王老三的家门口,大约五六十个战士,都端着枪封锁了六队向外的一切通道。大家这才佩服王德清真是见多识广。牛禄长书记、邱富贵大队长、公安局长、公社治安主任都亲临战场指挥。一连喊了八遍,还不见罪犯出门入网,公安局长又高声喊道:“乡亲们,我们只逮捕罪犯,希望乡亲们协助,为了不造成误伤,大家不要出门,不要围观,不要窝藏。为了不造成财产损失,家家户户都打开房门,我们好一一搜查。”公安局长喊了三遍,六队的所有人家都打开了房门。那个粗喉咙又喊话三遍,才由邱富贵带路,挨家挨户搜查。邱富贵先带领六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进了王德清的家门,用三节电的手电筒把床上床下、猪圈里、红苕窖里、大的箱箱柜柜里都照了个遍。王家老小都默不作声。王福平心想:“好险,爷爷真是料事如神!”邱富贵见搜不着人,像抽了筋似的浑身虚软,他知道王德清是久走江湖的,如果抓不住他,说不定哪晚上就完了。他问王老大:“你爹和老三呢?”王老大回答说:“昨天你们前脚刚走,他们马上出门,说是到县城亲自向县长汇报,可能都住在县城,这时怕还没有起床哩。”邱富贵虽然不相信,但到处都搜遍了,就是不见人。他们一一搜了另外四家,也不见要抓的人,而解释都完全一样。邱富贵这才感到水深得很。邱富贵等向公安局长汇报了搜查结果。公安局长不甘心,又叫挨家挨户的搜了一遍,当然还是一无所获。闹腾了半天,只得撤退。临走时,公安局长说:“如果他们回来,到大队长那里去报告一声。”此后又来找了二十多个人去问,还来偷袭过三次,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隔了五天,街上贴出了公安局的通缉令,六个人都从来没有照过相,因此没有照片,特征描述也是似是而非的。罪名是阻扰积绿肥,捆绑大队长,杀死大队长的妻子,殴打公安人员,夺枪四支(后勒令归还)。一行六人。希广大人民群众协助擒拿。
又过了两天,王光洪和王光礼都悄悄回来了。通缉令一直到被雨打风吹去,六个罪犯都如泥牛入海无消息。
cháo涨cháo落,雪积雪销,星驰月转,弹指十年。到了一九六九年,野旭县广场里召开万人大会,为骨肥事件涉及的王德清等七人平反。主持会议的是东方红造反兵团司令王卫红。他本名王福平,是骨肥事件主要受害者王德清的孙子,王传业的儿子,是野旭中学的学生,刚满二十岁。为了表达响应**的号召,保卫红sè江山,特地改名为王卫红。只见他身穿当时的流行sè——黄军装,胸佩红太阳,臂戴红袖章,脸带朝阳之sè,神露激昂之情,声有疾雷之音,真是八面威风。台子上的横标上是红纸黑字的鬼哭体——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台子两边是一副女圭女圭体的对联:
将绿肥误为骨肥知识浅陋本无可厚非
把好人定成罪人用心险恶实不能轻饶
台子上左边椅子上坐着王德清、王老三等六位受害者。台子右边低头站着六常委(因为武装部长属于军队系统不宜揪斗)和牛禄长、邱富贵,他们一人胸前吊一个巨大的黑牌子,名字之前都冠有“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刽子手”“黑走狗”之类的头衔。
大会高唱了语录歌,背诵了**语录,然后先由王传业介绍骨肥事件的真相和全过程,随后由受害者孙晓莺控诉。孙晓莺一走上台就泣不成声了,她现在虽然只有三十六岁,但看起来已经像六十岁的人了,一身骨瘦如柴,头发全都白了,脸上只剩了一层腊黄的皮,她被捕入狱八年,(母亲被打死在斗争的会场上,这一点她没有讲,因为她母亲是地主分子),丈夫被逼疯,三岁的孩子没人照顾淹死在蓄水池里,房子,在她入狱后即被邱富贵指挥拆下来当了夜战照明的火把,现在她失去了教师的工作,一身的疾病还照顾一个疯人,住在出狱后亲友们给她搭的茅草棚里。孙晓莺整个的控诉过程中,场子里啜泣声如浪如cháo,口号声此起彼伏,听众个个义愤填膺。八个当权派,当时都把头低成九十度,动也不敢动一下。
控诉完毕就是批斗。王卫红首先说明:王德清等六人逃跑xīnjiāng后,以王佐文为首的野旭县走资派抓不着王传业就抓孙晓莺,对她进行了残酷的迫害。要王佐文回答:事情的真相,公安局的高科长是亲自听了的,我们又请孙晓莺作了详细记录,交给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派重兵,动用机枪逮捕革命群众?为什么还要迫害孙晓莺?王佐文不敢抬头,说了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大声说!”下面响起了如雷的吼声。王佐文只好把头抬起,重新说一遍:“高科长把材料给了我,但是我的思想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占了上风,那是常委的决定,当时认为你们下高科长他们的枪就是造反,大家一致认为王德清等六位同志都是贫农出身,事情是由孙晓莺说东风公社是积绿肥引起的,这是阶级敌人在挑拨贫下中农和党的关系,因此要严厉打击。这是错误的,我认罪。”
这时宣传部长彭忠国站出来说:“当时我就反对,我说‘孙晓莺说的是事实,是正确的,如果铁山大队照孙晓莺说的办了,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孙晓莺恰恰是有功的,而且地主子女不能就认为人家是阶级敌人。当时王佐文说:‘彭部长,不能忘了**的阶级分析方法,要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看问题,那才是抓住了问题的实质。照彭部长的说法,这是贫下中农反对**?我还说‘积骨肥本来就是错误的。’”王卫红立即领着呼起了口号:“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王佐文,彭忠国讲的是不是事实?”“是事实,是事实。”王卫红说:“彭部长坚持正确意见,是和革命群众站在一边的,现在就解放了。”他去摘掉了宣传部长颈上挂的牌子,让他坐到了王尔玉的旁边。
王德清站起来指着低头弯腰的当权派说:“你们模着良心想一想,披着**的红皮子,干的是什么事情!**坐江山才九年,你们就让我们吃了二遍苦,受了二茬罪。我们六个人离乡背井,在xīnjiāng,这十年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你邱富贵儿说,到底你的老婆是怎么死的。包括王书记都是受了你的蒙蔽!你害得我们有家难归,有国难投,这个帐该怎么算!”
邱富贵低着头说:“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我老婆是不了解情况,自己跌到自己拿的菜刀口上切断喉管而死的。这个事要怪,还是要怪牛禄长,如果不是他喊积骨肥,哪有这样的事,我也是受害者,搭上了自己的老婆,我比你们七个人还惨。”邱富贵也痛哭失声了。王卫红又喊起了口号:“打倒牛禄长!”这时一个高大个子的男同志冲上台来,在邱富贵颈子上轮起巴掌一砍,邱富贵倒在了地下,那人又在邱富贵腰上狠狠踢了一脚。王卫红上前去把他拉开了。这是孙晓莺的丈夫王尔成,东风公社小学的教师,只听他声泪俱下的说:“邱富贵儿,你害得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王卫红知道他的神经病刚医好,不能太激动,就扶他坐到了彭部长的旁边。
斗争会开了整整一天,最后由县委书记王佐文和县长、公安局长、法院院长共同签署了平反公告,给王德清、孙晓莺等七人平反,恢复孙晓莺的工作,补发这十年的工资。
又过了十年,王卫红以当造反司令残酷迫害老干部的罪名被判刑三年。王佐文升为市长,彭忠国升为县委书记。牛禄长升为副县长,赵云德被升为县委副书记,邱富贵升为区委副书记。
到了一九九四年,王卫红已经是有上千万资产的深圳爱华公司的总经理了,王德清还身板硬朗,一天的主要工作是打太极拳,喂鸡;王老三是本县宏龙建筑公司的经理。孙晓莺和王尔成也住上了楼房,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不过她受的伤害太深,经常从梦中哭醒。邱富贵因为贪污公款五十二万元,但退陪得好被判刑十年,还在服刑。牛禄长和王佐文、赵云德都已经退休,经常在老干局下棋。笔者曾经访问过王卫红,对骨肥事件和他人生道路的看法,他爽朗地笑笑说:“那个年代,干部连文化都没有,就不要说别的什么素质了,出那样的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包括我,那时候都只能跟着上头跑,连想想到底对不对的意识都没有。完全不能自主沉浮,所以当然只有跟着cháo流涨落。不过,我最佩服我的爷爷,他的思想言行可以说超前了五十年。王佐文等等,当时都自称是在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其实,他们哪里达到了资产阶级的水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