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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橋短篇小說集一想入非非(2)

()5、兵菩薩

內樂公路,從三江鎮到馬踏的路段旁邊,有一處土墳包,低矮渾圓,長滿了青草,在公路上邊的地里,人稱兵菩薩。據說只要你在墳包周圍燒一把稻草、麥草,兵菩薩就能保佑你無病無災。筆者曾在這條公路上來回走過八年之久,經常見到公路的那段土坡上有新燒的麥草灰,有時竟有五六堆。下面是一個民辦教師講給我听的故事︰

這條路上有個姑娘叫程若蘭,二十來歲,因為參加文化室排練節目,經常晚上來往于這條路上。那天正是三五月明之夜,月圓如飛天之鏡,光亮似早雨之晨,四周的山野、樹木、房舍都能看清輪廓,不過總不那麼清晰,有些模糊和朦朧。月亮太明,造成的暗影,無論山的、樹的、草的、房舍的,都斑斑駁駁,黑糊糊的;模糊和朦朧就包含著把握不住的神秘,增加了人的恐懼。而路兩旁草叢中的蟋蟀、紡織娘,拉長聲音的叫著,那叫聲,太多太雜太清脆,反而增加了夜的寂靜,使夜間獨行人听得更加驚心動魄。而自己的腳步聲,叭嗒叭嗒的響,在曠野中,似乎四面的溝壑都在叭嗒叭嗒的響,更增加了恐怖的氣氛。而黑影中差不多又躥出一只貓,跳出一只蛙,急如星火的橫過一個土撥鼠,嚇得程姑娘走過兵菩薩時,心里一個勁兒地祈禱︰兵菩薩,保佑我;兵菩薩,保佑我。

不一會兒,真從身後傳來了一個小伙子的喊聲︰「程姑娘別怕,我送你回家。」聲音熱情真摯,但不像本地人。若蘭正在疑惑,那人已經和她並肩而行了。她扭頭一看,這小伙子瘦高個,寬額頭,方臉,面目不甚分明,一身軍裝,但似乎和解放軍的裝束又有些不同。不同在哪里,她自己也說不清,只是憑感覺而已。「你認識我?」

「你經常從我家門口過,怎麼會不認識?我還認識你的n in i楊菊花哩。」若蘭一听,有些納悶,因為她對這條路和對自己的十個手指頭一樣熟悉,從三江到她家的五里多路中,只是從幾家人的房背後過,並不經過哪家人的屋門口。不過她沒有深想,估計是當兵的表達不準確,沒有注意「房背後」和「家門口」的區別。

「你是當兵的?」「當了五年兵了。」「在哪一個部隊?」「劉軍長的機槍連。」

「劉軍長?哪個劉軍長?」「問你n in i就知道了。」兩人說著話,程若蘭總覺得這人走路輕飄飄的,特別是稍微起點風,他的身子就要往後傾斜。一會兒,若蘭的草房已經清晰可見了。若蘭說︰「請到屋里喝杯茶好嗎?」小伙子說︰「不用了。」小伙子一直把她送過了竹林。程若蘭進了院子,回過頭來一看,小伙子已經不見蹤影了。她看竹林里,沒有人;她再看竹林外的大路上,也沒有人。他怎麼能走得這樣快?她很覺疑惑。

第二天,程若蘭見n in i提著潲桶兒喂過豬後,去摘紅海椒,就跟到土里問「n in i,你知道誰是劉軍長嗎?」

「就是劉文輝。」「那不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嗎?」老n in i扒著手指算了算,說︰「今年是1990年,那該是50多年前的事了吧。」「你認識一個當兵的,在機槍連,瘦高個,寬額頭,方臉?」「你怎麼知道?」n in i大吃一驚地問。「昨晚上是他把我送回家的。」老人頓時臉s 煞白,像被誰刷了兩刷子石灰;突然老淚縱橫,臉像下雨天房子漏雨而彌漫著水線的土牆︰「是個好人哪。他就是兵菩薩!」程若蘭吃驚地望著n in i說︰「真的?不是編的故事吧?n in i,講給我听听。」老n in i扯起圍腰擦了擦淚水,低下頭摘海椒,並不開腔。若蘭說︰「n in i,講吧,他說你認識他。」

n in i躇躊了好一會兒才說︰「那是民國二十一年的事了,我只有十六歲,當時二十一軍和二十四軍打仗,我們家住的就是劉文輝的機槍連。有一個排長對我不懷好意,我在柴房里被那個排長卡著脖子,正在我生死攸關的時候,一個瘦高個子,寬額頭,方臉的年青軍官舉著槍沖進來,救了我,我跪在地上給他叩了三個響頭,因為不知道他的姓名,我就說︰「感謝兵菩薩救了我的命。」

後來那個排長被槍斃了。但是那個排長有幾個把兄弟,在撤退的時候,就把他打死在現在兵菩薩那個地方的包谷林里。還是我扯豬草時發現的,就找來鄉親,把他埋在那里了。他姓什麼,叫什麼,我們都不知道。因為他救了我,我就叫他兵菩薩。這方圓幾十里,大家都曉得,兵菩薩靈得很哩!」

程若蘭從此以後不怕走夜路了,因為她相信兵菩薩會保佑她的。不過,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遇見過那晚遇見的那個青年軍人了。

6、昧心錢

朱氏,地主分子,年過七十,夫廖某,早已物化。二子一女均已ch ngr n,長子為國家干部,女富兒逃往x nji ng。子女們為了掙表現,與階級敵人劃清界限,都不肯讓母親跟在身邊,而把她留在老家,委托其表嫂黃氏照顧。黃氏也是地主分子,丈夫上吊而亡,只有一女,還在吃n i。朱氏的房子大部分分給了窮人,只留有一間和黃氏住房同梁隔壁只能放一床一櫃的斗室讓其生存。三個子女當面說定,黃氏照顧朱氏,朱氏百年之後,這間小房子就送給黃氏。

「照顧」兩字,在那個年代,真是說起容易做起難。地富反壞右,地主分子居五類分子之首,每月都有一次訓話會,還有三天公益勞動,槍斃人還要去陪殺場,每逢有什麼大的運動,都要先從他們開刀,這些人當然一天到晚,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r 。朱氏年高體弱,每次「活動」,都要由背小女兒的黃氏扶著去,扶著回來。朱氏因為脾氣怪,民憤大,差不多又要挨一次批斗,或者低頭彎腰,或者跪板凳,或者跪瓷瓦子,或者挨打,或者被吊起,黃氏怕她跌倒,就背著女兒,蹲在朱氏身後或旁邊扶住她。五類分子的公益勞動,花樣百出,最常見的是掃街,送肥,修公路錘石頭,農忙時下鄉割麥子、扳包谷。朱氏也有一分,她當然完成不了,黃氏就代她完成,一個人必須完成兩分。經常看見大街上,黃氏一個人背著小女兒,揮著一把叉頭掃把有心無力地劃著。送肥就更麻煩,有時十里、八里,有時二三十里,路上早已沒有人了,黃氏一個人還背上背著餓得像蟬兒叫的小女兒,肩上挑著肥料在山路上走走停停。廣闊的麥田里,夕陽西下後,到處田里只剩了麥樁,可黃氏還埋著頭在分給的麥浪中起伏。平常的煮飯、熬藥、洗衣、洗被之類就不用提了。這種照顧,一干就是二十一年!

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一陣ch n風才吹落了地主分子頭上的血跡斑斑的帽子,朱氏的二子一女也常回來探望母親。但都不肯把她接出去生活。苦r 子剛剛熬出頭,朱氏一病不起,多方醫治無效,魂歸地府,葬入公路旁邊的祖墳地里去了。二子一女,生前不孝,老人死後也做了些黃牛叫,之後,就各自歸去。

又過了三年,黃氏的女兒已經招了個上門女婿,當街開了飯店,賣豆花飯,r 子也一天好過一天。住房,因為年久失修,瓦楞上長滿了可以當補藥吃的胖兒參,瓦片用手輕輕一捏就成了黑s 炸藥似的粉末,房梁上已經成了菌類的樂園,牆壁都是木板的,上面的裂縫好像老淚縱橫的臉。他們也想翻修改建一下了。

開ch n後的一天,朱氏的女兒富兒,同其夫徐某,領著兒子媳婦,一窩蜂來到了黃氏家。黃氏母女見他們女的金項鏈,玉手鐲,港式衣裙高跟鞋,男的韓國領帶瑞士表,手指上還帶著金黃的鑽戒,滿以為他們是衣錦還鄉,除了向窮親戚夸耀之外,說不定還會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哩,因此,一家大小老少,欣喜萬分,立即抬凳倒茶傳煙,搞菜做飯,熱情接待。富兒掏出張手帕在木凳子上使勁撢了五下,歪著坐下去,把二郎腿翹起來,冷如冰霜的說︰「我是回來賣房子的,表嫂如果想要,就優先,優惠,兩千元就行了。」

黃氏一听,大出意外,說︰「你們三姊妹不是早就說得好好兒的了嗎?‘你照顧老人,老人歸天後,房子就歸你’,這是你們親口說的呀!再說,這房子也不是你一個人可以說了算的,把你們三兄妹找齊再說。」富兒竟說︰「請出示憑據。」黃氏的女兒珍美說︰「三姑,你曉不曉得我媽照顧你的母親吃了多少苦?二十一年的照顧費,你自己算算該付給多少錢!那些年你在哪里縮著?現在伸出頭來了,想吞房子!怎麼這樣沒有良心。**領導幾十年了,你的地主本x ng還沒有改!」一家親戚兩家人,你一言,我一語,鬧得不可開交。富兒飯也不吃,領著她的一批人,高昂著頭,氣沖沖的走了。

富兒先去控告,起訴書送達黃氏後,黃氏和她的親戚朋友都十分氣憤︰真是「過河就拆橋,病好打醫生,過了坎坎就丟拄路棍。」富兒以阻撓賣房為由告黃氏,要黃氏交兩千元,這房子就相讓。黃氏的答辯狀則提出,對朱氏的照料費,21年7665天,每天按4角計算,該3066元。法院調解了半天,兩家都不服,那房子只得擱起。

一晃又是兩年過去了,黃氏的住房已經成了危房,再不整修,後果不堪設想。如要整修,不動朱氏的房子就無法施工。黃氏的女兒說︰「兩千元就給她算了,我們也不缺這點錢,了了這個事,我們好修房子。」黃氏的親戚朋友也覺得可行,朱氏雖然死了,感情是在的,這邊說要照顧費,也不過是想氣氣富兒,懲罰她的忘恩負義,並不是真的想要她給錢。大家主意已定,就打電話通知住在兒媳家相距二十里的富兒。富兒便和丈夫徐某各騎了一部自行車來黃氏家拿錢。他們邊騎車邊議論,富兒說︰老婆子一家可能是昨晚上在磨子上睡——想轉了。」徐某說︰「本來就是親戚家,好說好商量嘛。」富兒說︰「好商量個屁,那房子已經朽壞,再拖下去,正房子都要拖垮,我就敢寸步不讓,看哪個耐x ng好!」到了黃氏家,一家拿煙倒茶,本來是一家人嘛,話免氣散。可是富兒卻不領情,翹起腳腳兒,話說得十分難听︰「早知今r ,何必當初!那些乖面子話先收起吧,快把錢拿出來,我們好回去煮午飯吃。」黃氏女兒見兩千元還要買一肚皮氣,和這種人說話化不來,就一聲不吭,拿出兩千元;富兒當面點清,寫了領條,裝進皮夾子,揣進懷里,拍拍就走。黃氏氣得直搖頭。她女兒說︰「讓她拿去撿藥吃,和這種人氣,不值。」

陳某在後,富兒在前,臉兒崩得緊緊的,心頭樂得甜滋滋的,蹬著車兒,一眨眼的工夫就出了場口,到了公路上。一會兒就到了自己的祖墳山。路的右邊是幾十丈高的懸崖,下面是個廢棄的石廠,路的左邊是大墳壩,里面重重疊疊有幾十座墳。富兒突然發現自己的車子前面有一個老婦人,低著頭,彎著腰,老藍布衣衫,慢條斯里的走著。麻煩的是車越騎越近,老太婆卻不肯相讓,最要命的是車向左偏,那老婦就向左移;車向右偏,那老婦就向右移。富兒拼命搖響車鈴,口里罵道︰「老不死的,你耳朵聾了!」

忽然覺得,這人很像她的母親,心里正在遲疑,車子卻在狂奔,說時遲,那時快,富兒緊握剎車,還是一頭撞在了老人的腰上,老人和富兒,連人帶車跌下了山崖。徐某嚇得不知所措,趕忙停下車,又找不到下去的路口,經人指點,繞了三里多路,才走到崖下。

車子完好無損,富兒睡在亂石堆中,完全動不了,還能說話︰「千萬,千萬,不要聲張,那老不死的,可能已經死了,我們可失不起這麼大的財!」徐某問︰「什麼老不死的?」「那個草叢里睡的不是?」「那是兩個爛糞筐。我不知道你在怎樣騎車,那麼寬的路。」

「一個老太婆擋著我了。」「我怎麼沒看見?」富兒詫異,心中驚駭不已。徐某來扶富兒,富兒痛得殺豬般的叫,哪里扶得起。徐某只得出錢顧人,抬上公路,送進醫院。經檢查,右臂骨折,右胸肋骨斷了三片。住院兩個月,花了5000元。富兒出院後越想越懊悔。她對丈夫說︰「真倒霉。為了兩千元得罪了親戚,還補進去三千元。」徐某說︰「我早就叫你不要去要昧心錢,你又不听。」

三人行

下了暴雨的第三天,八月九號,李家村的的張、王、李三位老漢一大早就相約去趕場。三個人見街上貨物琳瑯滿目,東看看,西問問,各人都買了些東西,眼看紅r 在朝西邊偏,這才相約往家里趕。出了場就是山道,三個人走出去一里多路,李老漢突然說︰「哎喲,忘了老婆子喊買的千禾醋!」王老漢說︰「那就下一場來買唄!」「那不行,我那老婆子,還不罵得我四腳朝天!」張老漢說︰「李老頭子,我曉得你老弟,生得有無骨耳,又有個鐵老婆,就折回去買吧,我們就在前面那棵大黃桷樹下等你!」王老漢一听也附和說︰「天氣真熱,我們就在這涼風坳的樹下等你,快去快回。」李老漢便提著小口袋,匆匆向街上去了。

張、王二老漢又向坡上爬了幾步,就到了涼風坳的大黃桷樹下,這樹子,不知有多少高齡,但見樹下盤根錯節,綿延幾丈遠,就像盤踞著一窩數十條巨蟒。樹干,則你挨我擠的一大堆,相互攀著撐著的向上竄。樹枝則伸向四面八方,樹葉蓬蓬勃勃的在風里翻飛著,形成了一把巨大的傘蓋,三五百人坐在下頭,太陽曬不著,小雨淋不著。特別是夏天,隨便躺在幾條樹根之間,就像睡在滑竿里似的,成天有風吹來,清清爽爽的,比城市人家開起空調還舒服。兩位老漢來到樹下,就躺在樹根中,燒起葉子煙,享受這大自然的恩賜。

因為涼快,兩位老人並沒有感覺過了多久,就見李老漢提著小口袋匆匆的上坡來了。兩位還是躺著沒有動,李老漢看也不看黃桷樹下,就自言自語的說︰「媽的,兩個雜種,說等我,怎麼就跑了!」張王二老漢覺得好笑,也不理他,等他走了百來米,才從樹根上下來,去追李老漢,誰知李老漢行步如飛,幾下子,轉過山坡就不見了。涼風坳大黃桷樹離他們家李家村還有整整十里路,兩個老漢看實在追不上,就只有不追,不過總覺得有點歉然,他們三個人,可是莫逆之交,吃個蚊子,都得各送去一只腳的,三人一同來,沒有一同歸。

他們三人的房子,李老漢在村邊,張老漢,在李老漢的房子背後,王老漢又在張老漢的房子後面。到了李老漢家門口,兩人同聲喊道︰「李老頭兒,你跑得那麼快回來干什麼?是不是媳婦兒回來了?」這時李大娘出來了,五十來歲,她向大路上看了一眼,問道︰「是張大叔、王二叔啊,李樹森,怎麼沒和你們一路回來?」「李老頭兒還沒有回來?」兩人有些詫異。「李老娘兒,你該不是把李老頭藏在櫃子里頭了吧!」李大娘說︰「真的沒有回來,我還等著他回來,一同去打米哩。」

張老漢說︰「不可能,他在我們前面,走得風快,怎麼會沒有回家?我不信。」「不信,就到這屋里搜,搜出來了,我請你們吃酒,搜不出來,你們給我打米去。」張、王二老漢怎麼也不相信,真的到屋里屋外,廁所里,到處都找了一遍,並不見李老漢的蹤影。李大娘說︰「我騙你兩個老哥子干啥,打米去!」兩位老漢輸了,一同挑了谷子去打米,等米打好了,李老漢還是沒有回來。兩位老人說︰「龜兒子,李老頭兒怪,鑽到麻雀兒窩窩里去了?」

最讓人不放心的是,太陽落山了,李老漢還是沒有回來。李大娘著了急,到張老漢家里打電話,所有估計可能去的親戚朋友家里都問過了,李老漢都不曾去過。王老漢吃了晚飯也到張老漢家里去了,他說︰「咦,李老頭兒跑得那麼快,真是被鬼夾去吃了?」

張老漢打著手電筒和王老漢一同送李大娘回家,天氣也熱,就在院壩里陪她坐。李大娘把今天上街的經過,又問了十來遍,兩位老漢說︰「是有些蹊蹺,他走路怎麼會那麼快?」

直到十二點鐘,月光下,大路上走來一個人,三個人憑直覺,就看出是李老漢回來了。「李樹森,你跑到哪里去了?」李老漢也不回答,進了院壩,張、王兩老漢,迎上去用電筒一照,只見李樹森一身濕淋林的,衣服褲子腿上都是泥,衣服上還有被刺樹掛破的口子。他手里還提著那個小口袋。袋子脹鼓鼓的,好像裝著一個藍球。

「你跑到哪里去了!」李老漢,坐下喘了一會兒氣,定了一會兒神才說出了今天的奇遇︰

李老漢買好千禾醋,出門來,就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在前面走,很像失蹤了十多年的堂弟李樹明,他就大步的往前追,想問他這十幾年在哪里,家里的妻子也嫁了人,好好的做著圍皮生意,為什麼不回來。誰知那人走得很快,李樹森無論如何都追不上。後來,這個人不見了。李老漢說︰「我看見滿地是西瓜,就摘了一個放在口袋里,到處是刺樹林,我半天才鑽出來,就往回走,忽然听見放炮,我才看見,我是在一條河里,對面村子電燈閃閃,我仰頭一看,星光滿天,趕快上岸,問了好些人,才問到了家。」

張老漢說︰「把你的西瓜,拿出來分給大家吃吧,半夜過了,還這麼熱。」王老漢說︰「怕還要下暴雨,半夜過了還不退熱。」

李老漢把口袋遞給張老漢說︰「你拿出來吧。我還沒有吃飯,肚子都餓來巴著背脊骨了。」

李大娘于是進屋去給李樹森下面條吃。張老漢接過口袋,說︰「什麼西瓜,這麼輕?」張老漢說著,把口袋放在自己的雙腿上,輕輕解開了口袋,「這是什麼?」張老漢驚得站了起來,口袋掉在地下,那東西從口袋里滾了出來,三人向前低頭一看,圓圓的,白晃晃的。看不分明是什麼。張老漢撳亮手電筒一照,大家都驚叫起來︰「骷髏!」李大娘听見叫,嚇得戰戰兢兢的跑了出來︰「什麼骷髏?」「地下,看吧!」李大娘不敢看,問道︰「不要嚇我,我膽兒小,真是骷髏?」「真的,你看嘛!」

李老漢吃了面,四個人都嚇得不敢睡覺,商議了一陣,第二天向公安局報告了情況。

公安局派人來取走了骷髏,經過檢驗,頭骨頸骨有刀痕,于是立案偵察。公安局的還請李老漢一路,憑他的記憶,到他那天走過的地方走了一遍,竟然走出了80多里地。公安局根據這個骷髏,加以復員,畫出像來,張、王、李三位老漢一看,都認定是本村十年前失蹤的李樹明。

公安局又從李老漢說有許多刺樹林的線索,找著了發現頭骨的地方,從地里挖出了尸體,而這塊地正是十年前和李樹明合伙做圍皮生意的的陳東明家的自留地。陳東明被逮捕歸案,他不得不承認,因為做生意的錢多了,他不想分給李樹森了,想自己一個人獨自干,于是把李樹明約到家里,灌醉了,用斧頭砍斷脖子,連夜埋在了房後自留地旁的刺樹林里,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想竟會被這樣地被發現了。

當地人都傳說,是李樹明的鬼魂把李樹森約到哪里去才得以申冤懲凶的。也有人以為是李老漢偶然神經短路,踫巧前兩天下大雨,把頭骨沖出來,李樹森才在神經暫時錯亂時撿回了家的。張老漢說︰「不管有鬼沒有鬼,人還是要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8、拾菌子

昨天永初告訴我,胡老四的兒媳白紅班上的學生遇見了鬼。今天下了點小雨,晚飯後和永初去東門外的田野里閑游了一陣,到八點過,回到校門口,正遇見白紅躺在藤椅里听人聊天。我說︰「白紅,听說你得到一個鬼故事,講來听听好嗎?」

她直了直身子說︰「是這樣的,我班的同學某,有九歲多。那一天上課沒來,第二天才來,有氣無力的樣子。我問他︰‘昨天,為什麼不來上課,是病了嗎?’這孩子望望我,沒有回答。‘是不是病了?’他又過了好一會兒才驚驚詫詫的說︰‘我遇見鬼了!’‘怎麼回事?’這孩子告訴我︰

前天下午,他和他媽媽一起在地邊割草,這塊地的里面幾步遠就是一座墳壩。他娘母倆同時發現墳地里有三朵菌子。他們走近一看,還小,只冒出了比半個乒乓球還小的白s 的突起。他媽媽說︰「現在摘,還小,太可惜,明天一早來撿吧。」

第二天差點到六點時,同學某便到了墳壩邊,這時天還沒有完全亮明白,墳壩里有點霧氣。他看見那三朵菌子已經長高了,就走進墳地,蹲子,伸手去摘取。誰知剛把手伸過去,那菌子就冉冉的飛了起來,他的眼楮直隨著菌子轉。見那菌子飛到了一只伸著的大手里,那手指甲很長,似乎沒有肉只是骨頭。那孩子有些氣憤,回過頭站起身一看。這個人只有上半身,身上穿的是藤子,身上全是一節一節的骨頭,頭發很長,是黃s 的,看那臉,分明是一具骷髏。那孩子嚇得大叫一聲,扭頭就跑。回到家里就癱在了床上。他母親問明了來由,急忙找來端公祈禳。

這件事傳出去後,村民某講起,以前有天早晨,他也曾在這個墳壩看見過三朵菌子,等到他去采摘時,菌子就飛走了,不過他沒有看見大手和骷髏之類。

我是不相信鬼的,但也情同留仙,喜人談鬼。故馬上記下來。我猜想,是不是因為這個同學有貧血之類,蹲下後又立即站起來,而產生了幻覺呢?

9、夢魘

周某和妻子同枕共眠。忽然覺得有人叫,開門而出,見一短發女子舉著一把花傘直喊︰「快走,快走!」「去哪里呀?」周某覺得這女子似曾相識,又記不起是誰。「去就知道了。」周某便和女子一前一後的走。走到村口周某遇見岳父正向村里走來。他岳父問︰「周二娃,要去哪里?」周某說︰「她叫我去。」

他岳父看了女人一眼大驚失s 地說︰「你要遠走也要給你袁芳說一聲呀!」周某糊里糊涂的說︰「我沒有看見她。」「沒有看見,你大聲喊呀!」周某于是回過頭大聲喊妻子的名字︰「袁芳!袁芳!」

周某的妻子一驚而醒,問︰「你喊什麼?」周某並不回答。袁芳抓住周某的肩用力搖動,周某一點反應都沒有。袁芳立即開燈一看,只見周某臉s 煞白,已經不省人事。

袁芳急得不知所措,便去敲婆婆的門。婆婆起床問了情由,說︰「不必驚慌,可能是被鬼迷住了,可以喊回來的。」于是婆媳兩人齊聲大喊︰「周二娃——快回來!周二娃——快回來!」「呃——」周二娃張大嘴應了一聲,聲音顯得十分遙遠。周婆婆抓來一大把米,向周二娃的四周用力撒去。周二娃的臉漸漸有了血s ,嘴里說著︰「打死人了!」慢慢睜開了眼楮。周二娃听母親在說︰「醒過來了,醒過來了!」忙問︰「媽,你怎麼在這里?」

周某的妻子說︰「你剛才死過去了!」母親問︰「二娃,你怎麼了?」「一個短發女子,」母親搶著問︰「是不是打一把花傘?」周二娃吃驚地問︰「媽怎麼知道?」

「這個村的老年人,都知道。」母親驚慌地說,「那還是在過糧食關的年代,一個外鄉路過這里的女子,短頭發,打一把花傘,從村口過時,天快黑了,被餓極了村民打死,當晚就煮吃了,參加的人,還包括袁芳的爸爸。過了十幾年,參加吃女子的人,一個一個都病死了,據他們的親人說,臨死時都看見那個打花傘的短發女子,來約他們走。」

周二娃說︰「剛才她正引我過橋,忽然飛來好多石頭,把她打倒在橋上了。」周婆婆說︰「那是我撒了一把米,野鬼都怕這個。看來,她還不肯放過你們哩。」

龔爾思笑听見周某講了這段經歷,應邀寫了一篇《野祭被吃的女子》在村口燒化,文曰︰

短發花傘,何處姑娘?無姓無名,慘死他鄉。當時悲憤,可塞長江。村民無道,只因斷糧。天地已變,人奔小康。ch n光萬里,鳥語花香。今朝幸福,應來親嘗。冤冤相報,本非良方。听我一勸,勿把人傷。快去投胎,重當姑娘。

此後,再沒有听說有人夢見短發花傘姑娘的事了。

鄭鳳清還魂記

鄭鳳清,師佑縣本同鄉柏楊灣村人,頗有姿s ,十七歲嫁給巴茅嶺史華青為妻。後來有了一女一兒。他們兩夫婦和公婆雖然勤勞簡樸,誰知生不逢時,遇上了一九六一二年的糧食關。公共食堂,開始還每天供應三四兩吃的,後來減為每r 二兩,最後隊里派出幾十個人到公社要糧,誰知公社也是個空架子,大家都只有垂頭喪氣的挑著空口袋回來,隊里便斷了糧。公共食堂也不解而散。

鄭鳳清上有公婆,下有兒女,原以為吃的有公共食堂,可以「幸福生活萬年長」,哪曉得絕糧之後,才讓社員「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自謀生路。鄭鳳清也和大家一樣,上山剝枇杷樹皮,摘軟雀兒花,挖狀元紅 巴,抓癩蛤蟆、蟬、蜘蛛來吃。那麼多的人,這些東西能吃多久?後來只得喝鹽水,吃小球藻。在這種生活中,人,開始一天比一天瘦,瘦得只剩了嶙峋的骨頭和一層又黃又薄的皮子,然後是腫,腿肚一按一個深坑,最後是倒斃。「倒斃」一詞,在這里用的是本義,人慢慢癱軟于地,然後死去。那時有許多人家,無人幸免地經過了這個過程。

鄭鳳清家還算幸運的,只死了他的老公公。她的這位老公公是很風趣的,平時一天到晚唱唱喊喊。最愛邊走邊念的是︰「雞兒生了蛋,我在旁邊看。雞兒起了身,撿蛋去換針。針兒不過線,我去學 面。 面 不伸,我去學耍燈。耍燈難得跳,我去學打灶。打灶難和泥,我去學下棋。下棋盤盤輸,我去學殺豬。殺豬難得掛,我去學理發。理發怕洗頭,我去學耍猴。耍猴怕抓人,我去學彈琴。彈琴費指甲,我去學打卦。打卦打不準,我去學扳筍。扳筍滾下河,南無阿彌陀。」他還會唱當地文人編的說二十一軍和二十四軍打仗的唱詞︰「困龍山交一戰,死得好慘然。軍長來看見,眼淚都哭干。------」有一個早晨,他去上廁所後,忽然大驚失s 的說︰「我的鴨兒喃?怎麼沒有了?哪里去了?」這個地方把男x ng的生殖器官俗稱為「鴨兒。」又過了五天,他便死在了路上。

公公死後,婆婆進了大隊的腫病院。不久,她的丈夫史華青也腫了。鄭鳳清因為身體的底子好,還沒有腫,稍微搞到一點可以吃的東西,比如說,抓住一只老鼠,逮住一只筍子蟲,打到一只青蛙,就燒給兩個孩子吃。她自己就吃柏樹葉子,竹葉。

正是暮ch n時節的早晨,剛開門,鄭鳳清的佷女兒就哭著來了。還在院子門口,就哭喊著︰「三姨,我爸爸——」「你爸爸,怎麼了?」「被打死了,還在地里。」鄭鳳清知道,自己的姐姐很懦弱,就喝了一碗鹽開水,親了親大女兒n i兒和二娃,就和她佷女兒一道上路了。她的大女兒哭著追到竹林外,要一同去。鄭鳳清又返身回來抱著她親了親說︰「路遠,媽沒有力氣背你,你也走不動的,听話,媽給你找好吃的東西回來。」n i兒還在哭,鄭鳳清頭也不回的走了。

鄭鳳清到了姐姐家,知道是姐夫去偷了鄰隊的豌豆,那時候,雖然公共食堂垮了,但是各個生產隊是核算單位,出產的一切東西,包括野菜都和全隊每一個人x ng命攸關。凡是偷東西被逮著。打死就算了,誰也不會說什麼。雖然偷東西,就和蚊子咬人一樣,多數是要以生命為代價的,但對許多人說來,打死也是死,餓死也是死,萬一又沒有被抓住呢?能吃飽一頓,死也值得。所以過了糧食關,全社會都不敢說那個「偷」字,而易其名曰「拿模」,因為在那種年代,凡是活下來的人,沒有偷過東西的人實屬鳳毛鱗角。鄭鳳清知道怪天怪地都可以,不敢怪人。槽內無食豬拱豬,誰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就只得和姐姐佷女親友們痛哭一場,草草埋了,安慰了他們幾句就往回走,那年月誰還辦得起喪事,埋了就各自歸家,沒有飯菜可以招待。

鄭鳳清回家的路上,腸子餓得扭來扭去的疼,又正是太陽落山月亮要升起的時候,正好走到了一個地邊,也不知道是哪個生產隊的,她見地里的豌豆角已經飽滿,她邊走邊摘來放在嘴里充饑。她忽然想起了兩個孩子,現在不知餓成什麼樣子了,她還給n i兒說過‘找好吃的東西回來’,怎麼能空手回家呢?她伸長脖子前後左右看了一眼,四下無人,便用褲帶把內衣的下面扎緊,跳進地里,摘下豌豆角,從頸子那里揭起內衣,放進去。摘了有兩斤左右,鄭鳳清正準備起身走,「誰!」一聲大喝。鄭鳳清嚇得魂不附體,站起來一看,兩個年輕人怒目圓睜︰「你敢偷我們隊的豌豆!我們全隊人就靠它吊命!」鄭鳳清自知理虧,立即跪在地里說︰「兩位兄弟,行行好,我的兩個幾歲的孩子,餓昏了。」「現在誰沒有餓昏!我們隊還餓死了好多人呢,走!到隊部去!」兩個青年幾聲吆喝立即從附近屋里走出來好些人,把鄭鳳清推推搡搡,擁到了生產隊部。

這里是一個山間的土壩子,四周長滿了桐子樹,壩子東面是幾間茅屋,不是住人的,是生產隊的保管室。人越圍越多,人們都面黃饑瘦,穿得破破爛爛,眼楮里閃著攫取的光,似乎像要把眼楮看見的一切東西都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他們走路都東一腳,西一腳的,像喝了三斤酒似的。幾個枯瘦如柴的中年人,把鄭鳳清看了幾眼,一聲吼︰「綁起來!吊起打!」

幾個人立即找來棕繩,緊緊拴住鄭鳳清的兩手,拖到壩子西邊的一根桐子樹下,一個高個子把長棕繩往樹上一甩,五六個人抱著她的身子往上一送,鄭鳳清就被吊在了桐子樹上。這時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鄭鳳清哭著說︰「大爺大娘,救救我,看在我還有兩個四五歲的小孩子的面上,饒了我吧!」四周竟然都是充滿仇恨的眼楮。一個風都能吹倒的年輕人說︰「你知不知道我們隊已經餓死了三十五個人?」一個年輕婦女看見她的肚皮上叉叉角角的,伸手把內衣一扯,豌豆掉了一地。「賊婆娘!」「打死她!」隨著一聲怒吼,條子、棍子、棒子、拳頭,腳頭,石頭、泥塊,雨點似的落到這薄薄一層皮包著的骨頭歷歷可數的軀體上。他們要把這兩年來所遭受的挨餓的痛苦、餓死親人的悲傷、無可名狀的憤怒都發泄到這個女人身上,好像她就是罪魁禍首,只要奮力的攻打這個**,天大的幸福就會從天而降。開始的棍棒下去,一擊就腫起一塊包,有的雞蛋大小,有的乒乓大小,後來打下去就是一道血口,一個血洞。起初這個軀體每落下一棍就撕心裂肺的慘叫一聲,漸漸的叫聲小了,只能申吟一聲,後來,只有大張著嘴哈氣,沒有了聲音。一個三角眼說︰「看這婆娘有多黑的心腸!」他用尖竹片挑開了她的衣服,露出來的是血肉模糊的皺巴巴的Ru房,好像兩片半枯半黃的烏臼籽樹葉貼在胸前。血順著兩條褲腳緩緩流下,匯成了淡紅的一圈,暗紅的一灘。鄭鳳清頭垂到了胸前。手、身子和腿腳都伸直了,人們就像抽打皮袋子,只能听見「普普」的鈍響。人們都發泄夠了,力氣也使盡了,才解下來,七八個人拖著,扔到了崖下的雜草叢中。

鄭鳳清覺得自己奮力一掙,繩索都斷了,她感到格外的輕松。她急急忙忙往家里趕,要回家去看n i兒和二娃,已經整整一天沒有給他們東西吃了,膽小的丈夫史華青,能找點什麼給他們吃呢?天上是冰冷的月亮,昏昏的掛在虛怯的天空,間或有一只流螢從頭頂飄過。地下是荒涼的原野,沒有樹,沒有草,也沒有莊稼,只有一望無涯的鵝卵石。要是都是饅頭該多好。不過她只想給自己的兒女丈夫和婆婆吃,她並不感到饑餓。

她往前走,越走越覺得奇怪,這些路好像從來沒有走過,本來吃一頓飯的工夫就可以到家,可是她覺得走了很久,仍舊看不見門外的竹林和自己的家門口。她遲疑的站著,向四面八方望了望,到處不明不暗的,不像白天也不像黑夜。頭上是坑坑窪窪的,不像天;腳下是軟綿綿的,不像地。而且根本就沒有路,她十分惶惑,總不能老是站在那里呀,她隨便找了一條還多少有點像路的地方走。

又走了不知多久,突然眼前出現了一座牌坊,上面有三個大字,不過她是文盲,一個字也不認識。一過了牌坊就看見有動物了。一個似人非人的東西攔住了她。這動物長得怪模怪樣,穿的戴的讓人覺得莫明其妙,口里說的卻是人話。鄭鳳清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這樣的話︰

「該來的、不該來的都自己來了。管天管地的在干什麼!」既然會說人話,當然就是人了。鄭鳳清于是問︰「同志,我怎麼老是找不到家門呀?」那人看了她一眼說︰「我不是同志。」「那,你是人還是鬼?」鄭鳳清邊說邊跨過了牌坊。「我既不是鬼也不是人,我是神。」「神?是神就太好了,未來先知,無所不知,還受人尊敬。請問,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才能到家?」「上面不是寫著嗎?叫y n陽界。」「我不識字,這y n陽界是不是也屬于本同鄉?」y n陽界屬地府,你跨過了這道界,就回不了家了。」鄭鳳清一听嚎啕大哭起來︰「我的n i兒才十歲,二娃才三歲,我不回去,哪個照顧他們!大神,你神通廣大,求你了,幫幫我的忙吧!」那大神說︰「問題是你已經死了。」「我沒有死,我不能死,我的兒女還小呀!」

「這位女鬼也是的,這年月做人有什麼想頭,吃的沒有,穿的沒有,酒s 財氣,一樣也佔不了,這樣辛苦做人,還不如快活為鬼呢。」「那當鬼還能不能照顧孩子?」「人一死就萬念俱灰,不吃不喝,不男不女,無憂無慮,無是無非,還管什麼兒女。兒女自有兒女的路,死人何必為活人擔憂!」「不!我想我的n i兒、二娃!」她說罷又呼天搶地的哭訴起來。」哭述求食的艱難、人生的淒慘,她也不知哭了多久,等她哭得死去活來之後,突然覺得天上的星星在紛紛掉落,地下燦爛的一片。她的面前四處是震天的哭聲。他的面前站著的是一位金光燦爛的菩薩。那菩薩說︰「女士,你的怨氣已經把十三重天都沖破了,到了野鬼司的怨鬼谷。閻王已經管不了你們了,你可以哭叫,可以述說,我會根據你的怨情,讓你們獲得賠償的。」鄭鳳清就把自己從做女兒時到如今這二十八年間受的苦一一講給金甲菩薩听,直講了三天三夜。菩薩听了眼楮里流出了一串通紅的珍珠。菩薩拈了一顆放到她的口里說︰「這叫淚珍珠,你吞到肚里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你回去吧!」

鄭鳳清剛吞下珠子,就夢醒似的來到了一個所在,r 月不明,星星特亮,流水無聲,滿地亮沙。只見一個二八少女似的仙子,手拿拂塵,嘴里唱著︰「荒荒涼涼堯舜村,白骨遍野鼠橫行。不是天意是**,哀哀哭哭總會停。」那仙子見鄭鳳清听得入了神,說道︰「停了,閉上眼楮,你趕快回去吧!」又用拂塵在鄭鳳清胸前輕輕一拂,鄭鳳清就飄飄蕩蕩的隨風飛去了。

風一停止,鄭鳳清覺得雙腳已經著地,睜開眼楮一看,已經到了自家門外的竹林里。天上掛著一輪彎月,天藍得像大玻璃,飄著幾縷紅雲,四周是蟋蟀、紡織娘的叫聲。他高喊著跑進自家的院子,這才大吃一驚︰土壩子已經變成了三合土壩子,半壩子明亮的月光。她熟悉的破舊的草房不見了,在草房的地方,立著兩幢小洋樓。她大聲的叫喊,但是沒有人答應。她想進門,就已經在門里了。她借著從窗子里sh 進來的明亮的月光,發現自己是在廚房里。桌子上蒼蠅飛不進去的米篩眼罩子下,還放著吃剩的米飯和一碗臘肉,桌子上還放著酒瓶酒杯。呀,哪來的這麼多吃的?她十分的驚奇。她進入里面一間房子,床,還是以前她睡的那一張,不過沒有掛蚊帳。他不怕蚊子咬?她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從來沒有聞到過的氣味。床上躺的無疑是她的丈夫,從身體的輪廓就看得出。臉顯得蒼老了許多,發出輕微的鼾聲。鄭鳳清聲淚俱下地撲過去。

那人突然醒了,大聲的喊道︰「二娃、二娃,我剛才夢見你媽媽回來了!」只听另一間房里回答說︰「爸爸,我曉得,你又在想媽媽了。我和n i兒商量過幾回,是應該給你老人家說一個人。」只听史華青說︰「又亂說了,三十八年都過去了,老都老了,還說那些干啥!」「三十八年!」鄭鳳清大吃一驚。已經過了三十八年?只見史華青伸手把牆上的一根線一拉,「叭」的一聲,屋里就光明如晝。我們家里會有這種寶貝?她十分驚愕。

這時一個中年漢子進了屋說︰「我剛才也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女的,枯瘦如柴,一進門就直喊‘n i兒’、‘二娃’。」史華青一听慌忙坐起來問︰「樣子像不像你姐姐?」「有點像。」「有多高?」「有我這麼高。」「那就是你的母親!鳳清呀,現在r 子好了,可惜,你享受不到哇!」史華青痛哭起來。鄭鳳清奔過去抱住自己的丈夫大聲說︰「我已經回來了!我是鳳清,就在這兒!」可是,自己的丈夫一點反應都沒有。

鄭鳳清再仔細一看這中年漢子,二娃的臉的輪廓還在,其他方面已經判若兩人了。這就是二娃?像!他怎麼會就長了這麼大了?她撲過去抱著直喊︰「我的二娃呀——」可是那人也一點反應都沒有。n i兒呢?她樓上樓下,各個房間都跑遍了,只看見婆婆一個人睡在床上,白發蒼蒼,面s 紅潤。她走上前大叫︰「婆婆,我回來了!」,婆婆也沒有反應。鄭鳳清急得在屋里團團轉,他們都听不見我的喊聲,感受不到我的動作。有什麼辦法呢?鄭鳳清又回到丈夫屋里來,二娃說︰「已經立了秋了,天氣還這麼熱。」他說著,順手把一根帶子往牆上的一個方盒子上一挨,一個圓盤直轉,一陣涼風驟起,把鄭鳳清從門縫里吹了出去,直吹到半空中,飄飄蕩蕩的不知飛了多遠,她好不容易穩住了腳,落在了沙灘上一堆人中間。

「淑貞活過來了!」「淑貞活轉來了!」只听不少人驚喜的大喊。面前一個胖如肥豬的漢子說︰「淑貞,我以後再也不去賭了!」說著,那個男人就伸手來模她的手,鄭鳳清一下站起來,一把把他推開︰「別踫我,讓開!」鄭鳳清擠出人叢,拔腿就走。眾人追向前去把她攔住。一個大娘說︰「淑貞呀,是娘害了你,讓你嫁給了這個不成材的惡棍!同媽回去,和他離婚。」鄭鳳清看了大娘一眼︰瘦高個子,一臉的慈祥。大聲說︰「你是哪個?你說的我一點都听不懂。我的男人叫史華青,和我恩恩愛愛的,誰說要離婚!」大娘說︰「淑貞兒呀,你才三歲,你爸就翻船淹死在水庫里,娘一把尿一把屎的把你帶大,你怎麼連老娘都不認了呢!」「什麼認不認,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小聲對那位大娘說︰「听她說話清清楚楚的,不像是神經錯亂,等我問問她。」眼鏡對鄭鳳清說︰「我是張英杰,你認識不?」鄭鳳清搖搖頭。「那,你說你是哪個?」「我叫鄭鳳清。」「你的家在哪里?」「在師佑縣本桐鄉巴茅嶺。」眼鏡點點頭說︰「有這個地方。那,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鄭鳳清擠出人叢,四周看了看,面前一條大河,波濤滾滾,四面都是高山,林木豐茂,腳下一片沙灘,石大沙白,說︰「沒來過,這是哪里?」「這是烏魚縣馬馬鄉,隔師佑縣三百多里哩。」「管他有好遠,我都要回家!」

鄭鳳清說完頭也不回的邁開了大步。眼鏡趕上來說︰「不要慌嘛,你是好久離開家的?」「一九六二年三月十二。」「天啦!那不是三十八年前嗎?那你一向在哪里?」「東游西逛唄。別纏著我,我要回去看我的n i兒、二娃!」「你身上有錢嗎?」「一分錢也沒有。」「那你吃什麼?」「我什麼都沒有吃過。」張英杰說︰「姑娘,等一等,我給他們說說,我送你回去。」

張英杰回到人堆里,不知說了些什麼,然後那位大娘和張英杰一起過來,說︰「我們去吃一頓飯,然後我們送你走。」吃飯的時候,鄭鳳清把自己的經歷全都講了。張英杰說︰「簡直難以置信。以前讀《牡丹亭》,總認為是文人編的,哪曉得真有這事。」「真有什麼事?」「借尸還魂呀!」「別哄人,我沒有讀過書。走呀!」他們三個人,攔了一個中巴車,第二天就到了巴茅嶺。鄭鳳清問︰「怎麼會有這麼多公路、這麼多汽車?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娘說︰「這些年,發展了。」

鄭鳳清望見了熟悉的竹林,她欣喜若狂地高喊著「到了!到了!」飛快地奔進了院子。張英杰也緊緊跟進。院子里有七八個人,都在坐著剖篾片,編籮筐。他們都望著她︰「找哪個?」她穿過去一把抱住史華青說︰「想死我了!我是鳳清,n i兒喃?」史華青慌忙推開她一看,眼前這女人二十四五年紀,豐滿健壯,容光煥發。眼含脈脈之情,唇露深深之怨。顯然不是鄭鳳清。史華青說︰「三十八年前,鄭鳳清就被人打死了。」「我沒有死。」這姑娘說。

史家的人立即抬出凳子,招呼大家坐下。正好研究宗教的楊博士在場。他听出了些眉目。問來客張英杰︰「你們和她又是什麼關系?」張英杰說︰「她是我的二妹,嫁給凍廠的龍紹年,小龍不務正業,好賭,已經把家產輸得j ng光,她勸了幾百回,挨了幾十回拳頭,想不通,就跳下了岷江。過了三天兩夜,我們才把她的尸體撈起來,誰知剛抬到河岸上,她一下就坐起來了,嚇了我們一大跳,可是,她就是不認識我們,自己說她叫鄭鳳清,是師佑縣本桐鄉巴芭嶺的。我們看他說得清清楚楚,就按照她說的,找到你們這里來了。」大娘流著淚說︰「嫁給龍紹年,淑貞本來就不大同意,是我勸她成的親,她爸死得早,婚姻大事,是該我作主嘛。哪個曉得會弄到現在這個樣子,她現在生氣了,不認我了。」那姑娘說︰「大娘說得不對,我不是生氣,我真的不認識他們。」

楊博士又對姑娘說︰「你說你是鄭鳳清,也把你的情況講給我們听听。」那姑娘說︰「我就是鄰村柏楊灣的人,隔這里只有兩小時的路。我的爹爹叫鄭元仁,我是民國二十四年臘月初八子時生的,一九五二年三月十五和史華青結的婚,一九五三年二月初三生了n i兒,一九五八年五月初九生了二娃。到過糧食關時,我公公史發祥先餓死了,一九六二年三月十二,佷女兒說我姐夫被打死在地里,我去料理他的後事時,n i女兒要去,哭著追到竹林邊,我抱著她說︰‘媽背不動你,你走路也不行,好好的和二娃在家,我給你們帶好吃的東西回來。’」她還講了她怎樣摘豌豆,怎樣被抓住、挨打,怎樣掙月兌繩子,找不到路,在y n陽界遇到的種種事情都講了一遍。最後指著張英杰和那位大娘說︰「我根本就不認識她們。」

史華青的母親邊听邊點頭邊流淚︰「除了去給她姐夫辦喪事以後的事我們不知道外,她說的話句句是真的。這真是我的好媳婦鳳清?可樣子不像。」

楊博士沉思良久,說︰「我們眼前的這位姑娘,是由兩部分組成的,j ng神是鄭鳳清的,軀體是張淑貞的。所以,張家識其形而她不知張家之事,她知史家之事,識史家之人,而史家不識其形。我建議,最好走法律的途徑。只能按其心而不能按其形來判定歸屬。張淑貞先和龍紹年離婚,再和史華青結婚。而且也要保持和張家的關系。」大家都覺得有理。但姑娘卻說︰「我就是鄭鳳清,和張家有什麼關系?」這時鄭鳳大女兒n i兒也回娘家來了,她說︰「她說的句句是真的,我拿鏡子,你自己照照,是不是鳳清媽媽。」n i兒拿出鏡子,姑娘一照,大驚失s ︰「哦,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我是誰?」楊博士說︰「姑娘,你的形是張淑貞,你的神是鄭鳳清。你先要承認這個事實,承認了這個事實,我的主意就是行得通的。」姑娘沉思了很久才點了點頭。

楊博士代為擬好狀紙,先去離婚。法院院長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決不相信借尸還魂之說,找齊各方證人,庭審了兩r ,調查了半月,實在查不出漏洞,只得判張淑貞和龍紹年離婚。又回到巴茅嶺,史華青說︰「姑娘,你的心,我明白了,但是,我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你才二十四五光景,嫁給我是否妥當,你要三思而行。我建議你嫁給我的孫子,他也二十五歲了。」「那怎麼行!我是她的n in i呀!」史華青笑笑說︰「你再照鏡子看看,有這樣年青的n in i麼?」

楊博士听到這里,稍加思索後說︰「人,有的事要以心神為主,有的事要以軀體為主。過了時的心神最終不能不被現實的軀體所左右,姑娘對史華青的感情嚴格說來只是一種三十八年前的記憶,人總不能只憑記憶生活啊!史華青的建議是可行的。如果張英杰的母親願意,我可以給史華青做媒,這樣,張家免了失女之痛,史家有了團員之喜,這就兩全其美了。這才叫《新還魂記》,我負責撮合。」

經過楊博士兩個月的奔走,說服,兩場婚禮,同時在巴茅山舉行。張史兩家人都踏上了幸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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