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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第二章(4)

這是南方無數小鎮中的一個,車輛,挖掘機,工地,廠房,煙囪,灰塵,機器總是在發著或大或小的嗡嗡聲,大地總像在顫動,空氣中散發著濕熱不安的氣味。浪客中文網這里的工廠還並不多,這家廠獨處郊野,到街上有兩里來路,路旁是一些當地農民的舊屋,榕樹,閑地,顯得有些破落,而挖開的泥土和打樁機的轟鳴又傳遞出它的躁動和變革。近旁有鐵路橫貫而過,隆隆的火車拉著汽笛從窗外駛過,在車間能感受到房子的顫動。

晚飯後,無其它事情,劉羽喜歡獨自沿著鐵路走。走一陣,就坐在鐵路邊,看著前面一派蔥蘢的樹,竹,猜想它們如此茂盛的原因,里面會不會藏著蛇,而低處的水塘里會不會有魚,泥鰍?當然,還有水蛇?

想到這里,劉羽自己笑了一下。多年前在家鄉的溪里模魚時,他模到過水蛇,那種質地,他很熟悉。當時他的手本能地快速甩開了,慌忙往後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兩個堂弟也常像跟屁蟲和他一起去溪里模魚、抓螃蟹,去水田翻泥鰍。那是一段多麼快樂的時光啊,如今都成了記憶,和堂弟都好多年沒見面了。

田野和菜地里有農民在勞作,看來他們也還並不富裕。劉羽把他們和家鄉的父老鄉親作比較,覺得差不多,還有他們使用的農具,比來比去還是覺得家鄉用的農具好看。不遠處是蒼翠的峰巒。此時,挨著峰巒,夕陽西下,天堂失火,燒紅了半邊天。有一天傍晚,劉羽專看那煙焰的變化,真是妙不可言。而這時,他總會想起遠在湘西山中的村莊和親人——父親的愁容,母親的淚水,父死母嫁天真無邪的佷女。他感到惶惑,空氣中塵埃般的惶惑……他嘆口氣,不由喃喃地念起蘭波的詩句來︰

「遠離了飛鳥,畜群,村女……有什麼可以供我掬飲?……我哭,我看見黃金……竟不能一飲……」

天色漸漸暗下來,風也大起來。遠遠近近稀稀落落的燈火次第亮起,越來越白。劉羽站起身,拍拍,沿著鐵路往回走。

劉羽沒想到他引起了保安的注意。這是個年齡不大個子壯實,看起來還有幾分孩子氣的保安。劉羽進廠門時,他特地要查看劉羽的廠牌。他問了劉羽的一些情況,又自報家門,原來他們是老鄉,那個保安來自湖南益陽。他笑著對劉羽說︰

「看你的樣子有點狂呢,嘿嘿。」

這出乎劉羽的意料,他一介文弱之士,在家鄉,出去時別人以為他不是老師就是學生,如今怎會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原來,他的頭發已有點長,穿的又是條耐髒的大褲子,再加上走路從來就腳步匆匆像趕火車,從而給了保安這樣一種感覺。要不然,他和這保安話都沒說過,難道保安還知道他小時候曾經是個「瘋子」?

這個保安叫阿雲,皮膚白白的,小分頭,愛笑。此後他們成了朋友,無話不說。一交往就看得出來,這還是個一腦子天真直率加一點頑皮膽大的毛頭小子,劉羽常拿他和大堂弟作比較。他們一起去逛街,這小子學了幾句半生不熟的白話,時不時就嘻嘻哈哈說幾句,最愛說的是「我丟」。看到小攤上碼著青青的李子,阿雲就買了幾塊錢的,忙不迭往劉羽手里塞,自己往嘴里丟了一顆,嘎 一咬,就呲牙咧嘴,  著流清口水。他說︰

「我看它和家里李樹上結的一個樣,誰知道這麼酸,我丟!」

很快劉羽又熟了另一個保安阿武。阿武比阿雲個子略高,也更粗壯,年齡大幾歲,也是湖南老鄉。他不厭其煩地同劉羽說他十五歲就出來闖江湖的事,在哪里學了什麼功夫,先是蹲過派出所,後來卻成了派出所的座上客,在當地的社會上混得如何如何之類。與阿雲相比,阿武明顯已是個狡猾的老油條,但如果不通過接觸,僅從外表,卻也看不出,他的長相也算樸實。一熟識,他就要劉羽有空給他畫像。

阿武是保安隊副隊長。他們的隊長是一個很打眼的叫阿金的瘦高個,瓦刀臉,三角眼,皮膚有點像火苗躥過,醬紅醬紅的,走起路來兩條胳膊一劃一劃的,尤其是打籃球,投一個球,馬上調轉身,兩條胳膊一劃一劃,身子一歪一歪地跑開。就是劉羽剛進廠時,和清潔工一起給他下馬威的那個家伙,一看就像舊電影里穿便衣的反面人物。听說在家鄉犯了什麼事,逃了出來,先做保安,後來做了隊長。在員工面前他比誰都神氣,在他那個胖經理上司面前卻總是點頭哈腰,兩只手就像抽去了骨頭似的垂著。他跟那些海南人巴得緊,尤其是幾個不會做事的混混。

一天晚上,劉羽起來小便。就是往前面說過的那個大洗漱間的小便池。劉羽幾乎是緊跟同宿舍的一個人去的。進廠以來,看到大家都是在那里解決,沒人管,他以為是默許的。這回卻出了事。劉羽走在回宿舍的走廊上,阿金在樓下籃球場沖上面放開破嗓大聲喊,一開始劉羽不知道他喊什麼,听了听才知道是喊他。阿金搖晃著手電光柱命令說︰

「下來!」

劉羽沒有下去,納悶干嘛要下去呢?阿金就咚咚咚跑上樓來了,一把揪住劉羽,惡聲惡氣地說︰

「誰叫你在那里小便?」

劉羽這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說︰

「大家不都是在那里嗎?」

他差點說看到他和其他保安上來玩時也是在那里。阿金頭一擺︰

「都是在那里?誰在那里?誰在那里?帶我去!」

劉羽不再同他分辯,而是認錯。阿金卻不依,拿了劉羽的廠牌,要趕他出廠,並說︰

「別以為你有兩個老鄉在這里,他們都歸我管。」

看情形說得再多都沒用,劉羽就回宿舍穿好衣服,隨他下樓,出了廠門。當時大約是凌晨兩點。劉羽在廠外馬路邊走走停停,心里慢慢就騰起了火。捱到快天亮,保安換班了。劉羽從大門口看到是阿雲在值班,就走了進去,把事情同他說了。阿雲吃驚地听劉羽說完,罵道︰

「我丟他媽的阿金!」

阿雲要劉羽回宿舍,他等下去給拿回廠牌。

上午劉羽正在上班,阿雲來了車間,把廠牌給了他。劉羽以為沒事了。誰知剛過一會,阿金就來了。他走到劉羽面前,又一把揪住劉羽,火苗躥過的瓦刀臉一揚︰

「誰叫你進來上班的?走!」

「行行好吧,大哥,我趕工呢。」劉羽說。

「趕什麼工,走!」

當時阿博不在車間,阿興和另一個手藝不錯的師傅看不過去了,走過來推阿金,問他到底想干什麼,他們把阿金推到了門口,阿金沖劉羽惡狠狠地說︰

「等著吧,等下再來找你!」

「他還要來找我嗎?真的要逼我?」劉羽的怒火又上來了,按也按不住。他把筆一擱,離開車間,出了廠門,來到街上。身上還有十來元,他要買一把菜刀,放在工作台下面,等阿金再來的時候,用菜刀迎面回答他。

在廚具店里,劉羽模著寒光逼人的菜刀,感到了快意。他想起四個字︰手起刀落!可是,他拿起一把,放下了,拿起一把,又放下了。他想到了千里外那個正被苦難和貧困夾擊著的家,那一雙雙無助無告的眼楮。他回到了車間。

果然,剛畫了幾筆,阿金又來了,還帶了兩個保安。他揪住劉羽,這回明說要罰款,可是劉羽根本就掏不出錢來。看到實在榨不出油水,阿金惱怒地說︰

「去,把所有洗漱間和澡堂都打掃沖洗一遍!」

劉羽已經在心里說服了自己,就放下筆,按阿金說的去做了。在宿舍樓下,劉羽看到阿武,他只沖劉羽點下頭,就閃了。他已經知道此事,但不必對他有所指望,阿雲都對他不滿。事後劉羽想起來,顯然是自己進廠後沒有對他們有所表示。

沖洗女工澡堂時,一個休假的女工提個紅塑料桶和藍塑料袋進了澡堂,看到劉羽十分驚愕。大約是很快看出劉羽是不必擔心的,就仍然進了沖涼間,關好門,嘩,嘩,洗起頭沖起涼來,一邊同劉羽說話。她說︰

「是啊,他們就是那樣的,我來這幾年了……」

很尋常的幾句話,劉羽心里卻一暖。

當那個女孩束著頭發開門離去,劉羽還沒搞定。他發現,女孩白皙的頸多麼好看。

阿雲為沒能幫到劉羽感到愧疚。但事後,在門衛室,當阿金對著牆上的鏡子歪著嘴撥弄那張斑斑點點的瓦刀臉時,阿雲一抬腿,那面鏡子便唏里嘩啦碎了一地。阿金吃了一驚,瞪著阿雲︰

「你怎麼搞的?」

阿雲說︰「哦,不好意思,沒注意。」

阿金大怒︰「有這樣不注意的嗎?你的帽子呢?當著老子的面帽子也沒戴?還想不想干?」

阿雲壓低聲音砸石頭一樣說︰

「小心老子揍你!」

阿金一臉詫異,不再說什麼。他根本不是阿雲的對手。

阿雲不解恨,有天又叫住阿金︰

「阿金。」

「什麼事?」

「給你獻支歌。」

「什麼歌?」

阿雲就把從劉羽那里學來的一支湘西地方謠曲沖阿金唱︰

「叮咚叮,你媽是個野貓精; 咚 ,你媽是個野貓娘。」

氣得阿金眼只翻白。

說到這些,阿雲哈哈大笑。劉羽總算出了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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