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第一章(3)
曾皓第三次南下是一九九八年夏。
本來他先年就要去,因為香港回歸,謠傳要打仗,而廣東正首當其中,父母就怎麼也不讓他出門。曾皓心想,真打仗倒好了,我扛槍去。又苦笑,這年頭,打仗也輪不到他扛槍,命運就是要用它的法子和他玩。
一拖拖到第二年夏天,曾皓才得以動身。
又到了廣州火車站。正是最酷熱的時候,曾皓的感慨還來不及生發,南方的喧囂和躁熱就一下子把他包圍。家鄉六月的日頭也毒得很,但無邊的山峰和密林是散熱器,這里的日頭似乎比家鄉的要火辣十倍,建築物和水泥地面也成了烘烤器。他不由眯了眯眼楮,從包里取出那瓶王力宏代言的娃哈哈礦泉水,喝干最後兩口。水是溫的,不解渴。他啪噠捏扁空瓶,看到附近有個垃圾桶,正要走過去,一個提蛇皮袋的老頭快步走過來,手一伸。他把瓶子給了老頭。老頭滿意地把瓶子往袋里一放,轉往別處。
在廣場邊的一個小賣店,他花三元錢買了瓶水,正要付錢,穿著件花t恤酷似菜花蛇的店主指著一排切好的西瓜笑眯眯地說,很好吃的,要不要?鮮紅的西瓜的確惹人饞,曾皓也不想拂人意,就問多少錢一塊,菜花蛇說兩元。曾皓選了一塊,遞給菜花蛇十元錢,等著找錢。菜花蛇卻說不夠,還要一元。曾皓懵了,說︰
「水三元,西瓜兩元,不是五元嗎?」
「你拿的是四塊西瓜,不是一塊,你好好看看!」
菜花蛇就像哄騙小孩的日本皇軍,終于露出了本來面目。
曾皓看西瓜,還是一塊。再細看,並用手輕輕拗了拗,原來西瓜上面切了三刀,但只切瓜瓤,沒切瓜皮,而且刀片很薄,切得很輕,並不明顯。
「我不要了。」曾皓說。
「買了能不要?拿錢來,你給不給!」菜花蛇惡狠狠地說。
曾皓一肚子火。這時他多麼希望看到虎佬啊。虎佬是他同村的玩伴,比他大一歲,他高中畢業後還和虎佬玩過一段時間,不久虎佬就來了廣州,一個那麼豪爽重義的人,卻選擇了不進廠不做工,與幾個人專門在外面混,听說已經被抓過幾次,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行蹤。
虎佬不可能在這一刻出現,他曾皓孤單一人,這是鐵的事實。他只有忍,就掏了一塊錢,扔過去。然後拿著西瓜和礦泉水,走到一處垃圾桶, 咚丟了進去。
「我x你媽!」他用湘西土話罵道,那個x字很暴力,但根本沒有那個漢字。
他已不是初次出門了,但外面的陷阱真是防不勝防,冷不丁就冒出來。他不敢再買東西,忍著口渴,到對面的流花車站,坐車去了從化。強子和馬靈官當時已在從化。
找到工地上,曾皓睡了一覺。晚上,強子和馬靈官帶曾皓去館子吃了頓飯,說了些村里事,又說了些外面事。強子那時和一個江西妹住在一起,曾皓就和馬靈官住。那個工棚除了馬靈官,還有兩個人,都是同縣的老鄉,一說也就熟了。這些已黑得像非洲佬的家伙,三句話有兩句離不了日字,b字,說幾句又對曾皓嘿嘿笑。
「曾曾曾皓皓你,將將就一一下。」馬靈官還是像上次那樣說。
工地在城郊的一大片荒地里,靠近一個小坡,坡上是茂盛的荔枝林。工棚里照例充斥著汗臭和劣質煙為主打的混合味。不過曾皓已經能適應了,這比黑工地總要好無數倍。燈一關,那三個家伙很快就打雷一樣扯起了鼾聲。曾皓很疲憊,卻睡不著。身上一會兒這里痛、癢,一會兒那里痛、癢,這才想起忘了買蚊香。
在從化找了三個星期,還是沒能進廠。
都說東莞工廠多。曾皓的堂妹蓮花已經在東莞進廠。雖然她的廠進不了,但既然廠多,機會就多。
曾皓就收拾行李去東莞。原打算抽時間去看看楊朔在《荔枝蜜》里寫到的溫泉和荔枝,結果一點興致都沒了。
臨行,強子掏了一百元遞給曾皓,說︰
「曾皓,這一百元你拿著找工買吃的。另外幫我留意一下,如果有我姐的消息,就及時告訴我。」
都是一起玩泥巴的哥們,曾皓也不推辭,接過錢,說︰
「唉,也不知你姐到底在哪里。」
太累。車上打了個盹,坐過了頭,到寶安了。再坐回來,折騰到東莞汽車總站下車已經是七點半,夜幕下亮起了燈火。
當年東莞汽車總站還在東莞環形天橋旁邊,也就是智通人才市場斜對面。另一邊還有一個汽車站,而往八達路五百米左右,又有一個汽車站。天橋附近的那個人流,如過江之鯽,似螞蟻搬家,而又較之都要嘈雜、混亂、動蕩、不安。多年後曾皓看到表哥那首《在東莞天橋上》時,回想起昔日情景,不由感慨萬千,鼻子一酸。一座風吹雨打慢慢老化的天橋,目睹了多少打工者漂泊的夢想和悲歡。誰知道他們現在都在哪里,是苦是甜,甚至是生是死。
下車後,他在出站口的路邊找去東坑的車。一輛車滿了,開了過去,又一輛滿了,開了過去。他看到一輛寫著「東坑」的車,心里一喜。蓮花告訴他坐到東坑車站,等她下晚班。
一個壯實的女人捂著包站在車門口大聲喊客。
曾皓問︰「請問這車到不到東坑車站啊?」
「到到到,快點快點!」女人往車上不停甩手。
曾皓上車,擠過壯實女人,找座位坐下,買票,說要六元,他遞了張五十元,拿回車票和找零,往口袋一塞,「哎,到站了請叫一聲好嗎?」
車噴一股黑煙,嗚嗚吼吼地開走。
坐了個把小時的樣子,賣票的趕鴨子似的喊︰
「東坑的下車,快下車!」
曾皓背著包夾在幾個人中間跌跌撞撞下車。
四面一看,不知是在哪里,沒見到車站。
「媽的,被騙了!」一個說。
有人去旁邊店上打听。
「賣豬仔啦!」老板冷冷地說。
再問,這只是東坑路口,離車站還遠。
幾個人也不知是怎麼散去的,還剩下一個,和曾皓時不時往車來的方向張望,沒見到有車往這邊路口拐。
「老鄉,一起打個摩托吧。」那個看起來比他大一些的說。
他有些猶豫,怕遇到壞人。但天色已晚,越等下去越危險,再看那人,還算樸實相,就答應了。
下了摩托,一人付五塊。蓮花還沒下班。在等蓮花的時間里,曾皓把坐大巴找的錢清了一遍,發現少找了十元。那時一個快餐才三塊,三個快餐還不止呢,當時怎麼不點一下?看來每個環節都忽視不得。
蓮花下晚班把曾皓帶到車站對面一棟出租屋二樓。曾皓一看,是兩室一廳,收拾得很整潔,大廳的牆上還貼了一些勵志圖畫和標語。房里有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女孩的腿上裹粽子一樣打滿繃帶,站不起來,是過馬路時被摩托撞了,肇事的跑了,醫藥費都要不到。男孩在照顧她。蓮花說,這是她姨表哥他們上課的地方,要周末才來集中,就住這吧。又把他介紹給那兩個同縣老鄉,就回廠里去了。男孩和女孩還算熱情,和曾皓說這說那,尤其那個女孩,招人喜歡,她看上去年齡不大,不知有二十歲沒,叫吳英。曾皓問她腿痛嗎?吳英仰起圓圓的臉說,已經不怎麼痛了,只是偶爾像有螞蟻在里面,癢癢的,咬一口,又咬一口。
曾皓後來才想起來,蓮花說的上課,不就是傳銷麼?不過還只是上上課什麼的,沒有強迫寫信打電話拉人頭,要家里寄錢來做生意那一套。
幾天里,曾皓靠步行走遍了東坑,直至周邊的橫瀝、寮步、大朗。東莞的廠的確多,但到處是找工的人,一家廠招工,也不管招幾個,門口必排成長龍,焦灼渴盼的眼里要迸出火星,常常奔走一天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
三天里曾皓好不容易面試了四家,卻一家也沒有給個答復。第四天曾皓去了智通人才市場。里面人山人海,曾皓捏一把填好的除了有文藝特長和能吃苦耐勞之外毫無優勢的表,拼命往里擠,擠到一個攤前,遞上表格,招工的瞄一眼,問兩句,說不合適,曾皓就像一條魚滋溜一聲,又被人流挾裹著往前擠,只一會兒就滿頭大汗,衣服透濕,沒了一點信心,撤了出來。那一刻,曾皓感到自己多少渺小,就像波濤上漂浮的一小片廢棄物。
又找了兩天,仍然沒有一處打電話來通知。曾皓想,還是自己主動些,就去樓下小店打電話,問一家公司。這是家小公司。那家公司收了他十元考試費,至少也得問個結果。接電話的小姐很甜美,查了一下說,你沒考上呢,不過我們還有其它工種,不知你有興趣沒?曾皓說,應聘其它工種怎麼搞呢?小姐說,再來考一次。曾皓說,還要交錢麼?小姐說,要,但這次把握會大很多。曾皓停了一下,冷面殺手一樣說︰
「你們到底是真招工還是假招工?是不是一年到頭都在這樣招?」
不等那邊回答,他又作古正經地問︰
「老板娘呢?」
「你問老板娘做甚?」聲音立即變得冷硬。
「難道你們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
「想知道?」
「你說啊?」
「我剛看到你們老板被車撞了,沒得救了,你們去**吧!」
他啪噠掛了電話。听他打電話的小店老板娘眼楮瞪得像銅鈴。曾皓扔下電話費,走到路邊,抹一把頭發,嘆一口氣,又吸一口氣。他曾皓好歹也是個高中生,全村高中生就四個,而且數他曾皓最多才多藝,就連個普通工人都做不了?
看著一些廠門口,氣派的電動門打開,穿著工衣的員工潮水一樣進出,一棟棟生產樓燈光雪亮,一棟棟宿舍樓的陽台上掛滿了各式衣服,曾皓羨慕得不行。他心想,只要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好好干,做出成績來,不比別人差,遲早會熬出頭來。
一時不滿,一時不甘,一時悲傷;渺小,無助,迷茫。曾皓的心里五味雜陳。這種復雜的情緒偶爾一閃念間甚至有轉化成某種危險的苗頭。他有時想,如果真逼到了那一步,自己有沒有可能走上另一條路?就像虎佬他們,一頭長發,神出鬼沒,混跡于廣州?閃念歸閃念,理智的雙手還是以絕對優勢往另一頭拔河。那當然不是他曾皓要走的路,就算不為自己著想,還有那個家呢?這些挫折又算什麼?他就不相信,大道直如發,就容不下他曾皓的一雙腳,那麼多打工的,比他慘的多著呢。再說,他曾皓也不是干那個的料。家族的傳統和豐富的閱讀一再給他警醒。
晚上,吳英忽閃著兩只大眼楮對曾皓說,你不是喜歡書法嗎?可以去賣字呀,我們晚上逛街常看見有人在人多的地方寫字賣,生意好得很。
曾皓尋思,如果賣字可行,救救急也不錯,能做個靠賣字為生的自由人自然最好。就鼓起勇氣,買了紙筆,按吳英指點的,晚上來到新門樓那條街,找個合適的地方開工。他筆走龍蛇,先寫了「拼搏」、「奮斗」、「翱翔」,想一想,又寫了「夢想成真」,接著寫了屈原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和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他小心地把字攤放在地上做樣板。在他寫的時候,圍了一些人看,看一會就走了,又圍了一些。
一個穿保安服提著個熱水瓶的中年漢子偏著頭看了一會,說︰
「哎,老弟,那個字讀作啥哩?」
保安手指著「兮」字。
「讀作xi,是‘啊’的意思。」曾皓說。
「多少錢一張呢?」
「小的兩元,大的三元。」
保安又看了看字,說︰
「字寫得好,價錢也不算貴。可是老弟啊,我這人嘴巴多,有啥說啥,現在外面賣字的啊,也講花樣。我上次買了一幅,他們那個寫法,有意思,是字又是畫,寫個虎就像條虎,寫個龍就像條龍,寫個竹就像竹子,新鮮得很,買的人多……」
「是的。」旁邊一個小伙也說。
曾皓在學校時很少有時間去外面逛,回到鄉下後出去得就更少了,還沒見過保安說的那玩藝,但他知道了是怎麼回事。
「哦,寫法不同,我這是純書法。謝謝你,大哥。」曾皓笑了笑。
「你看,在這里打工的人呢,多半文化不高,有的東東不會欣賞,所以,要搞得稀奇點,他們感興趣,才好賺錢。」保安笑著說,又站了一會,這才走開了。
曾皓望著保安的背影,覺得這人蠻好。
擺了兩個多小時,曾皓僅賣掉一幅大的,得錢三元,收攤。
第二天晚上,他想再試試,去了另一個工業區長安塘。正找地方,沒想到居然發現一個同行。他走近了去,正是保安說的那種寫法。那人五十多歲樣子,頭發很長,前額禿頂而光亮,氣定神閑,頗有「大師」狀,也不修邊幅,紅襯衣有點皺巴。他正揮灑自如地在寫「鳥語花香」幾個字,鳥字確實像鳥,花字則有花瓣,行筆濃淡緩急,用的全是顏料,四個字在變形、點綴之後,似乎剛好與意思相符,看得圍觀的人嘖嘖稱奇,當下就有幾個人買。
曾皓發現,那筆並不是毛筆。他知道,現在的書法已經借助多種工具,木棍、手指什麼的,有的人甚至用腳寫,真是五花八門。但他一直贊同老師的看法,那些東西玩一玩是可以的,但都算不上真正的書法。現在這人用的又是什麼玩藝呢?為了弄清楚,他假裝圍觀,腦袋往前湊。曾皓看到那筆是扁的,卻並非油畫筆也非水彩筆,準確地說,那不是筆,是用木棍夾著個什麼。
曾皓觀察了好一陣,那人的生意的確不錯。
曾皓是個好學的人,他心里一下子萌生起拜師學藝的念頭。
他一會兒看寫字,一會兒在周圍消磨時間,直等到那大師收攤。曾皓悄悄尾隨其後,直到大師進入一家小旅館。他到附近一家水果店買了四斤隻果三斤荔枝,來到旅店,對老板說,有個賣字的先生住在這里,是他師傅,他來看望。老板就告訴他是304號房。
曾皓禮貌地敲開門,客氣地對大師說老師你字寫得真好,我也喜歡書法,來拜訪一下。大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禮物,把他讓進房中。兩人談起了書法。大師說這是他獨創的形意書法,別人都是模仿他的。听他說著他的資歷,曾皓一愣一愣地,半信半疑,但還是有點羨慕,人家畢竟能一枝筆混飯吃。大師說他是張家界人,這也讓曾皓感到親切了好多,湖南老鄉呢。曾皓就誠懇地說明了自己的情況和來意。
大師話鋒一轉說︰「這個就是這麼寫的,你也看到了,沒什麼訣竅的。」
曾皓說︰「這筆怎麼做的呢?」
「就是這個樣子。」
「你現在能大概講一下要領,畫一幅麼?」
大師擰一把鼻涕,扔往垃圾簍,擦擦手,就拿起筆,抻開紙,沾了顏料,刷刷刷寫了「龍鳳呈祥」幾個字,說︰
「就這樣的。」
曾皓卻覺得一點也不好看,與剛才在外面寫的差距不是一般地大。
「我只帶過三個徒弟,有個還是女的。」大師說,「他們都混得不錯了。這樣吧,你回去自己再練練就行了。如果寫不好,真心想學的話,過年那段時間可以到張家界找我。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地址。」
曾皓接過他的名片,「國際華人書法家協會」、「中國東方書畫研究院」等頭餃一大排。他小心地收好名片,問大師要了那幅字,道過謝,就告辭了。回來本想再研究一下那幅字,但看來看去,越看越難看,大師顯然是應付他的,就折起來隨意夾進了一本雜志。他明白,此路一下子走不通。後來有一年他去縣文化館看一位老師,說到這個事,老師說,他也留意到了這玩意,那種筆好像就是用攤子上賣的海棉鞋墊做的。曾皓恍然大悟,買了鞋墊,剪成塊,用棍子夾住,粘顏料一試,果然有效果。多練幾回,雖然還是不像那大師的花樣,卻也拿得出手了,曾皓還上街賣過。不過,或許因為寫法還是比較保守的緣故,並不如大師那樣走俏。但曾皓覺得那種寫法其實並不耐看,初看有點新奇,多看幾眼,就不好看了。這是後話。
那次曾皓又沒能呆下來,是蓮花給了他兩百元車費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