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碎的陽光從禪房兩兩相望的瓦檐間落下來,一不小心就會被它灼傷。
陳雋昌帶著我踏著一塊塊被風雨侵蝕的古舊斑斕的青石板,幾處轉彎,與許多身影擦肩而過。
陳雋昌心事重重,不無凝重地向我說︰「公主,令尊大人傷勢深重,昌多方延醫救治,令尊傷勢雖已穩住,傷口也復原的差不多了,終究不復從前的風姿英偉,大病煎熬,人也瘦的厲害。希望……」他略微頓上一頓,「希望不要嚇著公主才好。」
他這算是在給我備案嗎?
我發自內心的說︰「只要阿爹還活著就好,梅初別無所求。王爺大恩大德,梅初銘感五內,生死不忘。」
陳雋璺笑得有些無力,「昌不敢收公主的謝意,只要公主不怪昌救助未盡全力就好。」
我笑道︰「王爺說哪里話?若非王爺救助,阿爹早已埋骨荒野,梅初豈是那樣不明事理之人?」
我很快就知道,陳雋昌這番話不是無的放矢,而是有針對性的向我射過來的。
繞過藏經樓,後面是一片平曠的土地,竹林蔥翠,屋舍儼然在望。
陳雋昌伸手往屋舍方向一指,道︰「公主,令尊居住在第三棟左數第三間僧房里。」
我顧不得什麼公主儀態,迫不及待地往前沖,只想早一刻見到父親,只有親眼看見,我才敢相信,我的父親還活著。
……第三棟,左數,第三間,「門前桂影橫階的那間!」
陳雋昌緊跟過來,「正是!」
我那麼急切地盼望看見父親,我甚至已經聞到了空氣中縈繞的屬于父親的那種淡淡杜衡的清香。
伸手推門的那一瞬間,忽然就失去了勇氣。
我好害怕。
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些什麼。
只是心口突突地亂跳,說不出的心慌意亂。
「公主怎麼了?臉色不大好呢。」陳雋昌奇怪地看著我,張開的五指拍在門上,輕輕一推,室內的風景赫然在目。
室內的擺設與想象中的一樣素淨整潔,一張木床,一只木凳,一張方桌,桌上擺著一卷經書,一方木魚,一盞清茶,一座油燈,一個筆筒,筆筒內一管寫禿了的毛筆。牆壁斜掛一管洞簫,一件洗得褪了色的僧袍。
地上躺著一個男人,灰白的須發染滿鮮血,兩條腿齊根切掉,左臂空蕩蕩的,只余下一只瘦骨嶙峋的右手。
此刻,這個男人的整個身子都淹在血泊中。
而陳雋璺,就耷拉著腦袋立在男子的身邊。
鮮血正從他的劍尖上緩緩滴落——
一滴。
一滴。
接著,又是一滴……
沒有看見父親。
我的父親呢?
我以目光詢問陳雋昌,卻只看見陳雋昌煞白的臉,張大的嘴巴,仿佛是遇見魔鬼似的駭然震驚的神情。
然後,他突然從我的面前躥到陳雋璺面前,指著陳雋璺的鼻子責問︰「二哥!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洛大人可是公主的父親,你這麼做就不怕公主恨你一輩子嗎?」
我的父親,躺在血泊里的這個四肢斷三,儼然已是「人棍」的男人是我的父親?
我將迷茫的目光投在地上的那個人身上,不知道怎麼移到那個人身邊,試圖從他身上尋找到屬于父親的相同點。
不,我不要找什麼共同點。我只是要證明,這個人,不是我的父親。
地上的這個人,骨瘦如柴,顴骨突出,雙目凹陷,額頭上褶滿皺紋,根本就是一副病骨支離的鬼樣。
我還記得那個落花滿天的夜晚,父親在輕煙淡月中朝我微微一笑說︰「梅兒,爹爹信守咱們從前的某個承諾。」
風姿如畫,渾然天成,就連一向清淡雅絕的蕭子鸞也不禁為他的傾倒,與他遂成忘年之交。
眼前的這個人,怎麼會是我的父親?
不是。
絕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