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一雙黯淡的眼眸又呈現出從前的明亮，蒸騰出醉人的霧氣，在其間縈繞不休，我便知道，我說中了他的心事。
他含一抹溫柔寵溺的微笑，修長的手指松開船槳，伸手捏一捏我的鼻子，「我的梅兒真的長大了，居然也會安慰人了？」
我跳到他身邊坐下，展開雙臂抱住他的腰身，撅著嘴做抱怨狀，繼續在他手背里比劃︰「人家都十七歲了呢，還沒有長大？只有九哥才總是把人家當小孩子！」
蕭子鸞連連點頭，「是是是！十七歲了，哪里會是小孩子呢？都可以做小孩子他媽媽了。」
「九、哥！」我攥緊小拳頭捶他。
他連忙求饒，「好梅兒，好梅兒，九哥知道錯了！你就原諒九哥這一次吧。」
我不依不饒。
彼此笑鬧了一陣，蕭子鸞又催我去艙里休息，我依命而行。
天明時，我們的船正航行在潯陽江面上。
此時正值春末夏初，神州萬里，草長鶯飛，寒山染翠，都是一幅春回大地的景象，潯陽江邊，楓葉未紅，芊蔚青青，我也就無從感受到白居易《琵琶行》里「楓葉荻花秋瑟瑟」的景象了。
蕭舒繯在與蕭子鸞隔著幾步遠的距離站定，冷道︰「九哥，停船靠岸吧。」
我只好再度充當她的傳聲筒，將她的意思帶給蕭子鸞。
蕭子鸞搖著櫓，悵然輕嘆︰「繯兒，你再等兩日吧。等船到白帝，不消你說，九哥自會派人送你北上。」
蕭舒繯面寒如霜，「我等不及到白帝了，而且，我也不想徒然兜圈子耽誤時間。」
我過去拉她的手，只覺得她的肌膚冰塊一樣的寒涼，「九姐，你這是怎麼了嗎？咱們的行李、人手都安排在白帝，你一個人如何北上？九哥又怎麼放心你一個人北上？而且，這里雖然離帝都很遠，水路交通便利，陳雋璺隨時都有可能追過來，你的安全誰來負責？反正已經出來了，去見姐夫也不急在這一時吧。」
她側著頭一動不動地看我，晨風將鬢絲吹得凌亂，面色蒼白不見一絲血色，然後不動聲色地甩開我的手。
「九哥，你若再不靠岸，我即刻就從船上跳下去！」她往前一步，雙腳踏上船弦，江風鼓蕩起她的衣袂，身體也隨著搖擺不定，看上去虛虛懸懸的，嚇得我的心跳跟著慢了一拍，「九……九姐，你，你快退回來……快退回來呀！」
蕭子鸞听不見我和蕭舒繯說了些什麼，但是蕭舒繯的動作，他看懂了，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隨即雲淡風輕道︰「好！我停船靠岸！你走到船中央來！」
「九哥！」我看向蕭子鸞平靜無瀾的雙目，難道他真的讓蕭舒繯獨自一人北上？
蕭子鸞默默不語，緩緩掉轉船頭，向最近的渡口劃去。
船頭與渡口的碣石還有三尺寬的距離，蕭舒繯踩著船舷，輕輕一躍，已經跳上岸邊。
「繯兒！」蕭子鸞來不及多吩咐我什麼話，只叫我喚醒沈大哥起來撐船，撂下船槳，跳上岸去追蕭舒繯。
我們所處的位置是一處荒郊野渡，岸邊草木茂盛，蔚然成林，只有一條羊腸一道掩映其中，一丈開外的路徑就消失在草木之中無從分辨了，我起先還听得見蕭子鸞與蕭舒繯兄妹自說自話的聲音，後來，除了風過叢林樹颯颯的響以及早起的鳥兒的啼鳴，就什麼動靜也听不見了。
倏然一個時辰光景過去，我等的心焦，若非沈大哥攔著，我早下船去找他們去了。
蕭子鸞回來時，日正中天，已是晌午時分，手里提著幾包東西，身後，還跟著三名皮膚黝黑的漢子。
我甚感不安，急忙迎上去，「九哥！九姐呢？九姐沒有同一起回來。」
他苦笑︰「道不同不相與謀。她不願隨我們同行，就隨她吧。」
于是，我們就此分道揚鑣。
蕭子鸞終是放心不下蕭舒繯一個人北上，身邊除了沈大哥更無一個可靠的人可供驅使，蕭子鸞從岸邊雇佣兩個船夫為我們撐船，又將一半的錢財給沈大哥帶去，懇求他護衛蕭舒繯周全。
船上少了蕭舒繯，莫名的覺得空闊，就連心口也覺著空蕩蕩的。
有兩個船夫輪流掌舵，蕭子鸞得以清閑下來，他也的確在享受這份清閑，又有潯陽買的薄酒助興，偶爾還會逼著我喝上一點，可我還是察覺到了他的苦悶，察覺到了不小心從眉眼間流露出的淡淡的失落和傷懷。
白日里，說說笑笑，時間好打發些，夜幕降臨，躺在榻上，我總會听到他呼吸不穩，輾轉很久，才能漸漸安靜下來。即便是睡著，他睡得也不安穩，鴉黑的長睫毛莫名地就會抽動幾下，像極了飛鳥欲抗擊風暴而無力的鋪展的翅膀。
而我自己，也會瞪著黑漆漆的竹片，無法成眠。
曾經的那些點點滴滴的過往就像是江南的落花夢，透過星火的折射，在每一個午夜閃耀著溫暖靈性的光。原來「家國夢」這三個字早已融入我們的骨血，割舍不掉，也支撐不起來。
仿佛，只有我們彼此靜靜相擁時才能獲得片刻的安寧。
可我們終是快樂不起來。
快樂，離我們，已是如此的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