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鸞伸手拉住我的手，緊緊握在手里。
天光雲影在敞開的船艙里徘徊，艙外是楚天空闊，煙波蒼茫，此刻，我的眼楮里，只看得見蕭子鸞那雙水光瀲灩，光彩變幻，可以洗出桃紅柳綠春日醉的眼楮。
他輕撫我的眼楮，「盛世太平，萬千百姓的福祉也抵不上我的梅兒嫣然一笑的眼楮，眼前這滿目瘡痍的破碎山河在我心中永遠無從與梅兒稱量出相等的重量。」
眼前這樣情真意切的面容那麼鮮明地在眼前閃耀，陳雋璺那些挑撥的言辭，曾經在心頭縈繞出的若有若無的擔憂和哀愁破繭而出，化成長空最美麗的蝴蝶在眼前飛舞。我不知道，我該怎樣表達我心中的感受。只是更深情地投入他的懷中，「九哥，梅兒並沒有那麼好，並沒有……」
好男兒志在四方，耽于閨閣，你儂我儂，濃情蜜意，終是少了幾分英雄氣概。我不能，更不敢奢求，自己與這滿目山河放在同一桿秤上稱量，只要你心中能稱出屬于我的重量，就已是我全部的希冀。
「我懂了。我懂了……」蕭舒繯輕聲呢喃。
我听她的聲音甚至古怪，仿佛是瞬間被人抽取了渾身所有的力氣，轉動眸子去看，只覺她的目光似一條沒有盡頭的甬道，一路暗沉下去。
她唇角一彎，笑得的心酸。落筆紙張，字字如渴驥怒猊帶著猙獰的面孔︰「這樣說來，九哥的人生至此已經圓滿？」
「圓滿？」蕭子鸞下巴擱在我的頭頂上，苦笑一聲，「經過這一場家國離散的浩劫，我們的人生還有圓滿嗎？我不敢這樣貪心，余生只願，家人再無奴役之苦，否則，」他微微一頓，透明如水晶的眼底，隱隱有霧氣在其中凝聚，彌漫，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否則，這一生，生死難安啊。」
是決心，也是懺悔。
蕭舒繯的目光登時一亮，那張黯淡的面孔又有了起死回生的勃勃生氣，「那，九哥打算，怎樣解救他們與水火？」
「除了戰爭，還有更好的辦法嗎？」蕭子鸞在我頭頂上輕聲一嘆，滿是傷懷。
蕭舒繯迷惘地看著他，只用文字已無從表達她的心意，她邊寫邊高聲追問︰「九哥，我不懂。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為親人而戰，既然這一戰在所難免，為什麼你不把理想定的再高一些呢？九哥，難道直到今天你還沒參透這人情世故嗎？亂世桃花逐流水，男人要做了英雄才能守住自己的女人！你要爭奪的不只是女人，還有地位啊！」
蕭子鸞的胸口微微起伏著，緩緩道︰「繯兒，沒有參透人情世故的那個人，不是我，恰恰是你呀。你細想，這世上可有萬世不滅的基業，可有永不消亡的國家嗎？文王得太公，興周八百年，高祖斬白蛇起義，開漢四百年基業，三國兩晉建國不過數十載，五胡十六國更是來去匆匆，你方唱罷我登場，其間生死殺伐，鮮血染紅江山萬里，多少人妻離子散，多少人家破人亡？且不去了論別人的生死，如你所說，我們僥幸成功，重新殺回帝都了，祖宗留下的基業，又經得起幾代不肖子孫的敗壞？平心而論，陳餃對待我們還算是溫和的。我想，這大約是因為顧及姑姑的原因，總是蕭氏禪讓給他的皇位，對我們趕盡殺絕，難免遭人詬病。終有一日，我們的故事還是要在後輩子孫身上重演。而他們，未必有我們這樣苟延殘喘的幸運，屆時的場景，只是想想都讓人膽戰心驚，不寒而栗。」
蕭子鸞的這一番言辭如同腳下滾滾的江水，鋪天蓋地，從身到心，將人澆了個通透，就連魂魄都是冰冷的。
蕭疏繯大約也想到了多年以後，我們的慘痛經歷在後世子孫身上再度上演的慘狀，臉色忽青忽白，良久無語。
末了，終是又寫道︰「九哥，你這樣的風神氣度，有朝一日卻要為生活所累，甚至為走卒健僕，遭庸人驅駕御之，我想想都覺得心酸。雖然心酸，九哥既已有了決定，我也不打算能夠說服九哥改變主意。」
她眸光晶瑩，端詳我半響，青蔥玉指似凝了冰晶般在我的眉眼間摩挲而過，很輕，卻激的我寒顫連連，她寫道︰「九哥，我還是想提醒你一句，慧眼識珠的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好東西總是有很多人惦記著。陳雋璺對梅兒存了覬覦之心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他可不是什麼仁人君子。繯兒不希望，到終了，梅兒還是逃不過陳雋璺的魔掌。」
「真的到了那一日，我不介意與他兵戎相見，大不了……神州蕭條，生靈涂炭！」蕭子鸞向來溫文，這時卻鋒芒凌厲，似一把出鞘的利劍，散發著令人戰栗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