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氣城的人們贏了。這多少與唐霖有關,因此唐霖也感到有點開心。不過,他意識到他應該走了。
在守衛們簡單的慶祝後,唐霖去向水兒告別——不知為何,這個外表年輕漂亮的女人似乎是這座城市中的領袖。不過唐霖並不感到很奇怪,這里連一座像樣的房子都沒有,因此也許他們也還沒學會什麼長者為上和男尊女卑。
水兒像是一直在等著唐霖的樣子。見唐霖來了,她慢慢站起身來,有意讓薄紗般的衣服在自己的皮膚上流動。唐霖有些不自然地錯開目光。
水兒不在意地笑了笑,走到唐霖身邊。
「唐少爺,你是來辭行的吧。」
「是的,希望水兒女士能告訴我接下去該怎麼走。」
水兒幽幽嘆了口氣,走到窗邊。
「唐少爺,請你看看,我們這座城市。」
「這是座不錯的城市。」
「您真的這麼認為嗎?」
水兒回過頭,注視著唐霖的雙眼。被她幽深如泉的雙眼注視著,唐霖覺得喉頭一澀,好听的恭維話竟然說不出口。他遲疑了片刻,說道︰
「這里……很像一座真正的城市。」
「我猜……這個很像的意思。」水兒淺笑道,「並不是‘杭州很像汴梁’的那種,而是‘孔雀很像鸞鳥’的那種吧。」
「……」
唐霖也不自覺地輕嘆一聲將眼光拋向窗外。
在他所來自的那個世界,基本已經不存在這樣古香古色的小城了。不過,在他的上一場任務中,他剛剛見識過這樣四百年前的小城市的形貌。從這個距離看上去,四周向虛無空地上蔓延開的這個小城,那陰陽法王世界里的那座小城也沒什麼大的區別。
然而……
唐霖不自覺地回憶起了「現實」——那個雖然在時間上並沒有過去多久,但卻覺得好像久得像上輩子一樣的現實。唐霖在家裝公司工作,職位是助理設計師——如果去掉無謂的修飾,就是制圖員。施工圖節點、3D效果圖建模和3D示意圖就是他的主要工作。這個城市的風景讓他想起那些曾在他的屏幕上奔馳的3D示意圖——立方體的建築,粗顆粒的貼圖,畫在貼圖上的細節,兩張十字交叉的紙片組成的樹。一個工作日之內就能做出整個小區,還包括樣板間。你甚至可以在筆記本電腦上把它做出來。
這個城市僅僅表達了一個建造城市的意向,一個宣稱它自己就是城市的示意圖。
水兒適時地開口︰
「多留一兩天吧,給我們講講人類的事情,讓我們更加……完善一些。」
唐霖想要拒絕,但他听到自己的回答是——「一兩天的話,也無妨。」
然後他在這里待了七天。
第一個兩天過去時,他向人們說明了真正的牆應該是什麼樣子,這讓城市變得更奇怪了。這里的人們好像不明白牆上為什麼要有磚縫,只是把它雕刻了出來。這使得牆的外表更符合大自然而非人造品的規律……這些磚似乎沒什麼大差別,可就是沒有哪兩塊磚看上去是一樣的。這一塊是長一些,那一塊短一點,這邊這塊有一點斜……你簡直可以說這是一層方形的鱗片。
所以唐霖又花了點時間教人們為什麼牆是這個樣子的,他說明了磚和石頭是怎麼形成牆的。人們改造的速度變慢了,因為他們要慢慢地搞明白磚塊一塊塊把牆變出來的那個過程。這帶來了一些麻煩——既然牆現在是一個用磚壘出來的東西,那麼當它沒被壘好的時候,就會走入像所有被壘出來的東西一樣的結局。但這只是個細節,誰也沒有放在心上。
第二個兩天過去,他覺得人們已經上了軌道,牆也比較像個樣子了。但是當他想要走的時候,問題找到了他。
有人斗毆。這是這個城市中的第一次,誰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唐霖覺得背後冒出冷汗。
他下意識地把這里的居民當作了民智未開、過于淳樸的原始人。這是一個錯誤。他明明知道不是那樣的。這里的居民們根本不是人,只是一抹擁有靈性的靈氣,他們沒有什麼本能之類的東西來為他們處理陰暗的自我需求,而幸運的是,他們原本也沒有這種自我需求。他們原本擁有的善良和可親都是十分脆弱的,它並不是基于高尚的存在,而是基于卑怯的缺失。
唐霖教會了他們制作武器,這並不僅僅是給了他們一件東西,而是同時給了他們一個爭斗的意識,令他們明確地體悟到,世上還有爭伐這一回事。這般的殺伐**,常人皆有,但都能控制得住。當一個普通人,每個星期哪能不踫上一兩件氣得想打人的事?一般發兩句牢騷也就過去了。可這里的靈氣所化之人,只是天生的淡薄,卻從來不懂得克制,如今一旦有了**,但不再能恢復無欲無求的樣子,非要發泄出來不可。
第三個兩天,唐霖就全都撲在了這件事上面。各處斗毆和打砸搶的事情層出不窮,唐霖所想出來的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訂下法規。兩天的時間他不可能訂出什麼特別細致的東西,只得回憶高中知識,憑著對漢漠拉比法典、十戒和相聲官場斗中大清律的一點印象寫了一些懲罰條例。然而,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這些條例已經發布出去了。他又把另一種東西種進了這里居民的心里……恐懼。
這當然帶來了一些變化,可這並不是非常好的變化——但也不是非常壞的變化。事實上,原有的事態改變並不大,只是增加了許多新的事態。唐霖這才反應過來,開始想辦法在這里留下一些關于善良和美德的民間故事。
第三個兩天結束的時候,一個姑娘來找他。這個姑娘就是最初水兒送來服侍他,被他退回去的兩人之一。這姑娘面帶怨色地說︰「您不覺得您的每一項‘幫助’都在讓我們的事情越來越復雜和越來越壞嗎?你真的是為我們好嗎?」
唐霖無法否認這一點。雖然他認為自己還是做了一些好事,但是他卻無法否認,自己就像一個低劣的程序員,改的時間比編制產品的時間還要多出三倍。這句話讓他有些觸動,但他卻無法放手離開。如果現在離開,就太不負責任了,唐霖想。他考慮到,道德的自律或許應該被加入到這些市民的意識中。依他們的心智,宗教——或者說,一個代表道德的至高無上的神,或許是非常合適的東西,值得進行深入的思考。他想著,[如果能夠在這里造就一個代表至高無上的神的先知,並將他作為道德準則的話……]
然而到了第七天,有一件大事發生了。
唐霖所訂下的條例中,最基本的一條被觸發了。那是自古以來所有法律必然包含,直到現代才被一些發達國家摒棄的基本原則。
殺人償命。
群眾們自發地將行刑變成了一場盛會。有一些人爭相成為劊子手,這引發了新的一輪爭斗。其他人則從各自的屋子里趕出來,觀賞他們有史以來第一場處決。看起來,看客本性不但是人類,而且是披著人皮的擬人類靈性存在的共同劣根性。
唐霖作為法規的最初制定人,也被請去觀禮,而且是最上座——與水兒並列。看起來,這里的等級高下已經自發地形成了。水兒似乎對這些變化並不怎麼排斥的樣子,不過她倒也並不顯得十分開心。一面掃視著大片大片的觀禮人潮,水兒一面輕描淡寫地向唐霖介紹案情。
「罪犯殺死了兩個人。當然,也不全是他的錯,最初是那兩人在打架,罪犯只是被牽連了進去。不過,罪犯當時想要拉開兩人……唐少爺,您怎麼了?」
「不,沒什麼,我在听。……請繼續。」
水兒點了點頭,但沒有繼續開口,像是想要等唐霖把思緒理清。說實話,這對唐霖的幫助不是太大。
因為困擾唐霖的不是眼前的事。他的困擾並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內部,來自他自己的心里。他的心中……他的感受中,總有一些感覺不協調的地方。
若是從前,唐霖根本不會感覺到什麼。但經過主神空間的一番磨練,他不但對外界,而且對自己的把握也更加敏銳和明晰。
為什麼呢?原本並沒有什麼不對,只是感到一種隱約的不安。然而,听到水兒描述的案情,卻使他感到某種警惕性的不安感。昨晚那個姑娘的話又在耳邊回響起來。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什麼地方不對。
究竟是什麼……?
唐霖已經抓到了讓自己也困惑的地方。他對即將發生的處刑有一種隱約的興奮,這本來沒什麼不對,他自己也擁有看客本性。可是,這就是讓他感到不對勁的地方。他心不在焉地看著人潮圍起來的劊子手和罪犯,打算把事情從頭回憶一遍。這里是一個如此這般的地方,他為了幫助這些人,留下來如此如此,然後……
他愣住了。
且慢,唐霖想。
做助理設計師的時候,他學會了一件事。如果一個方案看起來完美無缺,但就是不被頭兒喜歡(這是常有的事),那就應該把這個方案的基本構思——也就是使它看起來完美無缺的評價依據——推翻,另找一個。
[我在這里,為了幫助這些人——我真的想幫助他們嗎?我真的這麼富有同情心嗎?]
[雖然不值得驕傲,但我其實是一個更加冷漠的人吧。]
[我之所以感到興奮,並不是因為看客的本性。殺個把人的場面有什麼好興奮的,難道我自己沒殺過不成?我感到興奮——不,我是感到高興——]
[因為我設計的法律被使用了——他們按我的規定行動——]
[我留下來不是為了幫助什麼人。純粹是為了——]
劊子手的刀揮下去。慢得像逐幀播放。
[是為了,看著這些人——]
刀揮—下——去。慢—慢—地—切—入—脖—子……所有聲音都變慢了,像那種在水下听到水面上聲音的嗡嗡聲。
[看著這些人,隨著我的步調起舞——表面上我因為自己幫助他們而感到自己巨大的成就感…………]
嗡嗡聲。
[我沉迷了。不是沉迷于殺敵、美女和享受,而是沉迷于身為正義使者的自我陶醉之中。]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聲。
[一切——都是——考驗。]
啪。
就像電視和組合音響突然被拔了插頭。一下子,什麼都沒了。唐霖虛坐在半空,四周只有黑得像最深的墨的氣流和白得像最濃的牛女乃的氣流,它們像火焰一樣燎繞著。
右手和左眼痛徹骨髓(雖然,大概,眼楮里沒有什麼骨髓)。
還有一絲細細的痛覺在體內游走,就像一片薄薄的刀刃在血管里跟著血液一起流動。
像是在發泄似的,唐霖痛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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