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很難過。
一路走,他一路哀哀地對我說,「這位小爺,不是說好了我招認之後您就放我走的嗎?您,您不能說話不算話啊!」
「我能。」嘴里叼著衛雨買給我的糖葫蘆,我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陷害你小爺!你以為小爺那麼容易就放過你嗎?少廢話,老實走著!」
老陳頓時就苦了一張臉,看衛雨,衛雨面無表情,朝著他甩了一記眼刀,他立馬就老實了。
老陳老實了,我卻要說話了,一路往前走,我問衛雨,「這里是哪?媲」
「吏部朱大人的宅子。」
「這兒呢?丫」
「戶部王大人的。」
「右面呢?」
「工部崔大人的。」
哦,合著這里是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官員的聚集地啊?我叼著糖葫蘆,四下看看,看完推推老陳,「呶,去,把指使你的人找出來。」
老陳一听我這話頓時臉色大變,月兌口而出地說,「我真的不知道是誰指使的我!」
呵,還嘴硬呢!我回身一拳鑿在老陳的手臂上,色厲內荏地罵,「皮癢了想去戍衛營是吧?去,給小爺找出來!」
老陳臉色灰白,嚇得立馬就跪了,「小爺饒命,饒命啊!草民只是一個說書的罷了,哪里敢登堂入室去招惹大官們?您,您莫要為難我了!」
「為難?」吃完糖葫蘆,我順手將簽子給扔了,拍了拍手,斜睨著老陳說,「不是小爺為難你,是你把小爺想的太傻。那個蒙面人只是讓你假冒神醫說幾句話,便給了你一千兩銀子,一千兩啊……這天下哪有這麼劃算的生意?老陳。」我蹲下了身子,拍拍老陳油光滿面的臉頰,一字一頓地說,「別是……那個蒙面人,其實根本就沒蒙面吧?」
老陳一听這話臉色劇變,抬眼就朝我道,「蒙面的!當真是蒙了面的!」
「嗤。」我冷笑一聲,霍地站起,一揚腳踹開了拉扯我衣襟的他,正義凜然地說,「煌煌天子腳下,坑蒙拐騙,裝神弄鬼,誰借你這麼大的狗膽?老陳,敬酒不吃吃罰酒,罰酒可就沒那麼好吃了!」
從袖子里模出一把匕首,抵住他直冒冷汗的脖,我眯了眼,一字一字地說,「依小爺看,根本就沒有什麼蒙面人,你被人擄、被迷暈也統統是假的,事實上,那個所謂的蒙面人,大約……是你的某個親戚吧?」
老陳跌坐在地,徹底癱了。
我朝衛雨使了一個眼色,「審他。」
衛雨接手,揪住老陳的衣領,到一旁無人經過的小巷里去「審問」去了。
小巷悠長,寂靜安寧,就在那里第三次傳出慘叫聲後,我看夠了螞蟻搬家,站起身來,衛雨已攜著確切的消息回來了。
「是這樣的姑娘。」他略略地湊近我,語速飛快地說,「負責親自指使老陳做這一切的人是李三,他是老陳內子的遠房表哥,也是禮部侍郎宅子內的管家。」
禮部侍郎?我皺皺眉,看衛雨,「果真不是衛綰?」
「也不見得。」衛雨搖頭,「大皇子行事謹慎,很多事都不是親自經手的,何況,禮部侍郎是大皇子陣營的人。」
也就是說,大皇子找了禮部侍郎,禮部侍郎找了李三,李三又找了老陳?好一個連環局啊。低頭想了片刻,我問衛雨,「老陳呢?」
「暈了。」
「可曾從他身上取些信物?」
衛雨點頭。
我拍拍手,「那麼走吧。」
走去哪兒?去老陳家。
瀾淵城中的說書人的家並不那麼難找,我和衛雨破門而入,正見到一個中年黃臉婦人在哄著懷里昏昏欲睡的女圭女圭,婦人見到我們先是一愣,「二位這是——」
我二話不說,「啪」的一聲將一樣艷俗至極的大紅色腰帶摔在桌上,婦人一看,頓時驚了,「這是我家那人的束腰……你們,你們把王勇怎麼了?!」
叫老陳叫順口了,險些忘記他只是假扮了一下陳神醫,其實是姓王的了。懶洋洋地坐著,瞥了滿面驚惶的婦人一眼,我淡淡地說,「你家那位走路不大小心,把褲腰帶給掉了,現在嘛,要麼是在原地蹲著,要麼……正在慢慢地往家里挪吧。」說到這里,抬眼瞥她,我笑,「夫人頭頂的簪子好生漂亮,想必值不少錢吧?」
黃臉婦人一听我提簪子,眼神就是一閃,見我雖漫不經心地坐著,卻從袖子里模出了一把匕首在把玩,嘴里還念念有詞地說著,「一千兩啊,夠買不少簪子了吧?」她瞬間就懂了,臉色變了又變,猶豫片刻,她帶著哭腔就給我跪下去了,「妾身早說,早說那坑蒙拐騙的事做不得!那該死的老東西,他,他鑽錢眼里去了!」
巴拉巴拉將老陳罵了一頓,婦人累了,她抹掉自己黃臉上的淚,哽咽著問我,「小爺當真沒把王勇殺了?他,他若沒死,您,您讓妾身做什麼妾身便做什麼!」
嘿,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我回頭看衛雨,衛雨會意,走上前去,低聲對著婦人說了幾句什麼。婦人臉色微變,卻不是吃驚,而是有些疑惑,「只是這樣……嗎?」
「只是這樣。」我點點頭,笑問她,「能做到吧?」
「……能!」婦人咬牙,臉上卻仍是掛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懷疑之色。
我再看衛雨,衛雨點頭,上前一步,隨手一拍,她放在床上的娃兒頓時便張嘴大哭起來,「哇——」
他一哭,一顆褐色的藥丸,頓時便滾進他喉嚨里去了。
婦人大驚,「你們!」
我站起身,笑看她,「夫人莫怕,只是尋常的一種小毒罷了。你將事情辦好,我自能保你兒子無恙,否則嘛……」說到這里,眼光一厲,我勾起唇,笑得如春日陽光般溫柔,「送你們全家去見鬼哦。」
*
老陳的夫人辦事效率極高,幾乎是片刻就將她那遠房表哥給找來了,表哥大人李三不愧是禮部侍郎家的管家,管理者的氣派十足,瞧見黃臉婦人便責怪道,「不是說了近期風聲緊,若無要緊的事不要找我嗎?」
老陳的夫人其貌不揚,竟也是個演技派出身的,她瞧見李三便紅了眼眶,哀哀地說,「表哥息怒,小妹,小妹實在是走投無路,必須要求您啊!」
李三不耐,下意識地以為這婦人是要求錢,他微微怒了,「一千兩這麼快就花完了?」
婦人忙搖頭,解釋,「不是錢的問題,是人。」
李三奇怪,「人?」
「嗯。」婦人抬手擦擦淚,哽咽著說,「前一陣子梁州鬧饑荒,表哥想必也是知道的,那梁州,那梁州有小妹的兩個外甥,走投無路,背井離鄉,來投奔小妹來了。」
「外甥?」李三皺了皺眉,「可是你阿姐家的?」
「正是。」婦人揉眼,邊揉邊說,「阿姐在饑荒中被餓死了,姐夫丟下兩個孩子,跑了,只剩下這兩個孩子,可憐見的,竟沿途乞討來到了我這兒……按理說,我縱是日子過得再苦,也是要收留這兩個可憐孩子的,只是表哥知道,我家那人……是個不能容人的,喝幾滴貓尿就要揍人,我,我實在不敢讓這兩個孩子跟著我啊!」
李三若有所思,低下頭喃喃自語,「蘭姐家的孩子,倒是多年沒有見了,按理說,我還算是他們的舅舅呢……」
「可不是!」婦人立刻便接口道,「以小妹的意思,也是讓他們跟著表哥,您貴為侍郎家的大管家,安排進去兩個掃地的小廝有什麼難的?只是,只是小妹也知道會給表哥帶來麻煩,所以……」她說著說著又要哭了。
李三听到她哭就覺頭大,他想了想,道,「既是自家親戚,安排他們進去倒也不難,只是最近城里戒嚴,到處都在盤查戶牒,這兩個孩子可有隨身帶著?」
婦人一怔,怔完便哭得更厲害了,「若沒戶牒,兩個孩子怎能進城?只是剛進我家,被老王瞧見,二話不說便往外趕,直說是生怕招惹了刺客惹禍上身,倆孩子也機靈,忙將戶牒拿出來給老王看,卻不想老王醉酒,竟,竟將那戶牒給扔進灶底了!」說著就要去灶底扒拉兩枚被燒成灰的戶牒。
「不必,不必。」見婦人說得倒也合理,李三忙攔住她,笑著說,「能進來城,自然是沒有問題的了。戶牒毀了,我托人再給他們做就是了。」四下看看,「兩個孩子在哪?」
「里屋!可憐的,窩窩頭都沒吃過,正在吃呢!」
李三掀開簾子,就看到了正盤腿蹲在炕上,灰頭土臉,狼吞虎咽的衛雨和我。我抬眼看了李三一眼,雙眼恐懼,忙不迭將手中的窩窩頭給抓緊了,這才看向婦人,「姨,這是——」
婦人笑,「是你舅。」
「舅?」我愣愣地看李三,一臉的呆滯,慘遭饑荒的痴兒形象頓時就躍然紙上了。
我傻,我哥就不能也傻了,衛雨看了李三一眼,警惕地一把將手中窩頭丟了,劈手就抱緊了我,嗓音哆嗦,「你們,你們要做什麼?我不會把弟弟交給你們的!」
婦人與李三對視一眼,婦人眼神苦楚,朝李三解釋,「家里災荒,不容易,說要把弟弟賣了……」
我應景的身子一抖,李三也忍不住面現同情,「可憐的。」他抬起一只手伸向我,「來——」
「壞人!」我一哆嗦,更深地鑽進衛雨懷里去了。
李三嘆,「真是被嚇壞了。」
他想了想,轉頭看婦人,「蘭姐家的孩子淪落至此,我不能不管的,芳妹放心,這兩個孩子,跟著我。」
我縮在衛雨的懷里,滿眼對未知的恐懼,卻望了婦人一眼,笑了。
*
從說書人家出來,眼看著婦人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睜大一雙空洞的眸子,用痴兒的語氣朝她說,「姨姨放心,沒有事的,我和哥過幾天就來看你。」
你兒子沒事,過幾天再給他解藥。
婦人明白了,點點頭,又去抹眼楮了。她這次是真的難過,為她自己的兒子難過。
衛雨面無表情,面癱得渾然天成,他一手抱著我們逃荒出來時隨身攜帶的破舊包袱,一手牽著我,跟著李三走了。
李三這個舅舅入戲極了,一路回禮部侍郎家的路上,坐在馬車里面,他對我和衛雨說,「你們叫什麼?」
衛雨面無表情,一副農家兒子的木訥模樣,指指他自己,「小七。」再指指我,「小八。」
不是我們杜撰,那黃臉婦人的確告訴我們她的兩個外甥叫這個。李三听了點點頭,又問衛雨,「小八是怎麼了?」他看著我的腦袋。
衛雨答得很木訥,「家里窮,我爹說要賣了他換米吃,還是我跑了十里地把他搶回來的……小八害怕,那之後就再也不敢跟我分開了。」
李三點頭,眼楮里的憐憫更多了,「不分開,不分開,你們哥倆兒就在一塊。」
一路閑話著,侍郎家快要到了,馬車要往前走,李三突然說,「走後門。」
車夫「哎」了一聲,拐了方向,衛雨立刻摟緊我,警惕地問,「你要把我弟弟賣掉嗎?」
李三苦笑,忙解釋,「今日侍郎大人做壽,府里人多,你們兩個初來乍到,怕見多了人會受驚。」
衛雨眼神中的戒備這才少了一些,我卻是偷偷掐了掐他的胳膊,侍郎做壽?衛綰會不會來?
衛雨捏了捏我的指尖,用手指寫,「等。」
我安分了。
轉過拐角,李三先掀開簾子看了一眼,突然間身子一頓,嘀咕,「他怎麼在這兒?」
我與衛雨對視一眼,沒等趁機朝外張望,李三已「唰」的一聲將簾子放下,一臉嚴肅地看向我倆,「後門那里有個了不得的尊貴主子,待會兒經過,你們一個字別說,低著頭,莫要被他注意到了。」
李三的語氣十分嚴肅,衛雨點頭,點完不忘按了按我的頭,讓我也點了下。
李三卻尤不放心,想了想,面色浮現出一抹的復雜,他看了看簾外,又看看我們,有些欲言又止地說,「那位主子,呃,近日有些古怪……他,他似乎突然間對各府的小廝很感興趣,近些日子以來沒少關照各府的小廝……所以不止今天,就是日後,他再來,見到他,你們也要躲著走。」
對小廝感興趣?
關照各府的小廝?
我愣了愣,沒等多想,就听李三道,「到了,下車。」
衛雨悶著一張臉,牽著我下車。
剛下車,就看到後門處站著一個男子,他背對這里,渾身雪白,看輪廓肩寬、腰瘦、腿長,該是個帥哥。
只可惜帥哥的動作不太雅。
他正一手撐牆,一手捏著一個相貌清秀的小廝的下巴,兩個人靠得極近,一個一臉的惶恐,一個一臉的淺笑,也不知在做些什麼。
我盯著帥哥腰間明黃色的錦囊看了兩眼,心中頓時猜出他的尊貴身份了,卻一臉的茫然,喃喃地問,「哥哥,他們在干嗎?」
我哥癱著一張臉,「不知。」
我立刻轉頭問我舅,「舅舅,他們在干嗎?」
李三的臉在一霎之間泛出一抹不自然的紅,他低頭訓我,「不得多話!」
我閉上嘴,我那悶悶的哥卻開口了,「在親。」他抬起手,指著那一對男人,一字一頓認真地說,「那個白衣服的在親那個青衣服的。」
李三趔趄一下,幾乎要摔了,他一手拽住衛雨,怒斥,「不得胡說!」
這一生氣,控制不住的嗓門就高了,那邊的白衣服男人轉過了臉,面龐靜好,俊美溫和,只是一眼,我就呆了。
子子子子子期?!
李三已臉色一變誠惶誠恐地迎上去了,「奴才該死,奴才驚擾到了殿下!」
一句殿下,徹底讓我的身子給僵住了,那個彈邪門琴音且被我踹進水里去的子期竟然就是衛綰?!
我僵硬得猶如一塊石頭,我哥卻鎮定得很,手一抬,拽住我,一副護犢似的架勢將我扯到他的身後擋嚴實了,這才用密語傳音對我說,「衛綰,他喜歡男的。」
我的嘴角抽了一抽,那邊廂的李三正在恭敬地對衛綰說,「殿下是喝多了?呵呵,這個小廝是書房的,不懂事,不知可有冒犯到殿下?」
殿下醉眼迷離,一副醺然的神色,他撩起長長的眼睫瞥了李三一眼,眼神輕蔑,沒理他。
李三面色略略尷尬了一瞬,卻也只有一瞬,他抬手虛虛地指了指衛雨和我,打著哈哈,「殿下忙,您繼續,我們先告退了!」
使著眼色讓我和衛雨趕緊走。衛雨拉我,我走,但刻意將腳步給放慢了。
走一步路的時間極短,但我想了許多︰設計陷害我的人,最大的BOSS,其實應該是衛綰,我處心積慮地進了侍郎的府,是因為自知衛綰的府邸沒那麼好進,但如今在這里好巧不巧地遇上了他,豈不是天助我也?
這麼想著,我就走得更加的慢了。
菡萏公主的事,也許是胡說,但我其實是介意的,接近衛綰,我才有可能知道真正的真相。
腦子里有千頭萬緒,我走得心不在焉,從衛綰身邊經過時,我抬了抬眼,不防竟恰好與醉眼迷離的他視線相撞,他一怔,我一怔,擦肩而過。
一步。
兩步。
三步。
剛剛走了三步,身後傳來沉郁溫和的嗓音一抹,「站住。」
衛雨的手指攥緊了我,我的脊背繃直了,李三的尾音都有點顫,「殿下,怎的?」
殿下的身形有點兒晃,修長手臂一抬,將那個青衣服的小廝推開了,他霧昭昭地看著我們的方向,醉醺醺地說,「他,留下。」
衛雨的手指立刻就糾結了,我也挺直了腰身,李三笑得都有些假了,「哈,殿下,您,您醉了。這兩個是奴才的親戚,不是小——」
「廝」字還沒出口,殿下已不耐煩了,他抬起手,揉著額,搖搖欲墜,卻字字清晰地說,「他,個子小的,留下。」
衛雨看了看自己,看了看李三,又看了看我。我也看著我自個兒。
李三瞅了我兩眼,嘴角直抽地對殿下說,「殿下,他傻!」
殿下二話不說,身子後仰,靠上身後灰色的牆,眼楮一閉,冷冷地說,「爺要回家。」
衛雨默。
我默。
李三默。
然後最終是李三硬著頭皮說,「好,殿下,奴才這就安排馬車送您回——」
「要他。」殿下細長手指一指,這回索性直勾勾地指住我,他說,「他叫什麼?」
李三忙說,「小八!」
殿下一怔,然後就笑,笑得好似漣漪掠過了湖面,「小八……可有一個叫阿九的?」說到這里,他走上前,扳住我,一字一字地說,「爺瞧瞧。前幾日爺曾被一個叫阿九的小廝踹進了水里,病了好幾日,這幾天……可是在翻了天的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