瞞了二十余年，終還是瞞不住了麼？
對她而言，這天下間最不想讓其知道這秘密的，正是百里郁寒。而如今，她卻以最為狼狽的姿態被他發現，不同于曾經的並轡比肩，他在她之上，以俯視的眼凝視著她。
如果可以，她本就打算騙他一輩子，此生此世，她只願彼此之間清茶半杯長劍天下，除此之外……便不再奢想。
低垂的眼簾阻住了雙目中如同死水的沉色，微蹙的眉頭卻露出了她此刻心內那一絲絲的絕望和哀慟。
若是男兒，可擋在他身前，可為他掃除一切的障礙和異端，可與他促膝長談可護得他天下安寧可與他並轡甚至同床相擁心底亦是清淨如蓮……而今為女子，便……便已經不能以想要的姿態站在他身旁，便不能夠與他比肩不能夠再成為彼此心間最真的知己……
有些話，男子可以對男子說，卻是不能夠對女子說的。
有些事，男子可以與男子做，卻是不能夠與女子做的。
慕子楚半身浸在冰寒水中，半身被百里郁寒壓在岸邊，一半冰涼一半火焰，蒼白臉色逐漸轉紅，卻是面無表情地對身上那人道︰「請皇上稍移龍體，微臣……微臣需要浸這溪水。」
百里郁寒本是被剛剛的一幕震驚半晌，幾乎已經忘了如今慕子楚身上還有那殘余藥性，听慕子楚如此一說，竟是臉色微赧尷尬萬分，連忙讓了開來退至一旁，抿著唇看著慕子楚。
慕子楚攏了攏身上搭著的明黃衣袍，合身浸入了溪水之中，只勉強露出個頭來，目光微散，看著那映著皓月的溪水水面。
百里郁寒此刻是真的猜不透慕子楚心中的想法了，只局促地站在一邊，良久之後開口滯澀地道︰「這樣……對身子不好。」僅僅七個字，卻說得他頗費力氣，似乎費了好大勁才說出來。然而慕子楚卻仍舊面無表情地浸在那里，未曾答話。
又過了一會兒，這夜過得雖然漫長，但是幾番糾纏之間卻也已經寅時了，百里郁寒訥訥地道︰「可，可好些了？」
慕子楚仍舊沒有答話，卻是數刻之後，緩緩從溪中站了起來，抬頭看了百里郁寒一眼，只是輕輕掃過，隨即便徑自邁步上了岸。
想來，那藥性怕是已經過了。
上了岸，百里郁寒也跟了上來。雖然百里郁寒心里頭也是有些怪異，心說這境況怎麼覺著好似自己做了對不起子楚的事情，而不是發現子楚騙了自己呢？
然而，跟上了岸的百里郁寒卻見慕子楚突然站定了腳步，不再向前，倏然轉過身來在百里郁寒面前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俯首，沉悶的聲音傳來，道︰「臣犯欺君之罪，請皇上降罪！」
百里郁寒皺眉垂目看著跪在地上的慕子楚，嘆道︰「你明明知曉我不可能治你的罪，又何必這般激我？」
慕子楚的聲音再次傳來，道︰「皇上念在慕家世代盡忠而不治微臣之罪，微臣代慕家列祖列宗謝皇上隆恩。不過既已有今日皇上知曉，便定會有他日他人知曉，為聖上清明慕家名譽，還請皇上準許微臣辭官歸隱，此生不再踏足朝堂不再踏足皇城不再踏足帝都！」
百里郁寒深深吸了一口氣，愣怔怔地看著慕子楚，喃喃復問道︰「不再踏足朝堂不再踏足皇城不再踏足帝都？子楚……你可舍得？」然而話剛出口，百里郁寒卻自嘲而笑︰「你當然舍得，當初不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麼……」
慕子楚垂著頭，伏著首，讓百里郁寒絲毫看不見她的表情。
然而，百里郁寒卻走到了慕子楚身前，蹲了下來，右手抬起了慕子楚的臉，讓慕子楚看清他此刻眼中的悲戚也讓他看清楚此刻慕子楚眼中的漠然，嘆息般地道︰「明明知道我的真心，你就這般冷漠，這般絕情？你就這般踩得下去狠狠碾壓？」
慕子楚移目他方，避開百里郁寒的視線。而百里郁寒卻倏然放手站了起來，甩袖離開，那壓抑著一切感情的聲音在慕子楚身後越行越遠︰「辭官？可以。」頓了一頓，聲音更遠︰「欺君叛國，九族之內及笄弱冠以上者，誅。以下者，男官奴，女賤籍。」
欺君之罪，當誅九族，成年者殺，幼童賣予官奴賤籍。
這是大燮的律法，是一字一句如同鏗鏘鐵器般的存在。
慕子楚伏首，雙手撐在地面，狠狠地摳入了亂石堆中。身後之人已經走遠，他已不怕慕子楚會離開了，他知道，慕子楚離不開了。
然而此刻，風過山谷，吹得慕子楚身子更加冷了，卻比不上此刻的心間冰涼，帶著苦味，蔓延開了整個肺腑。那是一種隱忍的痛，一種有口不能言，有筆不能書的酸澀苦滯。她不會說出心中所想，也不知當如何說出那苦澀滋味。只覺有一雙無形的手揉捏著心髒，讓她狠狠皺了眉，閉著雙眼喘息。
而此時此刻，墨家堡之內墨葉天正推被起身，立在窗口飲了一口冷茶。看著這月仍舊未沉，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只覺紛繁纏繞的心也曠達了起來。
「喲，墨大堡主誰不著？憂心著明天長老院的懲罰？」那個嬌小盈盈的身子倏然倒掛在了墨葉天的窗前，若是心神差一些的人怕是嚇得雙眼一翻直接去了。
仍舊是那尖酸諷刺的語氣，帶著似少女般的純真口吻說出，讓墨葉天露了笑臉——終還是有收獲的，至少，親人回來了不是麼？
自樓嵐城回了墨家堡之後，雖菱夢只來過墨家堡一次，可墨葉天也覺出了菱夢的敵意少了，雖不甚友善，待墨家堡里面的人也不怎麼樣，可他就是覺出菱夢待他們的態度稍稍變了。他猜測，興許是听說當初他將紅塵帶到華師父那里所以才救了紅塵的命，故而態度稍稍改觀了吧。
看著菱夢倒掛著飄了飄去的身子，墨葉天無奈嘆道︰「女孩子怎麼這麼不雅？」話剛出口卻又後悔了，果然，便見那菱夢臉色不善，陰冷冷地道︰「沒辦法，殺人可不講究雅不雅觀，只講能不能夠把人給殺死。」
墨葉天心知又踫到菱夢刀刃上了，卻轉移話題，道︰「你何日進京？」
菱夢翻身一躍，輕巧落在了墨葉天窗戶上，裙擺水流般地瀉下窗框，好一幅月下美人圖！
「明日。」菱夢倒是不含糊，只頓了頓，而後道︰「墨大堡主，雖然不關我什麼事，不過便是個陌生人也算突發善心提醒提醒你，這墨家堡也挺大的，要再不找個女人給你生個孩子，以後這偌大的地盤以及勢力，怕是就要轉手他人了！」
墨葉天明明知道菱夢此話的意思，便是想讓他別再惦念著紅塵，早點另外尋個女子成了親定下終身。然而墨葉天卻咧嘴一笑，挑眉道︰「怎的，這墨家堡，你想要？」
「啐！」菱夢秀眉一皺，似乎厭惡又似乎听見了什麼污言穢語，掏了掏耳朵，道︰「要肖想也是肖想亂紅的勢力，你這墨家堡本姑娘還看不上！」
「姑娘？」墨葉天上下打量一番，搖了搖頭，道︰「怕是老姑娘吧，我看你才是該嫁人了。嗯……」略作思索，墨葉天似沒見著菱夢臉上陰沉臉色一般，道︰「嗯，我看上次在傾城谷前遇到的那愣頭小子就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