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回到刑部大牢的時候,發現柳隨風就被關在自己隔壁。
胖子身上昂貴的綢緞被污得黑一道白一道,顯然是方才那些差役們將他拖在地上弄髒的。一貫整齊光滑的發髻也已散亂,再加上他那一臉猙獰的橫肉,看起來十分可怖。
昔日離園座上客,今朝刑部獄中囚。
人生際遇便是如此,總會起起伏伏。
不過柳隨風顯然還沒有做好這種心理準備,直到王石走進牢房,和他隔欄相對,他臉上依舊是怒意十足。
王石知道他的憤怒源自何處,其實他自己心里何嘗不憤怒?
只不過他一貫能將自己的負面情緒藏在角落里,不會讓它們沖昏自己的大腦。然而今天在刑部大堂上,他險些就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憤怒,做出一些讓世人驚懼的事情。所幸那位齊大學士對他照顧有加,否則就算有那道莫名其妙的聖旨,也不會讓王石那麼快地冷靜下來。
「不要再自尋煩惱,你就算氣撐了肚子也無濟于事。」王石瞅著坐在那里生悶氣的柳隨風,輕聲提醒道。
柳隨風看起來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胖子有幾件事特別在意。他看上的姑娘誰都不能搶,誰敢搶他就整誰,反正他有的是銀子,大把銀票灑下去,雖然請不到頂尖的武道高手,普通高手一抓一大把。其次,胖子其人,特別在意兄弟之間的義氣,只要他把你當兄弟,那他就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所以今天任宣平在大堂上的那番舉動,已經實實在在地觸怒了柳隨風,可惜他沒有王石那般身手,否則他第一個反應肯定是直接一拳揍上去。
至于後果他才懶得去想,如果瞻前顧後那就不是上京大少柳隨風。
「我不是生氣,我只是在想怎麼教訓那個叛徒。」柳隨風惡狠狠地道。
王石輕嘆一聲,道︰「也許宣平有他的苦衷。」
柳隨風冷哼一聲,他未嘗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所以用的是教訓而不是弄死,想到自己這時還在為那家伙考慮,他便愈發生氣,道︰「有苦衷就能出賣兄弟?這他娘的是哪門子道理?」
這聲反問讓王石無言以對。
確實,離翠微居結拜過去才幾天功夫,誓言猶在耳邊回響,轉眼卻兄弟反目,這樣的局面任何一個正常人都難以接受。
「就算他真的有苦衷,難道不能提前告訴我們一聲?憑你我兩家的勢力,不敢說能在上京城橫著走,起碼也不會讓人逼到牆角。而且,他現在豈止是叛變,簡直就是陷害你。別人不了解,難道我還不了解你?你怎麼會真的從世伯那里套考題?」
王石看著目露凶光的胖子,嘆道︰「其實這件事也未必全是壞處,至少從現在看,你的腦子倒是被刺激得越來越聰明了。」
「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逗趣。」柳隨風白了他一眼,道︰「現在擺明了是有人想陷害我們,我不信他是剛剛知道這個事情。如果他肯早點告訴我們,現在又怎麼會變成這個局面?」
他頓了一頓,忽地無比憤怒地一拳擂在牆上,啞聲道︰「最重要的是,段哥兒又怎麼會死!」
看著雙目赤紅的胖子,王石亦是一陣沉默不語。
段瑋青之死,是王石這幾年來最後悔悲痛的事情。盡管他習慣于感情內斂,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到那個在貢院紅牆下大聲痛哭的學子,想到他倒在自己懷中說再也不哭的模樣,即便心性沉穩如王石,也忍不住會目泛淚光。
牢房內的氣氛驀然凝滯,王石語氣堅決地說道︰「這個仇肯定要報,我不會讓害死他的人逍遙地活下去。」
人死了沒法再活過來,可是活著的人總得做點事情,才能對得起離去的亡魂。
柳隨風嘆道︰「那天知道段哥兒死訊的時候,我正在幫他看那個宅子。你知道麼?那宅子是韋家的別院,已經空了一段時間,我看那宅子風水好,造的也漂亮,想著段哥兒一定會喜歡,便直接買了下來,誰知道最後會變成這樣?」
「韋家?哪個韋家?」王石問道。
「就是原來的兵部左侍郎韋不群,前段時間不是調到西面邊關給秦家那個老東西當副帥去了?」
王石點點頭,道︰「你不缺錢吧?」
「廢話。」柳隨風沒好氣地道。
王石沉聲道︰「宅子留著,等我們出去後,要給大哥好好辦一下後事。」
柳隨風道︰「我們還能出去?看那些人這架勢,不把我們整死他們能甘心嗎?」
這件事的首尾在王石腦海中過了一遍,他考量著每一個細節,然後說道︰「其實暫時不用擔心這個問題。這件事早就有了征兆,你還記得那天在翠微居,當書痴提議我們結拜時,宣平說了什麼?」
柳隨風皺眉想著,那天他太過興奮,著實不記得彼此說了些什麼話,除了他自己興致大發吟的那首詩。
王石瞧他這模樣便知道是想不起來,提醒道︰「他說等皇榜發出來之後,我們再尋個地方結拜。」
柳隨風頓時恍然大悟,瞪眼道︰「這個叛徒!原來他那會就知道這件事情。」
「那也未必。」王石搖搖頭,冷靜地分析道︰「在這件事情里,任家不過是個小卒子。我想那會宣平也未必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很可能他認為自己可以勸說他父親改變主意,所以才答應和我們結拜。難道你沒發現,他在結拜前後的神態截然不同?」
「我又不是你,喝個酒還操那麼多心,你是說你在那會就知道了這件事?」
王石苦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如果真的知道這件事,怎麼會被困在這里?我當時只是覺得他有點反常,而且在面對我們的時候刻意躲閃,所以我才附和朝歌的提議,想著大家結拜之後,能夠共同進退。」
「不過在金殿那件事過後,我便想到宣平的反常極有可能和這件事有關系。但是他不明白,要操縱這樣一個陰謀,根本不是他父親能籌劃的,說白了他家只是個棋子,而棋子本身並沒有決定棋盤走勢的權利。」
「既然你都能猜到這一點,為什麼不做點手段,難道蹲大牢很過癮嗎?」柳隨風不滿道。
王石一指牢房道︰「我被困在這里,能做什麼手段?」
柳隨風奇道︰「你連秦無敵都能打個平手,難道這破牢房還能困住你?」
王石無奈道︰「剛剛說你聰明,馬上又變蠢了。如果我真的逃獄,豈不是正中那些人的下懷?你信不信,現在刑部大牢外布著無數高手,只要我敢逃,他們就敢當場格殺我。朝爭一事,總不可能靠相互搏殺來解決。」
他想到那個木訥的年輕人,嘆道︰「其實我也是想給宣平一個機會,希望他不要走這條路。如果我提前發動,那他就真的沒有退路。我不是聖人,我只是一個很在乎身邊朋友的普通人。雖然結局並沒有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可我終究努力過。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內心里的愧疚總會少一些。」
「是,你是給了他一個機會,可他有沒有給我們機會?我都懷疑他以後平步青雲的時候,還能不能記得給我們墳頭上幾炷香?」
「你很怕死?」
「我不怕死,可我他娘的不想被人冤死!」
王石想起自己方才在刑部大堂上的憤怒,搖頭道︰「他們的目標其實不是我們。你不妨想想,他們為什麼費盡心機,也一定要將我舞弊的罪名定下來?而且無論如何也要指證我提前泄漏考題,而極為踫巧的事情,我父親正是此次大考的主考官。」
柳隨風驚道︰「你是說他們想扳倒世伯,我們不過是被牽連的?」
王石點頭道︰「要想扳倒父親,就得先定我的罪,而想把我咬死,就必須先定你們的罪。我現在甚至懷疑,我們在離園說過的話,在翠微居結拜的事情,都被人故意泄漏給對方。否則他們怎麼能抓的這麼準?而且連你們的書課先生都能未卜先知地全部抓起來。」
听到這句話,即便膽大如柳隨風也忍不住心顫道︰「你不會是想說,是你父親將這些事情捅出去的吧?」
王石憶起那夜家宴過後,王粲說的那些話,似乎在隱隱暗示什麼。如果別人真的想對付他,難道王粲會一點不知情?從他在白塔下受傷後看過的簡報來判斷,王尚書手底下肯定有一股力量,如果他真的要保護王石,又怎麼會讓對方抓到如此多的痛腳?
他並未懷疑過王粲對自己的一片苦心,可眼前的事實讓他不得不冷靜分析,道︰「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我想父親大人便是這樣想的。」
「干他娘的!」柳隨風忍不住爆了一句髒話,隨後看到王石瞧著自己,又擺手道︰「我不是在罵世伯,只是說這事情太復雜了,人心果然是最可怕的東西。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暫且等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要不了多久,這件事就會牽連到父親身上。他們應該清楚,光憑我這一件事還不足以將父親拖下水。現在他們最明智的做法,應該是再找幾個替死鬼,將父親拿到考題後泄漏出去的罪名釘死。」王石靠在牆上,有些疲倦地說道。
柳隨風定定地看著他,神情怪異地說道︰「我真不知道該佩服你還是該罵你,我現在覺得你有時候不是人,是個怪物,你怎麼就能這麼冷靜?」
「謝謝夸獎。」王石淡淡地回應,望著上方髒兮兮的房頂,輕聲道︰「其實我現在很擔心阿牛,也有幾件事情要安排一下,只不過不知道誰會到這里來。」
希望不是父親派來的人,因為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將來人打成殘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