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任宣平覺得這也許就是彼此的命運吧。
翠微居結拜之後,他以為事情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甚至做好和父親攤牌的準備。然而父親神情凝重地告訴他,這件事如今不做也得做,他們任家已經綁在別人的戰車上,想要臨時下車是不可能的。
左右是個死,就看怎麼選擇一條對任家稍微有利的路。
在大考結束的次日,任少安只是跟他說,那封王石寫的書信日後可能做為證據,指證王石提前知道考題。可是現在情勢變化,他要求任宣平先承認自己舞弊,然後將王石拖下水,進而達到那些人的目的。
任宣平都不知道自己算什麼,棄子?還是與敵人同歸于盡的壯士?
可王石不是他的敵人,他是他的兄弟。
任宣平問過父親,如果自己不這麼做的話會有什麼後果。父親告訴他,現在事情的發展已經到了另外一個階段,即便他不出面指證王石,也會有別的方法將王石定罪。也就是說,他做與不做,其實都不影響事情的結局,只不過是延緩這個進程而已。
若他做了,雖然是背叛兄弟,但只要將來大局一定,任家自然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他本人即便是因為大考舞弊案被革除功名,將來也能享有一份美好前程。
可若是他不做,那麼任家的行為就等同于背叛。
在朝爭之中,這種行為是最愚蠢,下場也是最慘的。
一邊是相識數年新近結拜的兄弟,一邊是任家百余條人命。
任少安沒有像以前那樣強迫他做什麼,而只是輕輕淡淡地拋下這句話,然後讓任宣平自己決定。
然而,對于生性木訥簡單的任宣平來說,這種選擇無疑是極其殘忍的。
所以此時站在刑部大堂上,听到王石輕聲問出的三個字,任宣平心中如被雷擊,死死地咬著嘴唇,卻終究是什麼話也沒說。
堂上眾位高官看著這一對兄弟,年老眼花的齊大學士忍不住一聲嘆息。
不過有人絕對不會惋惜,反而打心底高興,許鴻哲望著王石的神情,冷笑道︰「王石,你還不老實招來,你究竟是如何提前得知考題的?」
「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考題,有什麼好招的?」王石嘴里換了稱呼,不再自稱下官,而是一個冷冽的我字。
「如今證據確鑿,你還不認罪?」許鴻哲略略有些得意地道。
王石嘲諷一笑,道︰「我本無罪,認什麼罪?你若想陷害我,不妨多羅織一些罪名,否則我怕你完不成別人交給你的任務。」
事已至此,事情已經明朗,對方鋒利的爪牙露了出來,他就不會再虛與委蛇。
你們不是想栽贓?那麼盡管放馬過來吧,讓我瞧瞧你們的手段。
許鴻哲沒想到王石如此大膽,在刑部大堂上竟然如此肆無忌憚,憤怒地揚起手中的信,道︰「這封信不是你寫給任宣平的?」
「是又如何?」
「那你怎麼解釋這封信的內容?你敢說你不是提前知道考題?」
王石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也是認識字的,敢不敢把這封信讀一遍?」
這時大理寺卿張翰插話道︰「狀元這話並不是沒有道理,雖然這封信提到了國策,但也提到了別的題目,而且並沒有大考考題那句話,僅僅算作一個方向。如果這樣就定為泄漏考題之罪,未免不妥。」
王石繼續道︰「那夜在離園聚會,我答應柳隨風和任宣平,會幫他們猜一下大考的考題,當時朝歌山也在場,你們怎麼不把朝歌山一起抓過來?偏偏只抓柳隨風和任宣平,你們是不是知道如果抓了書痴,就會當場拆穿你們的謊言?」
這下事情越來越熱鬧了,如果把朝歌山也抓過來,那再加上已經離世的段瑋青,就是說本屆大考三甲都有舞弊的嫌疑,對于吳國來說,這既是個笑話也是一種羞辱。
然而許鴻哲知道,暫時還不能把書痴牽扯進來,因為他已經得到了某些人的暗示。再加上書痴確有才華,這些年上京是人盡皆知,估計沒有多少人會相信他也舞弊。
朝廷總是還要一點臉面的,事情鬧得太過,對誰都沒有好處。
想起今日過堂前那位封先生的囑托,許鴻哲臉色一變,陰沉道︰「證據在此,你休想抵賴!來人,給王石上刑,看他說還是不說!」
上刑?
終于忍不住了嗎?
王石雙臂負在身後,感知著天地元氣的流動,腰間雄渾的力量緩緩催動開來。
許鴻哲的目光緊緊盯在蕭鶴身上,刑部尚書心中是糾結不已,他一方面佩服王石的急智,一方面也清楚這封信真的是太要命,這不同于柳、任二府的書課先生們,這可是白紙黑字的證據。
雖然王石講的也有道理,但是審案不會在意這些,如果什麼案子都要清清楚楚確鑿無疑的證據,那他這個刑部尚書就不用干下去了。
這封信已經足夠證明王石有非常大的舞弊嫌疑,所以他現在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動刑。
一旁的大理寺卿臉色也不好看,他今天的立場很明顯,就是在不違反吳律的前提下維護王石,這是太子殿下對他親口說的話,所以他倒沒什麼害怕。可當他看到這封信,便知道對方的準備極其充分,尤其是任宣平臨陣反戈,這一招非常致命,幾乎是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但不管局勢如何,他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王石受刑,那樣東宮的臉面放到哪里去?
「蕭大人,事關重大,我覺得我們應該稟奏聖上,然後看是否革除王石的功名,若功名沒革除,是萬萬不能動刑的,否則有違吳律啊。」張翰在一旁冷靜勸道。
刑部的差役們已經將王石圍住,他們只听自家老爺的命令,所以暫時未有動作。
蕭鶴知道張翰這是一招拖字訣,先混過眼前這一關,然後再想辦法補救。許鴻哲的心思他也清楚,這位御史大人顯然是要將王石置于死地。
他抬起眼望著堂下傲然站立的王石,心中嘆口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他也不例外,即便再愛才,他也要考慮自己的處境。只不過,自己這麼快就暴露出去?也許有人就等著這一點吧。可是不這麼做又能如何?看到身邊許鴻哲冷厲的眼神,他知道到現在自己必須要表態,只好一橫心,沉聲道︰「動刑!」
那些差役早就在等這句話,一听自家大人發令,站在王石身後的兩個差役便揮舞著手中的棍子,朝王石的膝蓋窩那里砸去。
可惜他們不是金殿上的護衛,否則一定不會這樣大意。
王石站立不動,任由兩根棍子砸到自己的腿上,只听兩聲脆響,兒臂一樣粗的棍子齊齊斷了,反彈回去將那兩個差役直接撞飛出去!
他全身強悍力量匯集于此,豈是兩名小小差役能抵抗得了?
王石根本就沒將堂上的差役放在眼里,他現在很憤怒,憤怒于某些人的城府。從入獄到現在,他一直在忍,一直在就地反擊,可是那位尚書父親居然一點表示都沒有。他已經隱隱猜到王粲是做何打算,正因如此他愈加憤怒。
段瑋青已死,還要死多少人這件事才能完結?
難道在這些朝堂高官的眼中,人命真的只是一串串數字?
他第一次對王粲生出強烈的不滿之心。
所以他神情冷漠地站在那里,心中已經做好待會直接殺出去的準備。
任宣平站在後面,看著王石挺立的背影,嘴唇蠕動著想說幾句勸告的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許鴻哲見到王石反抗,不怒反笑道︰「你敢襲擊公差,蔑視公堂,罪加一等!你們一起上,將這個目無法紀的家伙抓起來!」
王石不屑道︰「想抓我?就憑這些人?」
「等等。」一個微弱的聲音響了起來。
眾人看去,只見齊大學士打了個哈欠,淡淡道︰「如此大事不可倉促決定,蕭大人,我看還是先稟奏聖上吧。」
蕭鶴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他好不容易才給自己下了決心,卻沒想到這個時候會被人阻斷,而且這個人自己還違逆不得,只好點頭應是。
仿佛是要應和齊大學士的話一般,大堂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緊接著一個身形瘦弱的太監快步走入刑部大堂,然後當著眾人宣讀一道聖旨。
許鴻哲一听到聖旨的內容便頭疼起來。
狀元之身?不得用刑?
不用刑還怎麼審?
齊大學士領過聖旨,那太監便匆匆告辭而去。
蕭鶴面色凝重,心中卻是松了口氣,如果事情真的要鬧到狀元郎大鬧刑部大堂,然後殺人潛逃,那可就完全沒有轉圜的余地,只能拼個你死我活了。
堂上幾位高官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倒是齊大學士依然一臉安詳,想來這半天睡得極香甜。他看著堂下那個神情冷漠的孩子,有點憐惜地說道︰「王石,不要鬧了,聖上還是眷顧你的。」
一道聖旨便是眷顧?
王石微微嘲道︰「鬧?我沒有鬧事。如果有人不去想屈打成招,那我肯定會配合諸位大人。」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去看許鴻哲冰冷至極的臉色,徑直轉身走了出去。
任宣平以為王石會跟自己說幾句話,哪怕是像柳隨風那樣對自己噴著口水痛罵一頓,都會讓他心里舒服一點。可是王石什麼都沒說,甚至都沒看他一眼,便直接走了出去,和帶他來大堂的那個獄卒一起,向著牢房走去。
任宣平驀然覺得心里一緊,那種滋味就像是被人捅了數刀一般。
「諸位大人,我們還是速速進宮,向聖上稟報此事吧。」齊大學士淡淡地說道,然後在親隨的攙扶下離去。
蕭鶴是最後一個走出大堂的人,雖然如今是盛夏天氣,他卻覺得一陣寒意襲來,令他情不自禁地緊了緊身上的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