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2-04
第四章任務
蘇子散說到這稍微停了停。
寧有文還是沒有說話,安靜地听著,他願意听蘇閣老繼續說下去,蘇閣老說話的聲音好听,而且說的又是這等好事。
蘇子散又道︰「無論曾大人也好,江大人也好,我相信他們都有能力獨當一面。但是我怕他們不能完全明白皇上的心意,尤其是曾大人。」蘇子散說這些的時候似乎有意無意地在觀察寧有文的眼神變化。
寧有文這個時候完全只有听的份了。蘇閣老所講的事情牽涉到朝廷的重大人事變更以及一些高層的微妙關系,他這個六品小官自然沒有任何資格插嘴。
蘇子散見寧有文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莞爾一笑,道︰「有文,你還是過于緊張了,來,放松些。」
寧有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這些事都太大了,不該是我听聞的。」
「這些事看著大,其實說白了,和一家人派誰出去打水差不多。」蘇子散笑呵呵地說道。
寧有文可不敢這麼想,蘇子散說得雲淡風輕,但高堂之上的謀劃動輒影響到成千上萬人的生活。
蘇子散又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次有個任務給你。」
寧有文听得「任務」兩字,剛剛稍微放松的心情立即又緊繃起來。這幾乎成為他的職業病,只要是任務,他就會全神貫注。寧有文肅然道︰「請閣老吩咐。」
蘇子散看著他道︰「皇上給曾邦侯大人的任命聖旨已經下來了。我要你拿著聖旨快馬加鞭先行趕往楚省,把這個事情告訴曾大人。禮部的官員隨後也會到楚省,給曾大人開府正式授權。當然你一定要趕在禮部的人之前。」
寧有文立即應道︰「是。」他雖然應下,但心里卻是沒明白蘇閣老用意何在。
「我為什麼要你趕在他們之前見到曾大人,你可知道原因?」
「下官愚鈍,請閣老明示。」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兵貴神速,早一日通知曾大人,他就能早一日做準備,剿匪的形勢也會好一分。告訴他力保匪軍不過萇江。當然還有一個不怎麼重要的原因就是,我需要你和曾大人好好聊聊。皇上如此器重他,他應該如何回報?」蘇子散說得很慢,但眼神中卻透出逼人的銳利。
寧有文本就有一顆七竅玲瓏心,蘇閣老說的最重要的原因不一定最重要,他說的不重要的原因也許才是最最重要的。換句話說,蘇閣老讓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拉攏曾邦侯加入蘇黨。讓他明白是誰才能讓他再得聖寵,是誰讓他再掌兵權。
寧有文很快想明白其中的關鍵,大聲道︰「是,下官一定不辱使命,更不會辜負閣老的期望。」
蘇子散滿意地點點頭,寧有文話中特意強調「更不會辜負閣老的期望」,巧妙地道出他已經領會了意思。寧有文是蘇子散千挑萬選出來的人選,具有皇家親衛的身份,又和蘇黨的核心成員有天然的關系,更重要的是他夠機靈,又識時務,更敢下手。
「如果曾大人年紀大了,看不明白,你怎麼辦?」蘇子散似乎很隨意地問了一句。
寧有文立即冷汗直冒,是啊,如果曾邦侯不願意加入蘇黨怎麼辦?面對當朝一等公,一個即將再次擔任總督的人他能怎麼辦?他不敢往下想了,大膽地看了一眼蘇閣老,蘇閣老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像是在考驗,也像是在鼓勵。
寧有文趕緊收回目光。這也許是他踏入仕途以來最關鍵的一步了。踏錯一步有可能粉身碎骨,選對了有可能榮華一世。終于他下定決心,抬起頭看著蘇閣老堅定地說道︰「如果曾大人看不明白,說明他年紀確實很大了。年紀大的人容易生病,生病的人自然不能擔當重任,還請朝廷再次斟酌人選。」
朝廷可以任命官員,但踫上某些牛人,事情卻不會那麼順利。因為官員也可以辭讓婉拒,而生病就是最好的理由,當然不排除真病的可能。這種事情在本朝也不是沒有先例,皇帝請他做官,他婉拒,皇帝再請,他再拒。這文書上的一來一往,往往就是幾個月過去了,所以有時候會出現一種怪異的現象————某個職位竟然空缺幾個月之久。
「如果曾大人年紀大了,但偏偏沒有生病,怎麼辦?」蘇子散又問道。
蘇子散的問題讓寧有文有點喘不過氣來,但他已然做出了決定,便不再猶豫。于是非常肯定地回答道︰「如果曾大人老了,他一定會生病的。甚至有可能一病不起。」
蘇子散笑了,笑容從他嘴角慢慢綻放開來,他笑得很開心。
拍了拍寧有文的肩膀,蘇子散道︰「年輕人很有前途。放心吧,在我這邊的人只會日子越過越好。」
寧有文起身行禮,一揖到地,道︰「多謝閣老。」
蘇子散看著他道︰「有文啊,如果曾大人生病了,你可千萬注意點,不要被傳染了。」
寧有文應道︰「是。」心中苦笑,蘇閣老是在提醒自己把擦干淨。寧有文頗有自信地說了一句︰「這方面我們很有經驗。」
從蘇閣老府中回到曲流巷的小窩,寧有文便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他實在是不想動,他感覺到很累,心累。身體雖然不動,但腦筋卻一直在高速運轉,腦海中一直縈繞著幾個字眼︰「總督」、「曾邦侯」、「蘇黨」。
總督一職位于巡撫之上,像曾邦侯這種加尚書餃的總督更是官居從一品。掌管兩省甚至數省軍、政、財大權,權力之大可謂是登峰造極。所以大名王朝的總督不常設,平時地方上的最高長官是巡撫,掌管一省的軍政、民政。只有在非常時期才會設總督,而且一般都是事畢即撤。現今黎江成匪亂已經不限于一省,剿滅匪軍自然不是一省巡撫能夠勝任的,所以才不得已設總督。而自洪天國之亂開始,大名王朝便已開始設總督來統籌戰事,而不是像以前設一大將專司軍事。因為這種模式在和洪天國大戰之時屢次失敗,將軍們被洪天國匪軍打得丟盔棄甲,後來設總督軍、政、財權一把抓,才逐漸扭轉頹勢。
曾邦侯應該不會稀罕從一品的官品,畢竟他已經貴為一等肅毅公,這可以說是做臣子的最高榮耀,可望不可及。因為在大明王朝兩百多年以來,幾乎沒有非皇族的臣子能被封為一等公。但品級歸品級,權力歸權力,曾邦侯這些年雖掛著一等公的名頭,卻沒有一點權力,一介閑人而已,但做總督就不同了,統管數省大權,生殺予奪皆出于己。雖然在高級官員的人事任免、賦稅征收、擴軍等方面要報朝廷批準,但在平叛期間朝廷基本上沒有沮過總督的意,只要平叛成功,其它的一概不問————九年勘定洪匪之亂時期便是如此。曾邦侯是做過總督的人,當然知道其中權力的滋味。也許品級打動不了他,但權力一定會具有致命的誘惑。
蘇子散自然不會讓如此權力白白落入他人之手,但此時為了掰倒首輔李浴德,才薦舉曾邦侯出山,這樣既能夠顯示他的大公無私,又能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他的負面形象;而且曾邦侯于剿匪獨有心得,一定會馬到成功,到時候會更加突顯李浴德做首輔的無能,他本人也肯定會因薦舉有功,地位更加鞏固。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曾邦侯成為自己人。否則大明王朝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憑什麼要讓你曾邦侯當總督。讓其他人干也不是不行,大不了剿匪剿得慢點。世上的事從來都沒有十全十美,如果曾邦侯拒絕,蘇子散就會忍痛割愛,另行謀劃,即便是讓曾邦侯做總督有這樣或那樣的好處。
寧有文在迷迷糊糊之中睡了過去。從今以後,他的生活不再是在他自己精心計劃和努力工作之下步步前進。出于某種原因,外力開始強行地干預他的生活,並把他拉出了原來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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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里,紫禁城里一個身著明黃色衣服的男人也是久久不能入睡。他叫諸詹暨,是大名帝國的皇帝,同時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勢的男人。但現在看起來他更像是一位孤獨的老人,他沒有叫妃子侍寢,睜著眼楮獨自一人躺在龍床上。他其實並不老,現在不過四十一歲,登基才十一年,但身體一直不是很好,哪怕是以人參鹿茸當飯吃也沒能讓他更健康一些,所以如果諸詹暨現在走到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別人一定會認為這就是位六十多歲的老人。
他拒絕了任何妃子和太監的陪伴,睜大眼楮看著華麗奢侈的帷帳,不知道為什麼他最近總是覺得軟弱無力,所以寧願一個人呆著,不願意任何其他人看到他軟弱的一面。他在想自己也算得上是勤政愛民的好皇帝,這十來年幾乎沒有荒廢過政事;而且從小修習帝王之術,擅長操控平衡,無論是盛極一時的曾家還是什麼李黨、牛黨、蘇黨什麼的都沒能逃出自己的掌控。但為什麼那麼多人要反,以前是洪天國,現在是黎江成,聚眾動輒是十幾萬,幾十萬。「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諸詹暨不覺地喃喃出聲。
諸詹暨苦苦思索卻總想不明白。他想放下這些不去想它們,但形勢逼人不容他不想。現在的局勢似乎出現了某種不受控制的跡象,雖然還沒有明顯的證據,但一種道不明的預感老是壓在他的心頭。
諸詹暨在帝國風雨飄搖之際登基為帝,當時洪天國正在大肆地攻城掠地,大有打進京城之勢。他的父親仁宗皇帝鎮壓了兩年不但沒見一點效果,洪匪反而愈演愈烈。諸詹暨上台之後充分放權給地方督撫,形勢慢慢好轉,七年之後送算平定了叛亂。在此時他意氣風發,自信滿滿,立志成為和唐宗宋祖齊名的好皇帝,成為後世君主學習模仿的榜樣。他覺得自己的每一個決定都是英明的,都是富含深意,值得後世去研究的。
但現在,也許是老了,他竟然開始覺得以前的想法是那麼天真,甚至開始自我否定——以前的決定並不是英明,而是昏庸和愚蠢。似乎他自己從來就沒有做過正確的事情。當一個人覺得此前的人生都是錯誤的時候,說明他現在的境況一定非常糟糕————終點決定整個行程的質量。
「翀徵我兒,也許我留給你的還是個爛攤子,就像當年你的爺爺留給我的一樣。但願我讓曾邦侯出山的這一步走對了,如果是這樣,將來你的日子也會好過一點。」諸詹暨悠悠地自言自語,輕輕的聲音飄蕩在空空的殿宇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