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公社大院的人都沒有看見阿狼。
第三天,直到中午阿狼才出現在大家的面前。
人們突然發現一天之間阿狼變了。他憔悴了很多,連著鬢角的籮腮胡子突然青青醒目,本來微凹的眼窩顯得更深了,彪悍、凶狠的形象再加上冷漠,讓人們感覺他突然變成想象中的土匪。
他一言不發,陰森森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掃射每一個看他的人,人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有這種眼神,感到殺氣騰騰,被看到的人都不寒而栗。
阿狼拿著飯盆在伙房打了飯菜端著往回走,可巧迎面踫到林抗美。
林抗美正低頭邊走邊看書,不小心把阿狼的飯盆踫落在地,飯、菜撒了一地。林抗美只用眼角瞟了眼阿狼,冷冷說一聲「對不起」,抬腳就走。
阿狼雖然決定同花朵分手,他不恨花朵,但是卻恨透了奪人所愛的林抗美,正想找茬修理林抗美。他沒有想到林抗美會自己送上門來。阿狼伸手抓住林抗美的肩膀,稍用力就把他的身子扭轉過來,讓他面對自己。
「干什麼?想打人?」林抗美一臉挑釁的神情。
「把我的飯、菜撿起來!」阿狼不甘示弱,大吼一聲。
在公社食堂吃飯的公社干部和路線教育工作隊的干部們听到二人爭吵圍了過來。
「我已經說對不起,你還要怎麼樣?做人不要太霸道,當著大家的面,我不信你拿獵槍再給我一槍,再打我一頓。」林抗美見大家都圍攏過來,三言兩語、條理清楚地把新的罪名按在阿狼的頭上,因為前晚大家都听到清脆的槍聲。
阿狼肺都要氣炸了,一把奪過林抗美手中的書扔在地上,看也不看就伸赤腳踩住,接著一拳揍在林抗美的臉上。
林抗美翻身倒地,他根本不是阿狼的對手,等他爬起來時,鼻子和嘴巴都開了花。
大家攔住阿狼,不準他再打林抗美,紛紛勸說。
突然林抗美指著地上的書大叫起來︰「他腳踩的是偉大領袖毛主席!他是反革命!」
大家這才注意地上,阿狼赤腳踩的是一本《紅旗》,封面是穿軍裝的毛主席彩色畫面。阿狼的腳正好踩在毛主席的頭上。在那個個人崇拜瘋狂的年代,凡對毛主席有絲毫不敬的言行都會被視為十惡不赦。大家都听說一個故事︰一個做豆腐賣的老女乃,有段時間她做的豆腐越來越女敕,生意越買越好。同行向她討教,她把住不說。有一天鄰居家推豆腐向她討酸湯,她說酸湯沒有,腦殼進水似從灶頭拿起一坨白色的物件給鄰居說,「我現在是用這個點豆腐。」鄰居一看,竟是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被老女乃點豆腐已經用去半邊。鄰居嚇得臉都白了,神經質地大喊大叫起來,把左鄰右舍都驚動了。革命的左鄰右舍義憤填膺,在現場開了批斗會後把老女乃押送到派出所,最終老女乃被判成反革命關進了監獄。
眾目睽睽之下,阿狼這下闖了大禍!公社干部們雖然了解阿狼,想保他,但在革命的大是大非面前,路線教育的干部們又在場,誰也不敢出頭。來搞路線教育的干部們和公社書記一直在爭權奪利,阿狼是花書記的人,又是民兵連長,在花德斌的支持下,對來搞路線教育的干部們從不買帳。路線教育的干部們一直在找機會收拾阿狼,今天逮著阿狼的錯處,上綱上線,說不定還能稍帶上花書記,這是他們日思夜想的,也是他們在紅旗公社的成績,是向全國人民表白他們對毛主席一片忠誠的時候。路線教育的干部們怎麼會放棄這個大好時機,他們不由分說將已經嚇傻了的阿狼捆得粽粑似的,由路線教育工作隊的隊長、縣教育局的高副局長帶四個隊員押送,坐馬車馬上去縣里。副隊長帶剩余的兩名隊員負責調查昨晚發生的槍擊案和抄家,根本不讓公社干部插手。
一場轟動公社大院的反革命大案鬧騰到子夜才結束。
花德斌偷偷把全家召集到臥室開會。面對自己的岳父,林抗美講了真話,說這一切都是他和花兒預先設計好的。花德斌氣得煽了林抗美一耳光,揚手想打花朵,被賀秀茵扯住。
「現在不是打人的時候,得先想辦法把阿狼救出來,」賀秀茵關心阿狼。
「怎麼救?救他,我也成了反革命。婦人之見!」
賀秀茵被丈夫的一句話點醒,陷入沉思。
花德斌讓林抗美和花朵去睡覺。
花朵送林抗美出來,乘機和林抗美偷偷到了他的單身寢室,倆人情不自禁緊緊抱在一起。
「抗抗,我有些害怕!我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花朵即興奮又害怕。
「花兒,我們不過分。我們這是文攻武衛,針鋒相對。阿狼想跟我斗?他配!哼!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倆個不諳世事的年輕人頭腦發熱,他們不知道在愛的名譽下,他們已經對阿狼犯下了終身不能繞恕的罪過。
花德斌等孩子們走後,經過深思熟慮,便悄悄去辦公室掛長途給遠在雲南部隊的大兒子花建國,告訴他事情的真相和討主意。花建國認真分析了事件的前因後果和當前紅旗公社人事關系,給了父親八個字︰釜底抽薪,斬草除根。花德斌知道兒子的意思,在那個「老子英雄兒好漢,耗子生兒打地洞」的年代,花德斌和阿狼的關系是眾所周知,好得如同父子。如果阿狼被打成反革命,他花德斌也跑不月兌,連帶子女也會成「狗崽子」,這個家就全毀了。花德斌又給林抗美的父親打電話,告訴他事情發生的經過,請他那邊也用用力,自己則連夜進城找熟人通關系,先把自己從這個案子中月兌身出來。
賀秀茵一直在偷偷听丈夫打電話,她沒有阻擋丈夫的行動。在她心里,丈夫的前途、一家人的命運、女兒的幸福和阿狼相比,那是有天壤之別的。賀秀茵的私心極俱膨脹,幫丈夫出謀劃策,落井下石,堅定他痛打落水狗的決心。
他們的自私徹底改變了阿狼的人生軌跡,也埋下了禍根,卻沒有想阿狼才僅僅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他有這個心理承受能力嗎?
一個月後,阿狼以反革命罪、殺人犯、國民黨特務三罪並罰,被判無期徒刑,送省京西煤礦監獄勞教。
緊接著,林抗美和花朵遠赴雲南,就讀西南師範大學。
兩個月後,花德斌調離紅旗公社,他沒有透露調去何方。
年底,為期一年的路線教育工作結束,工作隊解散,隊員各自回原單位。
一九七四年春天,在東風縣孤兒院長大的知識青年張國華和姜國英雙雙插隊落戶到紅旗公社、大寨大隊。
常言說得好︰人走茶涼。何況在那個生活困苦、消息閉塞的年月,人們很快忘記了花德斌一家,也淡忘了那個和狼生活了三個月的男孩阿狼。
可是在這年清明節前的一天半夜,紅旗公社大院的上空突然響起一聲聲淒厲的狼嗥。公社大院的人們已經有好久沒有听到這種聲音了。
第二天人們發覺保管室的門被人撬開,還存放在一角的阿狼物事被翻亂,經查證,只少了一樣東西︰馬爺爺的老笆斗。人們這才意識到昨晚是阿狼回來了。緊接著,才中午,幾個穿白制服的公安也趕到紅旗公社。公社大院的人又才知道,前天下午阿狼在省京西煤礦井下從一條廢棄的通道逃跑成功。後來有消息說阿狼出通道口時被流動哨發現,阿狼打傷兩名哨兵,像狼一樣跳躍疾速奔馳,後趕來的哨兵沒有辦法追上他,眼睜睜看著阿狼沒有了蹤影。
後來有小道消息說阿狼被公安抓住槍斃了。
從此以後,紅旗公社再也沒有阿狼的消息,再也沒有人提阿狼。在那個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人們自顧不暇,沒有人去關心孤兒阿狼罪名背後的陰謀和他的命運。
一切「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