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喜歡武槍弄棒,馬老頭的雙管獵槍被他玩弄于股掌間,彈弓的準頭百步內是百發百中。他已然是全公社孩子們的王,公社大院附近的十幾個比他大的男孩更是他的追隨者。他經常率領小伙伴浩浩蕩蕩去別的公社或區上惹是生非,和比他們大和多的對手在山上狼一群、狗一群的打群架,他有心計謀略,常常把爺爺講的《三國演義》里的錦囊妙計靈活運用到打架斗毆中,加上他武藝高強,打起架來凶悍無比,一副不要命的架勢,激戰時發出一聲聲的狼嗥助威,戰斗結果往往十打九贏。漸漸地他成了全區人憎狗嫌、見樹都要踢三腳的小霸王,誰也不敢招惹的周處型人物。
總之,他成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三天不揍,黃皮寡廋;越揍越新鮮的角色。這里的「打」和「揍」不是指長輩們對他的管教,而是指他一天不打架就渾身難受。
他的兩大惡習︰偷生禽(主要是雞)和打架。偷雞幾乎讓全公社的社員都深受其害,要知道,在那個年代,社員們連飯都吃不飽,更別提年終工分分紅,一般的社員都欠有隊上的錢,在不準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年月,沒有副業可做。養豬是要看人家的,家里全勞力多,工分掙得多,余糧多,才敢養豬;否則,一頭豬養了兩年才能殺,那豬簡直就是嘴尖皮厚月復中空。喂雞則就是一般貧困百姓的選擇,它成為老百姓家的最大進項,家里的婚嫁、生期、滿月、生病等大的開銷是要靠賣雞的日積月累,其中,母雞則更要承擔家里的煤油、鹽巴、針頭線腦等日常費用。
馬爺爺已經管不住他,去年強制給他報名讀書,開學的第一天,他一腳就把黑板踢爛,拿起爺爺的雙管獵槍就溜之大吉,野馬無籠頭地在箐粱子玩了十天,回來時扛了一只又大又肥的金錢豹。人們吃驚之于發覺他沒有變瘦,反而更是紅光滿面,顯然山里的飛禽走獸更養他。
這一年夏天,公社李書記調走,從東風(原名九九井)縣新調來的書記叫花德斌,不光他本人來,他連家也搬來了。他妻子賀秀茵調到公社小學,他最小的女兒花朵也轉學到公社小學讀四年級。
花朵到公社的第一天確實引起不小的震動。
阿狼第一眼看見花朵就喜歡上她。
那天是個趕場天,花朵的到來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在大伙的心里,她就是開滿四鄉八寨杜鵑花中最漂亮的那一朵。
她白女敕的肌膚,紅潤的臉蛋,烏黑油亮的頭發;她身穿一件和李鐵梅(《紅燈記》女主角)花色款式一樣的衣服,右胸前還別有一個紅色菱形牌牌,上面有三個金色的大字︰紅小兵。頭式也和李鐵梅一樣,藍布褲子,腳上是一雙鄉下人見都沒有見過的、黑亮亮的丁字型小皮鞋。
鄉下的孩子們不管是女孩、男孩都把她團團圍住,像看西洋鏡似的,眼里全是羨慕、驚奇的目光。
花朵看著四周圍觀的小朋友,他們一律是那樣的黃皮寡瘦、衣衫襤褸、烏眉皂眼,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她一點也不怯生,露出高傲的姿態、用鄙視的目光看著圍觀她的小朋友。
她和鄉下的孩子相比,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
阿狼覺得她比畫上的李鐵梅還要好看,不知覺地跟著她跑出跑進,幫著她家搬運行李。
搬完家,花朵去井邊洗臉,阿狼也跟著去。
花朵其實第一眼就把阿狼記在心里,因為阿狼很特別,他的肩上站著一只小鷹。
「謝謝你幫我家搬家!你叫什麼名字?」花朵大方、有禮貌、主動地問,因為她好奇他肩膀上為什麼會有一只小鷹?
「我叫阿狼,」阿狼覺得有些緊張,遲疑地回答,因為全公社的女孩子在他面前都是畏畏縮縮的,害怕他的惡作劇。
「你爸爸媽媽在公社做什麼?」
「他們早就死了。我爺爺在公社做飯,我給公社養鷹,掙五分工,」阿狼驕傲地說。
「對了,早先我看見你肩膀上站著一只小鷹,很好玩。公社為什麼要養鷹?」
「你不知道哇?是我們調走的李書記說的,讓鷹跟馬成一家人就會生出有翅膀的飛馬。我們就能趕英超美,」阿狼說出他自己都不懂的話。
「真的?生出有翅膀的小馬了嗎?」。花朵新奇地問。
「小鷹還沒有長大呢!這只小鷹是我在箐粱子捉的。」
「你讀幾年級了?」花朵見阿狼比自己高許多,猜想他一定比自己大。
「我沒上學。」
「你今年多大了?為什麼沒有上學?」
「我…八歲半吧!我爺爺沒有錢…我不喜歡讀書,學校有老師管,不好玩,」阿狼先說了一句謊話,看著花朵黑亮亮的大眼楮盯著自己,心頭不禁發慌,忙吐真話。
「我爸爸媽媽說,小孩子的任務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長大了才能保衛毛主席,解放台灣。你會背老三篇嗎?」。
阿狼不知道什麼叫老三篇,覺得小霸王的身份受到挑戰,又不肯認輸,張嘴就來了一段︰「大年三十月兒圓,縣官出去偷水缸,聾子听到腳板響,瞎子看見翻院牆,瘸子出去追一趟,禿手出來打耳光,啞巴過來評道理,叫花子出來賠水缸。」
花朵笑得前仰後合,「你這是順口溜,不是老三篇。老三篇是《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
阿狼漲紅了臉,看著周圍圍觀的小孩,有些老羞成怒,「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花朵,今年十歲,馬上就要讀四年級了。」
阿狼突然高興起來,「花朵!你的名字真好听。你就像早上山上才開的杜鵑花。」
花朵听到夸獎,也高興地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糯米細牙和圓圓的酒窩。兩人齊楚站著,阿狼比花朵高出半個頭,花朵有些不相信。
「你真的比我小?為什麼你比我高?」
「我是男的,另外我要每頓要吃…四碗飯才會飽,」阿狼故意少說了幾碗,因為在那個年代能吃不是好事。
花朵有些相信了。她知道一般男孩子比女孩子都要高,她也經常听爸爸媽媽說,要自己多吃飯,這樣才會長得高。
「阿狼,給你毛巾把臉洗洗,」花朵把毛巾遞給阿狼,她對阿狼雖然很親切,口氣卻是命令似的。
奇怪的是阿狼這個從不洗臉的野小子順從地接過毛巾,第一次認認真真的用香皂洗臉。
阿狼是一個頑劣蠻橫的野小子,公社大院周圍的女孩子都不敢跟他玩,對他回避三舍。花朵是第一個對他好的女孩,而且花朵是城里人,這讓阿狼覺得很有面子,有了一心要討好花朵的想法。
花朵把獨辮子撈在手中,手指玩弄著辮捎,歪頭微閉雙目,又黑又長的睫毛上翹著,輕咬嘴唇,像是在思考什麼問題?那可愛的模樣格外印進了阿狼的腦海。阿狼看傻了,不禁想去模她粉紅的臉蛋和起蜂窩白女敕的小手。直至三十五年後,花朵當年的模樣在朗星的腦海里還栩栩如生。
花朵掙開眼楮,果斷地從褲包里模出一個用紅燈草絨縫紉的錢包,打開看里面有五元錢。
「天哪!你有這麼多錢,」阿狼驚叫起來。
「這是我存了幾年的壓歲錢,給你報名讀書。」
「我不要讀書。我還要放鷹呢!」
「我知道。你.用放學的時間放鷹不就行了。」
「我不上學。上學不好玩,有老師管著,不能打獵。」
「你…那好。我不跟不認識字的人玩,」花朵看出阿狼喜歡自己,使出殺手 ,拿起香皂和毛巾就要走。
阿狼突然急了,害怕花朵不再理自己,月兌口而出︰「花朵,你別走。我去上學還不行嗎?」。
花朵轉過身露出勝利的笑容,竟親自動手給阿狼洗他那從未洗過的頭。
兩個孩子的友誼從他們見面的第一天就建立起來了。他們的第一個回和以花朵的勝利告終,並且,在以後他們青梅竹馬的歲月中,花朵總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