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正說著,守城丞打外頭匆匆進了中堂,宮人都來不及稟報,邢守城行了個禮便道,「殿下請跟我來。」
見守城丞面上的神情便知不是好事,濮陽醇點點頭同守城丞轉身便走,宮人侍衛擁著到了城門樓上,守城丞道,「殿下你看。」只見城外有好些百姓,相互攙扶著,滿身風塵地向著靈武這頭,踉踉蹌蹌地走著。「怎麼這麼多流民?!」濮陽醇大驚。
「西邊近日戰亂連連,又逢瘟疫肆虐,有的小地方城已不成城,听說有的地方死的人太多,城丞便下令棄城,活著的人只能成為流民四處逃散。那城果真像一座死城,死氣沉沉,惡臭燻天。」
「他們便逃來靈武來?」
「靈武在邊關是大城,又是王爺的封地,況比起他們,還算太平,來此避難倒是情理之中。可殿下,末將怕便怕在,是這些流民將病擴散至如今這般的田地……」
濮陽醇皺著眉,點了點頭,嘆道「……城中現今病患多少,流民多少?」
「回殿下,病患已將近一成,流民約模也上百人了。」
之間王妃忽地沉默了,夏日里的太陽烈得很,畫意在她身後仔細撐著遮陽,可濮陽醇卻無暇顧及這些,眉頭深鎖,眯著眼望著城下三三兩兩的流民不斷地向靈武城走來,半晌,濮陽醇冷靜地道,「下令,封城。沒有命令,誰也不能進城。」見守城丞未吭聲,濮陽醇方轉身見他一臉遲疑,濮陽醇扶在欄桿上,道,「為保我靈武百姓,我們恐怕,別無他法。」
守城丞仍不語,只向身邊副將點了點頭。「嘎……」的一聲,城門重重地合上。眼見著听見聲音的流民們愣在那里,停住了腳,‘還差幾步便到了’的憧憬與釋然頓時讓失望淹沒,轉而由失望變成了無望。一個母親跪坐在一顆枯木旁大哭了起來,身旁的孩子不知發生了什麼,見母親這樣,便也嚇得哇哇大哭。畫意在濮陽醇耳邊輕聲道,「殿下,回宮吧。」濮陽醇點點頭,可心中堵得上,覺得頭暈呼呼的,殷胡安忙命人斟來一杯冰鎮的三勒漿,濮陽醇坐在陰涼處,喝下了方覺得好些。
站起身來,道,「王宮里,是萬不能沾染上的,宮中秦夫人懷有身孕,定不能受到一點危害。宮中人也不能隨意出入王宮,除非有我或是邢守城的命令,否則出入禁止,如有冒犯者,逐出王宮永不錄用。至于宮中眾宮人宦官的,要每日檢查,如有任何異樣,皆送至王宮外軒轅醫館診治。」听見眾人應了,濮陽醇方點點頭,回了王宮。
次日一早,濮陽醇朦朧之中便听見耳邊素心同畫意虛著聲在一旁說話,畫意好像說,「王妃這幾日都沒睡安穩,昨兒個吃了邱御醫的藥方睡熟了,你還忍心吵她起來!」
素心又道,「又不是我,那不是外頭那位主兒嗎!萬一有什麼大事呢?」
「王妃若是病倒了,誰還來撐著?也不知個輕重,趕緊老實出去,讓他再等會!」
濮陽醇醒了醒神,問道,「誰?」二人一驚,忙到了臥榻前,「殿下醒了。」
「你們才剛,說的,是誰要見我?」
畫意推了推素心,素心一臉怕王妃怪罪的表情,道,「是邢守城求見。」濮陽醇強撐起了身體,道,「好,更衣罷。」畫意無法,便招了招手,宮人入屋伺候濮陽醇洗漱更衣不在話下。
匆匆忙忙雖邢守城又上到了昨天的城門樓上,一往下望,濮陽醇傻了眼。那些流民不僅沒走,反而陸續在城門外聚集了起來,鋪開草席之類的鋪蓋,算是要在城門外住下。濮陽醇一時急了,忙問,「這是……怎麼回事!」
邢守城緊皺著眉,「回殿下,這些流民說,再遠的路,他們也走不動了。靈武城這麼大,就算呆在城外也是不怕敵軍來襲,況城內有長安來的御醫,若是有機會進城,便能瞧病了。」
濮陽醇嘆道,「你沒說,這城門不會開麼?」
「末將說了,可,他們還是不願走。」
「……唉,今日城中疫情如何了?」濮陽醇嘆道。
「邱御醫開了新方子,好似更見效了些,但那病入膏肓的人,便是在束手無策了。」
「若是方子有用,城外這些人也分一些給他們罷,可話說在前頭,救,只能救有希望治愈的人。」
「殿下,那城門……」
「城門是絕不能開的,用繩子,將湯藥送下去。」
「此招甚妙。只是,若是只救部分的災民,那旁的人……」
濮陽醇思付半天,聲音清淡,冷靜地道,「若有搶藥者,殺。」
守城丞怎麼也想不到王妃的回答竟是如此,怎嘆她究竟是慈悲還是心狠!「……是!」守城丞應道。
「不過,每日供給的糧食,能分發的,還是細細分發了吧。」
「殿下放心。不過,城中存糧不多,長安的補給才發出來,恐怕還要有好些日子才能到靈武,我們可得省著些用。」「邢守城你便定出細則來便是,一戶一口能分多少,酌情安排便是。」
這次瘧疾來的太過突然,對著那些形容枯槁的病人,甚至是死尸,濮陽醇竟是如此的鎮定,宮中人人都夸王妃堅強,可誰又給了她別的選擇呢?卿辰不在,守著靈武城的人,只能是她。每每見著那病入膏肓的病人,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和死了沒什麼區別,眼楮直勾勾地睜著,卻從感覺不到他在看什麼,失禁讓那病人看著邋遢甚至惡心,夏日里汗水發酵的酸味同臭味夾雜在一起,讓人忍不住的作嘔。可憐那病人,活著早已如同死了一般,連至親的人都希望他們早些離開,早些結束這煉獄般的折磨。
此病的傳染性極高,御醫便建議王妃下令,將病患送至指定的地方,集體診治。與身邊照顧的健康的人分隔開,便能減少此病的傳播。可誰知有的人不放心讓親人愛人孤孤單單的到那全是半人半鬼的地方去,竟自願陪著!畢竟此舉已降低了傳染的幾率,濮陽醇無法,便也默許了。陪患的人,大多也染上了病,有的,雙雙死去了。就算如此,仍有的人自願求著去照顧病人,雖說都是平民百姓的,平時有的甚至無所作為,可面著疾病與死亡,竟能有著這般視死如歸的心,誰能不嘆這生死相隨的壯烈呢。
每夜,濮陽醇都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有時窩在被子里,無聲地哭一場,方能睡下,也不知是哭乏了,還是發泄過了。不管如何,一覺醒來,仍要做回原先冷靜篤定的樣子,去面對死亡的絕望,和生的希望。濮陽醇找出了兒時回長安帶著的念珠,日日為這些災民們念經超度祈福,作為大曌的子民,這也是她唯一能出的一絲微薄之力了。
一日,王妃到病患集中診治之處查看的那日,濮陽醇遠遠見著一個小姑娘,身上的衣服污濁不堪,頭發打結,遠看儼然一個小叫花子的形象,手里捧著發放的糊湯,在喂著誰。定楮一看,那被喂的人不知已去世了多久,暴露出來的肌膚已經開始腐爛,那小姑娘卻仍在小心翼翼的喂著湯水,嘴上還念著,「阿娘,吃下去了病才會好,你已經好幾日都不好好吃食了,快,多吃點。」看著她小大人一樣的哄著過世的母親,濮陽醇的眼淚早已不自覺地流了下來,愣在那兒望著她,直到看著那碗里只剩下一點點的湯底子。
只听那小姑娘用那試探的口氣問道,「阿娘,你看你,不好好吃,都浪費了。」說著便一口將那剩下的一點湯底子吃淨,細細地將碗都添得干干淨淨。
見狀濮陽醇氣得喝到,「這是怎麼回事!」
只見那負責的人趕了過來,瞧見此般狀況,忙跪下磕頭道,「王妃殿下恕罪!病患,病患過多,小的一直未曾顧及!這家的孩子日日都來領藥同食物,小的以為,以為……」
「以為?!若是你以為什麼便是什麼,那請你以為所有的人都治愈了好嗎?」。
「殿下恕罪!小的馬上處理!」說著便走過去粗暴地拉扯起那小女孩,「快起來,你阿娘已經死了,快離她遠點!」女孩掙扎著,瘦弱得只剩骨頭似的小胳膊在那人手中拼命地別扭著,卻不哭喊,只是皺著眉,面上的五官都要擠到一塊兒去了,默默流著眼淚。
好不容易掙月兌了那人,小姑娘復又躲回母親的身邊,一雙清澈的眼楮躲閃著,不時偷偷地向這頭張望。濮陽醇出神了好一會,輕聲淡淡地道,「還有親人麼?」面上卻看不見悲喜。那小姑娘依舊嚇得躲在母親的身後,旁人道,「王妃殿下問你話呢!」
「……有……我阿娘……」聲音細細的,仿佛一陣風吹過,便要斷了那聲線似的。
濮陽醇接著問道,「***,還餓麼?」
那小姑娘忙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那,讓這個大大領你去吃些好吃的可好?」
「我不要,他是壞人。」
濮陽醇淡淡笑了笑,「那,我身邊的這位姑姑呢?」小姑娘還細細抬頭瞧了瞧手中擰著衣角,害羞著點點頭。畫意便將那小姑娘牽出這可怕的地方。
身邊邱御醫道,「殿下,此地不宜多待,殿下還是出去說話罷!」濮陽醇點點頭,便走著邊嘆道,「那些病逝了的,都如何處理?」
「百姓們都想著將他們停在一處,待這場瘧病過去了,在各自領回去入土為安。可如今棺材早已不夠用了,天這般熱,那還停的住……」
「城外也是這般?」
「是。」
「……」
「殿下,臣以為……」
王妃讓他直說無妨。御醫方道,「盡早化了方為良策。」
「化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