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這個巧字真讓人不得不服,平日里哥兒幾個也不在宮中,這听蕊閣根本無人到訪。濮陽醇這個無權無勢的小姑娘,不會有人願意浪費時間,從她身上挖掘幾乎沒有半星的好處。今日哥兒們回來了,果然又賓客盈了門不說,竟又招來了個大人物。
從安同卿辰正說著話,便有含元殿的身著青白底銀絲繡紋的宦官過來通傳,陛下正往听蕊閣來。宮人們皆慌亂起來,紛紛忙著燃香爐,設聖座,清屏障,將听蕊閣中飄飄蕩蕩紗帳皆束起,忙得不可開交。听蕊閣露台往榭月池邊望去,果然一條赤黃相兼的游龍一般的隊伍,正浩蕩往這邊來。
從安一時望了望卿辰,那冷峻的側臉依舊那麼迷她的心,悄悄嘆了口氣,面上的笑,已不似先前的那般味道了。
轉眼間,皇上已至,卿辰屈膝行禮,「父皇萬安。」皇帝問道,「恩,五郎怎麼在這。」卿辰拿起酒杯,轉身憑欄,正要往口中送,道,「那日弄傷了醇姑娘,一直沒空著來給她賠禮,這不是才回夏宮,便趕回來了麼。」「恩,那倒罷了。」
「那父皇又是為何而來。」皇上語氣似乎微怒起來,「我到何處還要同你匯報嗎!」「兒臣沒這個意思。不過濮陽醇還是個干干靜靜的小姑娘,這入了夜,皇上才來,讓人看了說什麼好。」
「這天下都是我的,我到哪,誰敢說閑話!」閣里的人見狀不對,紛紛跪下,心想這五皇子向來不羈慣了的,可從未跟陛下頂嘴,今兒個怎麼著了魔了,膽子這樣大起來,他不要命可不打緊,我們做奴才的可惜著命呢。
卿辰笑道,「兒臣哪敢,父皇乃九天之子,誰人敢說一個您的不是。」皇上自覺詞話听之稍順耳些,正要往內堂走,卿辰又道,「父皇你坐擁天下,誰人不敬仰,
美女如雲,誰人不入你懷。怕只怕父皇處處留心處處留情,寵了誰,負了誰,父皇自己也記不清了罷。」
皇上大怒道,「大膽!你說的什麼話!」卿辰正要還口,從安听卿辰那番話便想怕是又勾起了卿辰思念亡母之情了。忙上前擋在卿辰面前,向皇上道,「陛下息怒,五爺才剛喝了點酒,說話不經琢磨,請陛下莫要怪罪。」
急得她扯著卿辰衣角,小聲道,「快給陛下賠不是。」卿辰道,「賠不是?兒臣說錯了什麼麼?父皇不如告訴兒臣哪錯了,兒臣好下次不再說。」「你……」皇上氣得臉上漲紅,大宦官趙公公連忙扶皇上坐下,嘴上忙說,「快給皇上沏杯參茶來。五爺,您就少說兩句吧!」皇上喘著粗氣,怒道,「你,你給我過來,跪下!」卿辰前去,臉上竟剩下的只有冷漠,好像對于面前的這個「父親」有著太多的不滿了。
跪在皇上面前的卿辰一言不發,只低著頭,皇上眼中竟溢出了悲傷,道,「你,你說,朕作為皇帝,哪兒,讓您不滿意了?」卿辰幾乎月兌口而出,「母妃。」皇上驚詫,一時語塞,沉默了良久,深深嘆了口氣,卿辰起身而走,頭也不回。一時听蕊閣里靜極了,只剩晚風吹得柳條簌簌飄蕩。
從安目送著卿辰直到看不見,只听見皇上嘆道,「醇兒呢?」從安趕忙上前跪下,答道,「回陛下,醇姑娘今日到七皇子那兒去了。」
「這樣。還想著許久不見那丫頭,過來瞧瞧。」「既然醇姑娘還未能回來陪陛下說話,不如從安給陛下烹茶吃?姑娘卷了好些晨露,烹茶吃可清甜呢。」「茶倒罷了,那**跳的舞倒是可人,听蕊閣里不缺樂人,再,給朕跳一支。」
濮陽醇和夏侯風騎著馬在長安城里的小巷子里迂回穿梭,到了個巷子口,鳳兒讓濮陽醇閉上眼楮,濮陽醇只依他,心想著,都愛一個把戲,他們不是哥倆,恐怕也無人信呢。鳳兒扶她下了馬,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好不容易到了,夏侯風問道,「姐姐可能猜出我們這是上哪去?」
濮陽醇笑笑,「ji館。」「你怎麼知道的?」「這大長安城里還有什麼地方是女子不能去的?還有我這一站在門口,里頭的脂粉燻香直沖我的鼻子,你說我猜不猜得出?不過,此處可不是一般的ji館,這香味不像中原女子所用,怕是波斯等地之人開的罷?」
「好了好了,睜開眼楮吧。本想著給你驚喜呢,全讓你猜出來了。」濮陽醇笑道,「誰說不是驚喜的。我長這麼大,雖說大街上見過一些別國之人,這波斯美女可是從未有眼福見過呢。」鳳兒听此,興奮勁兒又回來了,道,「此處不同于其他,還因為文人騷客江湖才子的都愛來此處飲酒跳舞,開懷暢談。和宮里,絕絕的不一樣!」
濮陽醇挽起鳳兒,「那還等什麼,走!」「哎,姐姐,怎麼忘了你今兒個晚上是男子!女子氣這麼濃,若是讓人發現,可糟了!」「你看我,一時忘了。」說罷濮陽醇挑起眉頭,雙手背起,挎著大步進去了。
這一隨夏侯風進到西市里的烏蒙巷,濮陽醇便是開了眼界。滿眼的波斯女子,妖嬈動人,身著短而精致的胸衣,叮叮當當的掛飾在雪白的腰身旁搖曳,那燈籠一般的筒褲肥大而奇特,卻能顯得女子身段更為婀娜輕盈。
這兒的客人也非尋常煙酒之地那些酒肉色鬼,他們或是暢飲高歌,或是小酌雅談,美麗的波斯女子只在旁邊靜靜地斟酒,高興了笑一笑,或是獨自在一旁,恍然所思,或是一時興起,跑到中間的大圓台上,跳一支異國舞助興。
濮陽醇同夏侯風在一處偏靜一些酒榻坐下,濮陽醇只四處望著,雙手玩弄這腰間玉佩,鳳兒見她這般拘謹,便道,「此處美女如雲,讓人光是看著,也賞心如飴。可是呀?姐姐。」濮陽醇笑笑,捏起鳳兒的鼻頭說道,「瞧你說的混賬話,雖說我不氣你把我帶到這兒來,但此處,是女子該來的地方麼?」
夏侯風撒嬌似地笑道,「可姐姐是尋常女子麼?小時候你就什麼都好奇,我們男孩子玩兒的東西,你楞也是扯著嗓子喊著要一起玩兒。你還未進宮時,淵哥哥那時要去馬場學騎射,你也嚷著要去。後來你摔得血都滲出衣裙了,臉上哭得淚盈盈的,還非笑著說好玩兒。有什麼是姐姐你不願意,也不想看看的?」「你日日在宮里,這些事從哪兒知道的?」
「這些小事我要知道還不容易?」「你呀!再說這都是兒時的事兒了,外人面前,可別瞎說。」「喲,姐姐果真長大了,學會害羞了。」「虧你還知道叫我聲姐姐,一點大小都沒有。」
鳳兒笑了笑,那賴兮兮的樣子少了幾分,「我不過是看這幾日姐姐臉上都沒笑容,也不像是無處玩悶得,那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瞞得過誰呢。此處怕是較宮里最反差最甚的地方了,在此處,你說話無人會咬文嚼字的挑你的刺兒,做什麼也不會有人覺得你壞了規矩,因為這兒沒有規矩!我知道的地方也不多,只能想到帶你來這兒,散散心了。」
濮陽醇嘆了口氣,笑道,「虧得你有這份心,姐姐心領了。」她四處看了看,仿佛安慰的口氣一樣,「這里的人都在喝酒,我們也吃些吧,這兒的酒,可是波斯來的?」
鳳兒只怪濮陽醇不懂他的苦心,又似賭氣,又似緩了一口氣似的叫了一壺酒,二人自飲起來,一時無話。濮陽醇從未喝過此類異國烈酒,每每踫杯都輕輕抿一口即止。為她二人斟酒的波斯女子用一口不太地道的曌音笑道,「這位小爺,在我們這兒,可不是這麼喝酒的。」
濮陽醇不解,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未待她反應過來,這波斯女子便起身拉起她的手到了圓台上,跳起了舞,唱起了濮陽醇听不明白的歌,這一唱倒好,竟招來了十幾位波斯姐妹們齊齊上台,每人都拿著一杯酒,唱著歌,將濮陽醇圍在中間。那九轉回腸的旋律,還有綺麗輕巧的舞蹈,看的濮陽醇不知所措,目不暇接。
听蕊閣里卻也弦樂之聲邈邈繞梁,燭光點點,燈影曳曳,皇上盤坐在酒榻前,眼里含著柔軟的笑望著面前的從安,這舞極輕極柔,從安就仿佛春暮飄灑的花瓣一般,隨風揚起,又隨風落下,飄飄灑灑,可卻少了份灑月兌,多了份無奈。從安跳完一支,皇上又復讓她再跳一曲,從安便復翩翩起舞。
實則一日濮陽醇在听蕊閣里閑的慌,從安便說這大正午的,大人物們都歇著呢,出去走走,吹吹風也是好的。二人走著,便在榭月池邊樹下納涼,說的開心了便唱起曲兒跳舞解悶兒,誰知皇帝此事御駕正巧路過,瞧見了,柳樹下站了兩個姑娘玩鬧了好一會兒,方被她倆發現,皇帝高興,便賞了二人一人一塊翠玉的腰佩。
而今見了從安,那皇帝竟還記得她,不過也是,這般淡妝濃抹皆相宜的女子,哪那麼容易便能忘了的。時而從安瞥見皇上的眼神,煙花之地長大的孩子,一個男人眼里有著這樣的神情,她瞬間便會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這一切,竟也在她的預料之中,或者說,是她,計劃著,一步步走至此的。雖非她真心所願,可那也是她深思熟慮後下定的決心,不會怪別人。
樂聲在從安的腦海里漸漸遠去,她的腦子里不停地浮現五爺的樣子。她們的初見,他的冷漠,他的智謀,他的笑,他的顰,甚至他的背影,他衣衫上的一針一線,清清楚楚的在從安的腦海里一點一滴劃過。
皇上一把拉住從安的胳膊,順勢將她擁入懷中。從安望著皇上的眼楮,這依舊是個英俊的君王,那帶著胡人血統的眉眼,高挑的鼻子,一抹胡須在唇上表示著他的地位和年歲,可歲月在他臉上未刻下太多的痕跡,仿佛那不只是個征服天下的君王,而是個連時間都可以征服的男人。屋里已剩二三的宮女太監們知趣的退出了屋外。
從安笑著,溫婉若蘭的笑著,一如才剛的舞那般,甜美若落花,卻無奈無力支撐自己的命運,只能隨著風動水流,飄飄蕩蕩,無根,無終。皇上醉倒在了從安的溫柔鄉里,可誰知,他身旁的女子,心中早已哭走了靈魂,哭成了空殼,哭得世界,都幻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