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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陽醇坐在車上,反復回想著才剛老僧所說之話,心中思付萬千。一死了之,卻是愧對所有對己有恩之人。再者父親年幼之時,同婉妃這個妹妹最為親好,倒是事事都疼她,只要妹妹所求之物,爹爹這做哥哥的便想盡辦法給她取來。

爹爹雖千萬囑咐讓我別進宮里去,奈何家中所有人都要把我將那深淵里推,況婉妃如今在宮中地位顯赫,爬得越高,就怕摔得越重。為做上皇妃,姑姑不知一路殺多少敵,斬多少鬼,才能爬到今天這個位子,如今多要我這麼個棋子去助她一臂,何不干脆隨她所願?我原是命薄之人,多虧佛前訓教才苟活至今天,竟仍一無所有,心如死水一般,又何妨進那深宮攪攪那淌混水。若是能有所用處,定是合了濮陽家上下的心意,若是我真是愚鈍,死在里面,那也正如我願,早了此生了。

如此一想,濮陽醇坐定主意,本想一到家里,便跟姚夫人說個清清楚楚,卻未想一路顛簸,未到家中便吐了起來,怕是吹了冷風又哭了那麼一會,著了風邪了。果然晚上便發起燒來,病的體虛氣若,全身灌了鉛似的酸痛沉重,好好養了整整一月才算緩過來。

守著熱孝,濮陽醇在家中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每日晨間到佛堂誦經,閑暇了自在房內讀書,詩經楚辭,或是兵法詭計的,她都願祥讀,讀著父親讀過的書,方覺得同父親更親近了些。宮中時常遣人過來問侯醇姑娘的病情,濮陽醇只道婉妃良厚,這般掛著醇兒,面上笑容淡淡的,卻徹徹底底地掩飾著心中的冰涼。

熱孝才過不久,婉妃身邊的梁公公便親自來了一趟府上,說娘娘吩咐醇姑娘好生養著,囑咐姚夫人要緊著些人好生照料,如今過了年轉眼就是春天,好好安養著萬不可再惹著風。過了春分,娘娘要遷至城北邊的夏宮待產,倒是醇姑娘可同姊妹們一起過去陪陪娘娘,也順著散散心情不好。濮陽醇听了娓娓道好,便打發人引梁公公前廳喝茶吃果去了。

畫意這才端著熬好的藥過來,裊裊熱煙帶得一室藥香,正巧踫著秀竹來瞧濮陽醇。見濮陽醇歪在軟榻上眉頭深皺,秀竹接過藥,吹了吹遞給濮陽醇,道,「既不喜皇宮,何必要去呢?」濮陽醇輕嘆道,「我何來的選擇,即是長輩之願,我應了他們倒也罷了。到底沒什麼所求的,不過苟且活著。」「妹妹可不該是如此認命之人。雖說親人都沒了,但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到底得為自己想著些,行尸走肉一般的,倒不如死了。」

「我倒是想一死了之,卻總是覺得有什麼未了之事,總覺得就這麼死了,不甘心。」秀竹笑道,「這就是了。既然如此,可要振作些。」濮陽醇莞爾一笑,抬頭望著窗外的天,道,「我又能怎麼樣呢,若不是進宮,不過隨便許個人,真沒意思。」「那還能怎麼樣?像那些個男人們,做個宰相你才甘心麼?」「呵呵,那倒還好了,總算是有所作為。」「你呀,只怕是生錯了身子,一生下來,就該是個爺們兒。」

「我倒不想做爺們兒,做了男人,哪有這些個好看的裙子,首飾給我帶呀……」二人笑了笑,濮陽醇皺起眉,一口氣把藥給喝了,春喜在一旁正溫著上年卷的初雪雪水釀的梅花酒,滿室生香。濮陽醇想想又問道,「這幾日我也不走動,不知鏡蕊姐姐這幾日如何了,我听說,她近日也懨懨的,不願出屋子?」

「她呀,」秀竹嘆道,「鏡蕊這丫頭自幼便是極聰明的,人長的又是那般的水靈,自是人見人愛的主兒。這般機靈的孩子,姑母有意好生培養著她,日後獻予皇上,倒也沒錯兒。只是鏡蕊愈發大了,便愈發有了自己的主意,許是看多了宮內的明爭暗斗,又許是有了心上人的,變得這般的不願進宮去了。姑母前些日子讓你同她一齊到夏宮去,鏡蕊听了便成那樣沒精打采的了。」

濮陽醇點點頭,不再答話,秀竹見妹妹這般累了,便囑咐她好生休息,又交代了畫意春喜幾句,方回了自己屋子。用罷了晚膳,濮陽醇想著便出了屋,朝鏡蕊的屋子走去,也忘了自己只穿著薄薄的單衣,心中已是徹骨的寒涼,望著廊外靜靜的白雪,倒是不覺著冷。畫意追出了屋子,給濮陽醇披上她那氈子的斗篷,半嗔半勸地道,「也不怕再病了,讓咱們又是那般小心的伺候。自己遭罪不說,我們也不得安生。」「就是你理多。」

「好姑娘,暖著些吧,這天里凍病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好,我這不是乖乖披好了麼。你回去罷,我上鏡蕊屋里去瞧瞧她。」畫意將濮陽醇送至鏡蕊的門外頭,方回去做自己的事兒。濮陽醇掀起門簾進了屋,見鏡蕊一人坐在銅鏡前發呆,便道,「蕊姐姐。」這才看見濮陽醇來了,鏡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了?來,過來坐。」

拾起鏡蕊桌上的糕點,濮陽醇道,「姑母賞的枇杷糕,倒是好吃的,姐姐沒嘗一個?」鏡蕊搖搖頭,丟了魂似的,「我不愛吃。」半晌勉強打起精神,見著濮陽醇正望著她,忙道,「妹妹若是愛吃,便都拿回去吃罷。」口中的枇杷糕清甜爽口,濮陽醇卻也沒那心情細細品嘗,想了半天,還是決定不拐彎抹角了,便道,「今年,姐姐有妹妹陪著到夏宮去頑兒,姑母倒是又要生出個小孩子來,定要比往年更熱鬧的。」

鏡蕊卻嘆道,「到底還是把你也拖了去。」「姐姐不喜宮廷生活?」鏡蕊依舊是那般失了神的樣子,搖搖頭。濮陽醇又道,「既然不喜,反正有妹妹,不去便是。」鏡蕊抬頭望了望濮陽醇,無奈地笑道,「傻妹妹。」「醇兒無所求,進宮陪著姑母,就算日後……倒都也罷了。姐姐既是不願意,有妹妹替你擋著。」

「你的意思……」濮陽醇拾起首飾盒里的一支鉤絲嵌貝鳳釵,她認得,是女兒節時,婉妃賜予鏡蕊的,她問道,「是姑母給你的?」鏡蕊點點頭,只見濮陽醇將那金釵徑自戴在了自己的頭上,對著銅鏡里的鏡蕊笑道,「這便是我的意思。」說著便拍了拍鏡蕊的肩,出了房門,拖著鏡蕊的枷鎖,心中卻是坦然,不外乎生命更沉重些,如今自己,什麼也不在乎了。

轉眼便要入夏,這一日太陽欲升未升,晨霧里埋著的都是安靜,連早起的鳥兒都忘了喧鬧。管家小聲張羅著馬車行李,畫意將宮中新趕制的紫色襦裙放在濮陽醇身邊。濮陽醇低著眉頭,微聲嘆道,「我孝期未過,怎麼穿得華服?」畫意只苦笑打趣道,「娘子你若是不穿,我們可就得穿上你的孝服了。」

那襦裙究竟素雅大氣,高腰帶上繡著牡丹纏枝花樣,裙間寥寥點綴五六只蝴蝶,外罩粉色榴花蔓枝紋大袖衫,外有金線同粉絲交織而成的披帛。畫意將衣服飾物打點完好,又為小姐撲粉畫眉,一身華彩的濮陽醇,究竟撐不起笑容,眉頭緊鎖,目光盈盈。濮陽鏡蕊果然告了假,倒是一連病了數日起不來床,倒在濮陽醇意料之中,便也不費心思去便那真假。

在祠堂爹娘靈位前站了許久,面無動容,一言不發。畫意小聲靠在濮陽醇耳邊,「該啟程了。」濮陽醇跪下磕了三個頭,將那金光燦燦的披帛扔在一旁,換上一條素白的,起身便走,頭再也不回,直到走出大門,依舊是那張無表情的臉。那是已冰冷的心,被生生長出的勇氣包裹著,帶著無處安放的靈魂,朝著一切的未知,一往無前的走過去。

濮陽醇團坐在馬車上,輕輕拉開車窗,看著街道上依舊安靜,早開市的商販正睡眼惺忪的整理著店鋪,賣早點的籠罩在騰騰熱氣里,看不清楚容貌。孩子們都還在睡罷?大人們正起床,打點著一天的生計罷?所有的人都在過著一如既往的生活,也許苦悶,也許煩心,究竟家人都在身邊,就算是爭吵,到底知道天地間依舊有人與她血脈相連。

一想到自己孤苦一人,父親的熱孝才退,便要入宮,孝都未能盡守,怎還能為人女呢。再想自己孤苦伶仃,自此便要只身漂泊,還是不爭氣的流下淚來,愈哭愈凶,最後終于泣不成聲。這是我最後一次這般哭,入了宮,便再不是這個濮陽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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