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婉妃壽辰之後,婉妃再是打發人來府里邀濮陽醇入宮,濮陽醇都告病推了,說是女孩子家身子弱,入了夏便不思飲食,人整日懶懶的,愈發的連床也起不來,婉妃無法,便也由著她。有時實在瞞不過,便進宮同婉妃說說話,姊妹們一同入的宮,倒也相安無事。
這一日,濮陽凌在學中百無聊賴,先生念經一般的講學,一如既往的未能听進耳里。正閑著,瞥見身邊李家二少爺李子文正也悶得發慌。那李子文長得柳眉鳳眼的,好生姑娘一般的嫵媚,對濮陽凌側目一笑,那濮陽凌便電擊一般渾身酥麻。
濮陽凌玩性大起,在紙上寫上曖昧之詞,團成紙團,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好不熱鬧地聊了起來。誰知那李子文正是袁家大公子的斷袖之交,此事讓袁家公子袁宇看見了不得了,竟跳起截下二人紙條,便大聲念了起來,邊念邊大笑道,「哈哈,原來濮陽公子好的是這一口呀!」。衰弱的先生也不顧袁公子如此放肆,依舊講著他的八股之理。
濮陽凌一時憤不過,一個猛子撲在了袁宇的身上,扭打了起來。二人的好友,跟班便也「拍案而起」,掀了桌子,甩了書本,不顧三七二十一相互廝打起來,一旁看熱鬧的齊聲叫好。那李子文攤在牆邊,止不住地大哭,可憐的先生,也不敢靠前,站在講桌後邊,扯著嘶啞的嗓子叫道,「別打啦,別打啦。」課堂上雞飛狗跳,一如群鴉亂舞,熱鬧非凡。
濮陽凌一方逐漸佔了上風,打的袁宇連連認輸,但眾人打紅了眼,瘋了似地一通亂打,竟眼看著那袁宇氣息漸弱,直至叫不出聲來,滿臉是血,最後不復呼吸。濮陽凌才回過神來,心中仿佛忽的烏雲密蔽,雷聲隆隆,甚至听不見旁人的聲音,悻悻騎上馬,趕回家中。
誰知消息早便傳到了濮陽府里,此時早已烏雲密布,山雨欲來,濮陽原暴風驟雨一般,見著濮陽凌便掄起早已準備好的家法,在大廳追著濮陽凌打,姚夫人哭得昏天黑地,嘴里自語般地念叨,「別打他了,別打他了。」此時小廝見屋內是這般景象,也不知是進去通報還是等老爺氣消了些再說,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濮陽原見其站在門口,便罵道,「你在哪干什麼,有話就說!」
那小廝只好進來,顫抖著報道,「袁,袁公子死了。」仿佛驚雷後的寂靜一般,屋內無人開口說話,濮陽原血氣上涌,正要大罵那個不孝子,忽地心口刀刺般疼痛,背後冷汗直冒,說不出話來,躲在屏風後面的濮陽醇趕緊擁上去,吩咐人趕緊把御醫院的御醫找過來。慌亂之中,濮陽醇向姚夫人道,「此事我來處理。你們不要擅自非為。」那姚夫人早已哭得快要暈厥過去,不管濮陽醇說什麼,只連連點頭說是。
這頭安頓好了父親,濮陽醇同元君商量著,又吩咐管家買通了學里的老師同濮陽凌的幾個同窗,又打點了三千銀錢給袁家,才算是把這事給了了,衙門那頭,公來的,上下打點清楚了,也只是罰了些錢,打了濮陽凌二十大板便就此算了。這醇姑娘自小算是在庵子里長大,處理起這等子事情來倒是有條有理,雖說元君在一旁參謀著,可到底做事利落,府中上下,連元君都覺得這丫頭今後能成些氣候。
夕陽染紅了磚瓦牆檐,初秋的一切都是紅色,連風也是楓一般的紅色,夏天的這時,該是濮陽醇最喜歡的時候,燕子回巢,軟風陣陣。但如今,濮陽醇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眉頭緊鎖,父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雖不願承認,可心中總是隱隱的有種預感,多怕父親這一病,便不能再起……
畫意端來一壺剛烹好的熱茶,濮陽醇望著杯里裊裊蒸汽,輕輕嘆了口氣,問道,「老爺的藥煎好了嗎?」。「恩,已經伺候老爺服下了。娘子你也放寬點心,老爺會康復的。」濮陽醇不語,父親的月復痛心痛愈發的頻繁,太醫開的藥也越發的猛了。春喜過來傳飯,濮陽醇搖搖頭,只道,「吃不下。」
濮陽原這般病著,在病榻上撐了有也有十幾日,直到這一晚。濮陽醇一如往常安排家中各事直至戌時,累得實在說不出話來,看望過老爺後,胡亂洗漱一番,便熄燈歇下。可不知為什麼,這一天心神不寧,總覺得心里發慌,無緣由地。一夜秋風緊,許是要下雨了罷,濮陽醇刻意地讓自己這般想。
迷迷糊糊才睡著,便覺得有人使勁晃著自己,勉強睜眼一看,原是畫意一臉焦急,濮陽醇心中一蹬,連忙跳下床來,問道,「怎麼了。」「老,老,老爺他……」濮陽醇抓起件罩衫,便向老爺房里跑去,各房的人也陸陸續續趕到北府來。
床上的濮陽原已被病痛折磨的面色青黃,佝僂得鬼一般,胸口一起一伏,甚至好像能听見呼吸一如囈語般的聲音。醫官正在一旁給濮陽原施針,濮陽醇一見父親身上十幾根的銀針,眼淚便決堤一般的涌出,聲音顫抖著問道,「我爹爹他,怎麼樣了。」那醫館拿出汗巾往額頭上胡亂擦著,道,「老爺的病情,恐怕是撐不住了。」
濮陽醇兩腿一軟,趴在床邊哭道,「爹爹……」濮陽原听見女兒的聲音這才將眼睜開,虛弱的,車輪滾動般的聲音道,「醇兒……爹爹,恐怕不能再陪你了。」濮陽醇憋著依舊決堤的眼淚,一個勁的搖頭,濮陽原接著道,「要好好保護自己,無論如何,千萬別讓自己受委屈……爹,待不了多久了。你那兩個弟弟不爭氣,你,做姐姐的,也幫襯這多照顧照顧……听到麼……」
濮陽醇一臉淚水,鼻頭通紅,點頭道,「恩。知道。」「好孩子。府里的事兒,別再那般操心,爹爹看著也心疼。爹爹同你伯父說好了……定要給你找家頂頂好的人家,給你風風光光的嫁出去……不能像你爹這樣的……負了你母親一輩子。……爹爹沒照顧你幾年,你……可別怪爹。」
濮陽原雖說面上仍是嚴父一般的嚴肅,可私心里卻總是對這閨女抱著歉意,畢竟狠下心來將她送去南邊養病,又要在那小庵子里過那般簡素的生活,確實委屈了她——本應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的。所以自打濮陽醇歸了府,這做父親的便事事護著女兒,女兒想做什麼便讓她做,雖說膝下又二子,可待兒子又不能似待女兒這般寵愛,如今有了這「小棉襖」,兒女雙全了方覺何為天倫之樂。
姚夫人那般市井性子他也知道,如何說醇兒不好,他听不過便訓斥兩句。雖說這婦人有那壞心眼,想要將醇兒送進宮去,可送進宮里畢竟是大事,她便也只是嘴上說說,不敢胡作非為。只可憐如今自己要去了,女兒這般出色,若是送進宮里去,自己方要恨極了蒼天,那深宮毀了自己最親的妹妹,如今莫不要再毀了自己的女兒才好。想到這些,濮陽原眼角又流出淚來。
從未見過父親流淚,濮陽醇哭道,「醇兒不怪爹……醇兒只想,只想陪在爹爹身邊,讓爹爹看著醇兒出嫁,抱上醇兒的孩子,安享晚年。爹爹你要撐著,撐過了這段你便能好了……」
濮陽原艱難地笑了笑,輕聲道,「生死有命,命數到了,哪能強求。」氣若游絲的,聲音若有若無,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似乎告訴她都會過去的。不顧濮陽醇如何再苦苦哀求,濮陽原緩緩地合上了眼,只剩一屋子淒淒切切的哭聲,窗外忽起大風,秋雨瀝瀝,濮陽醇忽的覺得身子好冷,徹骨的冷。娘早已不記得樣貌,爹也這般忽地撒手去了,如今天地蕭瑟,真真的只剩自己,空空一人了。面上的淚已冷,她呆呆的跪坐在父親榻前,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