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大雪。
陽京城正在為小年夜忙碌著,鵝毛大雪飛揚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新亮的大紅彩帶一類飾品彰顯著即將到來的新氣象。蘇漸東自御前述職回來,只身騎快馬越過陽京街道,向家的方向去。
到得家中,听聞妻子往王府去了,留話給他︰回家了即到這頭來,共用膳。蘇漸東便梳洗一番,騎馬朝前門去,他只需跨過大街,就可從偏門進入瑞親王府。
王府一家已經聚齊,在南堂的暖閣里且吃茶等候擺膳。蘇漸東給瑞親王夫婦行過大禮,又給其他長輩請安,兄弟間相互見禮,忙亂一陣才坐到文禾郡主身邊吃口茶。文禾郡主看見他十分開心,問他路上平安否。
瑞親王在上座說道︰「小夫妻別低著頭只管自己說話,才分別兩天就這麼磨嘰了。」蘇漸東夫妻都一陣臉紅,文禾郡主皺起眉頭道︰「父親說好給我們準備下駿馬的,什麼時候給?盡在這里取笑小輩。」
瑞親王哈哈大笑,對眾人說︰「我也就說一句,她倒算起賬來了,民間俗語說得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雖不雅,但很合景呢。」
「父親,您這樣說,我就跟他回家吃飯去了。」文禾郡主作勢要起來,蘇漸東拉住她,笑道︰「走了可就真要被說好一陣子了。」
瑞親王妃含笑點頭︰「郡馬爺說的在理。」
鴻銳世子在對面問蘇漸東︰「是送到金昌關麼?」
蘇漸東點頭,「是,二十一日到那兒,安常大人出關,已有兩日了。」
「也是巧,恰在這時姜北王歿了,他甫復職,便代聖上行喪致哀,算免了一場尷尬。」瑞親王想了想,看向次子周重修,「你們長官復職,你們這些學生有什麼準備沒有?」
周重修一怔,模糊不清地說︰「他還沒正式上朝呢麼,我們正商量著……」
瑞親王冷笑一聲說︰「我看你有多少日子沒去當值了,還商量呢,估計人都回來了,你還在做夢呢。」
文禾郡主看周重修臉色差下來,忙打岔道︰「哎呀,好日子的干嘛講這些嚴肅的話題,正經過節,讓人把酒菜擺上來,我們吃著,大家弄些燈謎猜不是更好麼。」
再有幾天,便是除夕,這一年是平靜安穩的一年,坊間除了為新春忙碌,也和瑞親王府等上流人家一樣茶余飯後會講起安常大人復職一事。說起這個人,沉寂一年,許多人都認為不大可能再居安常位,元統帝這一年器重文正大人林侃堯,大有扶其以代七墨(景瑢別名)之意。今歲八月,朝中人事做了大變動,文正大人之子林子商提官從三品謁都使,壽陽公主府公子陳旭、景珽世子同提官三品軍執將,季良世子提官從二品文,李居恆提官二品陽京府尹,從中可以看出,這一年,戰將軍一方勢力聚集迅猛。這既是大家預料得到也出乎意料的事情,明白如元統帝者,自然知道有這樣的結果,即使安常大人在位行職,也未必能遏制戰將軍向上的勢頭。戰將軍內有人民呼聲外有襄圓國支持,明里暗里的黨羽只有比元統帝想的多沒有少,這讓人傷透腦筋。
慕夫人初喪時,安常大人精神萎靡不振,恰如半個死人,心思完全枯敗,元統帝見了大失所望,怕他再難擔大任。這一年他未踏出過安常府,兩眼不觀天下景,兩耳不聞天下事,真如隱士一般,再次出現在御駕前,倒使元統帝即驚喜又安心。
這幾日陽京城茶館等地方流傳著一則能夠娛樂人心的故事,其主人公即是戰將軍與休職一年的安常大人,內容大概是這樣的︰
安常大人一年期滿進宮面聖,出來在紫英道上遇見戰將軍。戰將軍身後是三個親隨,分別是林子商、景珽與陳旭,皆是年少有為、頗受賞識的才俊子弟。三人向安常大人行禮,戰將軍笑了,「這不是安常大人嘛,這一年躲起來,還以為貪閑再不出來了,想不到本官還有見到你的機會呀。」
安常大人現出慣有的虛無縹緲的笑容,說︰「駙馬爺掛念下臣,謝了。我確想貪閑,可天不遂人願,哪能像駙馬爺這樣,盛世中操練千軍萬馬,只做祭典上一觀為樂。」戰將軍听得臉色頓時難看下來,憤然地啐了一口,「哼,據說你居喪一年,這嘴巴怎麼還像死人一樣令人討厭,一年光景可見是白混的。」
安常大人回答他「彼此彼此」即抬腳走了。
所有人提起安常大人,都愛往他高調華麗的做派上去講,不僅僅做娛樂消遣,也使平常人家那一點點虛榮的私欲得到滿足。
天下像蘇漸東這樣一心一意為安常大人重歸朝堂而欣喜異常的恐怕沒有幾人了。晚間蘇漸東攜妻子回府,好像是自己重掌大權一般,神采飛揚,興致極高。文禾郡主笑話他「無事慌」。
「你不知道,一年前我看他,真的讓人害怕,如果真那樣,可就不公平,小公子最可憐。」
「明日要上朝呢,才長途跋涉回來,你是不是該收拾收拾歇下了?這麼念念不忘,今天怎麼不跟他出關去啊?」
蘇漸東听罷失笑,摟著她賴皮似的要親臉頰,「是啊,可怎麼舍得下你。身上好香,不是往常用的,是什麼?」
「哪里什麼香,都是你身上的酒味。我問你正經事,不準嬉皮笑臉的。」
蘇漸東往後隨意坐下,故作認真道︰「夫人請說。」
文禾郡主慢悠悠遞給他一杯茶,問道︰「今後安常大人行事,你是支持他還是不支持他?」
蘇漸東見她這樣問,眉便皺起來,反問道︰「為什麼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文禾郡主嘆氣︰「朝堂上的事我不懂,只是希望你平安。我只覺得,事情要變復雜了。皇上精著呢,表面溫聲溫氣的可心里清楚得很,戰將軍雖說不上到底有沒有野心,行事到底遭人忌,安常大人嘛,經過那件事,未必不對皇上心冷,這要是攪和起來,誰抵得住呢?你一心敬佩安常大人,日後難免要受牽連。」
「我只做我該做的事,何懼之有,誰對我便支持誰。我最煩拉幫結派的,更談不上要依附于誰了。你看安常大人,以前並沒有和哪個大人親近或疏遠,不是這個道理嗎?我相信大人是個心懷天下的人,不會有二心。」
「你說的雖有理,可是‘身不由己’听過沒有,到時候哪由得你選擇?」
蘇漸東握著她的手溫柔地說︰「你少操些心吧,成天想這些,倒可比女安常了。還是多想想咱這個年怎麼過吧。」
這一年的最後幾日,陽京城遭遇百年一見的大雪,除夕之夜,陽京大街的雪沒至成人的膝蓋。雖然如此,陽京城民皆歡喜度年。元統帝站在詹和門之顛,望著這場不大不小的雪災,對身邊的長尉大人說︰「這樣看去,是非常壯觀的,卻是災難。今日除夕,希望不要有人因此罹難。」
「陛下,兩日前即安頓了臨郊難民,想必這個年,還是能周全過去的。」
元統帝點點頭,神色端重,似乎心有大慮。長尉大人是個謹慎不妄言之人,心內再明白,亦不會輕易表露,他站在元統帝身邊,元統帝不說話,他即不發一語。
「鴻銳,王府是怎樣過年的?」
「回陛下,敝舍每一年除夕之夜,一家大小聚在一起守歲,僅此而已。」
元統帝嘆息一聲,笑道︰「僅此而已,一家子在一起才是最大的福氣。」
「陛下說的是,臣謹記在心。」
「是啊。」元統帝看向遠方,自言自語似地說︰「過年了,不知道在異國他鄉的人怎樣過年,是不是僅一望故鄉的方向作昔日的緬懷?」
長尉大人一時不知元統帝所指,向他看的方向看去,心內忖度,不知道元統帝是不是在說安常大人。元統帝于今日突然表露對安常大人的懷念,令鴻銳世子感到驚訝,雖然天下人都知道安常大人受元統帝信任,可是如此寄于厚情,還是過于突兀。
「朕想到那些背井離鄉的人,不能與家人相守,無端感念罷了。鴻銳,你回王府吧,好好過年。」
「是,謝陛下恩典。」
鴻銳世子從太子府就跟元統帝身邊,可以說是世上最了解君主的人。他做太子時,因先帝偏愛三皇子,動了廢嗣念頭。當時的元統帝四面楚歌,依靠朝堂上大臣的支持如履薄冰走過幾年。人要是不經歷千年冰山,是難以明白那錐心之寒的,仍是太子的元統帝在那幾年里生生吞咽著恥辱與不甘,修生養性,攢積人脈,他有多隱忍內心的仇恨就有多大。所以,他可不惜一切代價,將那個人從司域宮帶回來,只因他能為他謀得天下。
鴻銳世子卻覺得,即使如此,心思深沉的元統帝輕易將一個十九歲的少年扶上一國相位,還是令人匪夷所思。鴻銳世子冷眼旁觀這幾年,知道安常大人可倚天下大任,元統帝的態度卻高深莫測。
比如這一次,安常大人大有辭居高位之意,而元統帝也預備棄之不用,結果卻是另一重景況,讓朝中人如陷雲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