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九章 龍蛇筆走潑墨盡 英雄兒女敘閑情

看著素素不同以往地發生微妙變化,我心里悲喜交加。悲的是善良了十九年的她如今卻因為我的一口鮮血萌生了恨意,喜的是她終于可以以更接近人的存在而活。她太過像神而非人,總是一成不變的微笑空靈素淨,猶如臨跡人間的上神,不怒不妒不恨。她那一絲絕恨,如破冰般分裂滿身的光華,我看到了人一般的素素,真正地的素素。

我半坐地上,手捂著胸口,仰視殘月下素素嬌弱卻傲踞的身姿,她眼中恨意早消,又恢復一貫的靈動。不知是視覺角度的問題還是心態問題,我突然覺得素素似乎長大了些——不是那種內心的強大,而是外表。她看上去竟比之前高了寸許!

我揉揉雙眼,自以為眼花了。仔細一瞧,竟是真的!她的衣裙不再曳地,細細尖尖的鞋子露了出來,雙手在袖子里也藏不住了。我看得瞠目結舌,連痛楚都不覺輕了不少。

她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何會在瞬間身材突增?眼角余光瞥到鏡湘湘,她貌似也注意到了,驚得將手中積聚的內力一下打散。她露出從未有過的恐懼之色,連多日前我當面揭開她鏡氏絕密時都不曾如現在惶恐。我木然地將素素盯著,想窺探出個中奧秘。

素素渾然不覺,只還是望著鏡湘湘,看她猛然收手大約覺得疑惑,復又看了看我。我一把抹掉嘴角的血跡,艱難起身,過來拉住素素的手,不僅身材高了些,連相貌竟也突然長開了點。她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居然從十二三的樣子長成十四五的形象!

我驚嘆之余更覺疑惑,這便是天曉一族所謂「靈女」的異常嗎?

我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卻是狠狠嚇住了鏡湘湘,她動也不敢動地立在原地,我覺得這是天賜的逃跑機會。趁她錯愕之際,我拉住素素拔腿便跑。眼下我已經受傷不能施展輕功,故只能在心里祈禱鏡湘湘不敢追來。

顯然我低估了這位鏡家小姐聖宮宮主的承受能力,她一見我們跑開,立即揮掌跟來。我心里叫苦不迭,她一個好好的小女子學什麼花拳繡腿不好偏偏去學「大聖手」這種剛猛勁道的男人功夫,我已受了她兩掌,倘若再硬接,便馬上同東岳廟那群人一樣死得很慘不忍睹。

掌勁將至,勁風已逼近身後,素素突然住腳往回一擋,想生生承接那一掌。我心下猛沉,用盡全身勁力想揮開她,奈何已然來不及,側首時眼角瞄到鏡湘湘凌厲的身姿,她這一擊已全然不顧生死,勁道運了個十足十。或許不曾料到素素會回身護我,她面上一驚,收勢不及,眼瞅著那一掌將狠狠劈在素素身上。

我驚呼一聲,引動傷疾,突然一口腥血噴涌而出,染紅素素雪白的衣衫後襟,宛若盛開的紅蓮。我只道做什麼也來不及了,遂閉上眼從後面抱住素素想同她一道赴死。

一聲悶哼,仿佛歲月流轉千年的寂寥冗沉之後,我依舊抱著素素,也依舊——沒有死去。面前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一如記憶里永遠縴細伶仃的後背,浮夸流彩的衣袍,那人稍一側頭,我看到他妙手雕成的遮顏面具片片碎裂,裂出一地月華。半張猙獰殘艷的臉赫然驚現人前,嘴角卻是一貫風輕月淡的笑意。

花曉殘不知何時跟了來,且生生接住鏡湘湘全力一擊,擋在我同素素身前,竟不挪半步。

「花曉殘?!」鏡湘湘顯得又驚又疑,一張臉難看到極致。「你……你居然背叛我?」

「呵呵,」花曉殘面上並沒動什麼聲色,冷笑道,「我可不記得咱們的關系能用背叛定義哦。」

常人若硬接剛剛那招「大聖手」,此時必然死無全尸,花曉殘居然連一根頭發絲都未傷到,可見其功力的高深。只是眼下不是佩服的時候,我尚不知道他能否斗得過鏡湘湘。

一身心力全放在剛剛救我們一命的花曉殘身上,恍惚間突然听到素素說,「未央,山對面有人在叫你。」

我這才回神,靜心細視,只見對面崖頂火光沖天,有一人舉著火把活蹦亂跳,想引我注意,不是李小念是誰?她身邊還立著一人,一身森然卓絕之氣,竟是——柳木頭?

我此時心情難以言表,被追殺的狼狽,月兌困後的釋然,還有此前魯莽行徑的愧對,都齊齊襲向殘破不堪的心胸。我低頭對素素一笑,「我就知道死不了。」

鏡湘湘已然被眼下情勢震懾,明明片刻之前,她還勝券在握。一時間,先是出了個身為自己人的花曉殘替我們擋下致命一掌,後又見自己地盤上竟站滿異道之人。她心知情勢對己不利,恨恨瞪一眼花曉殘同我們,竟自行逃了?

我們誰都沒追上去,因為我感覺花曉殘也受了重傷。

果不其然,這人的忍耐功夫十分到家,直到徹底不見鏡湘湘的身影後,才筆挺挺倒下,順便噴出一口鮮血。我扶起素素教她站在一旁,自己上前探查花曉殘的傷勢。那一掌,是真能要命的。

「你這些日子不見竟是去幫我們搬救兵了?」我笨拙地處理著他的傷勢,覺得非常不妙,必須趕快找到大夫醫治。

他淡淡一笑,面具月兌落下的半張面孔也隨著怪異地抖動,那是一刀一刀割在臉上的,條條刀疤錯落分布,很顯得可怖。我先前只道他是為了更顯神秘而故意戴上面具,怎料到,他竟是真的「折顏郎君」。

「我只是順道回了趟天鏡莊,看見你那一眾本事通天的朋友當著所有江湖門派的面揭穿鏡氏的陰謀,故而臨陣倒戈了。呵呵,識時務者方為俊杰,我可不願意無辜受他人牽累。」他說得一派輕松,卻教我心下沉重。如此又欠他一命了。

「花曉殘,你……你的臉……」我終究忍不住問了出來。

「可怕嗎?」。他指一指傷疤,仍是笑笑,「我……」

「離哥哥。」這一聲輕喚打斷花曉殘的解釋,是素素。花曉殘錯愕地看著素素,沒有答應亦沒有否認。我伸手拉素素過來,一起蹲在花曉殘身邊,看著他。

「我……我不是,我是花曉殘。」他眼神躲避,可見素素說得不會有假,他是天曉流離。

「花曉殘,你在鏡家人面前裝得那麼像,怎麼現在不行了?你那表情分明是承認嘛!」我揶揄道,「喂,你覺得天曉靈素這個名字怎麼樣?本少爺取的。」

「你一早就知道?」他蹙起了眉,斜睨著我。

「知道你們的關系非比尋常是很早,可猜到你就是天曉流離也不過到聖宮之後的事。只是,你的臉……」

「我自己劃得。」他說這話的口氣一如「我今天吃肉」一樣平常,竟一點不覺得自折其面是一件多麼可怕又痛苦的事。我听完不禁抖了三抖,素素的臉也隨之白了一白。

「離哥哥,當初我找遍百花丘也不見你的尸體,那時便覺得你一定沒有死。我好高興,離哥哥,未央,能活著,真好。」素素說得極是懇切,她難得可以一次將想表達的話說清楚,只這一點便大大感動了一番。

只是眼下實在不是敘舊話別情的好時機,我胸口愈來愈難受,像心髒一點一點碎掉一般,連呼吸都十分艱難。而花曉殘更是動也不能動,鏡湘湘那一掌著實霸道,若非花曉殘挺身相救,只怕我同素素……就那麼一瞬間的事,現下想來不禁陣陣後怕。

懸崖對面,李小念不知從哪順手牽來一大機關法寶,只輕輕一按,便有一條細絲從對面射來,最後竟牢牢插進我這邊的崖壁上。柳木頭一向難得在人前施展自己的絕世武功,如今為了我,居然破了這規矩。我心里十分感動,覺得任何時候,只要他在我就絕不會出一點紕漏。李小念走鋼絲走得很教人揪心,完全沒有她師父那般飄逸自如行雲流水,簡直是想當著眾人的面出洋相。我很擔心她一個不慎跌下崖底,幸好後面還跟了那位我一向非常欣賞非常看好的唐門少主唐楚庭少俠。唔,想來這索道定是唐門的機關,李小念已經無所不用其極地將堂堂唐門收入囊中了。

我沖他三人一笑,可胸口實在太疼,估模著那一笑也決計好看不到哪去。李小念撇撇嘴,又看看她師父,大約一肚子教訓當著柳木頭的面不好發作。柳如倦一臉沉寂,只深深地將我望著,眼里說不出的無可奈何。

小唐少俠默默地攙起躺在地上無法動彈的花曉殘,動作輕緩,可見是個訓練有素的,李小念卻是野蠻人下山,用力將我從地上撈起,疼得我直齜牙。柳木頭皺皺眉,不動聲色地從她手中接過我,李小念這才放輕手腳。我心里嘀咕她欺軟怕硬,她師父只一個眼神便能將她收服。

整個過程,除了我斷斷續續艱難地道明原委加上李小念偶爾以下犯上的頂撞,旁人幾乎沒有開口。素素跟在聒噪的李小念身邊,竟不覺得惱煩,還偶爾一聲輕笑。柳木頭只在下山時說了一句,他說,去天鏡莊。

此時天邊已經破曉,隨柳木頭一同前來救我們的人也已在山下等候。我原以為是群江湖同道,卻不想竟是皇帝三哥近身的大內高手。皇上素來看重柳如倦,他辭官隱退時遭到上至帝王下至朝臣的盛情挽留,如今影響依舊不可小覷,朝中官員尤其是大理寺刑獄典案若有難題總會親至京郊楊華巷請教他。眼下又是我遇了事,皇帝三哥決然不會不顧。所以當我看見平日里相熟的幾位護衛,也不怎麼顯得驚疑。

李小念精神抖擻地同我們講了天鏡莊武林大會之後的事。其實我多半也猜得出來,若非如此,我怎能安心隨花曉殘聖宮一行?當日素素喚了飛禽障目,使一場干戈消弭,我們得以月兌身,而李小念及唐楚庭便當眾昭告東岳廟一事。鏡莊主哪料到,鏡湘湘作案時,從來不安于室的李小念剛剛由西域天山跑到泰山看日出,經過東岳廟時,救下一名拼死月兌逃魔掌的廟祝。那人渾身浴血,已然垂死。臨死前托付李小念追到凶手。李小念這種自詡正義化身的當代女俠見了這等不平事怎能袖手?她突然記起自己曾在天山救過四川唐門的人,那人采雪蓮時在雪山迷了路,困于雪崩下。雖不清楚李小念在那做什麼,但毫無疑問是她救了人。將人送回唐門後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救得不是一般人,而是唐門藥宗老大。這下可不得了,整個唐門將李小念奉若上賓,好吃好喝伺候了小半月,她才溜到山東。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唐門毒宗老大也就是唐楚庭少俠的爹曾在她面前炫耀過一種非常神奇的追蹤線香,號稱「覓花蜂」,眼下出了這等大事,于是她決定討回之前的救命大德,去書一封直接讓唐門少主帶著「覓花蜂」前往增援。他們細細檢查過碎尸,只看出凶手的武功異常高強,其余再無發現。正待埋尸,卻見那凶手帶人回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清理了現場,並將所有尸體焚盡。李小念知那人功力非同一般,遂只在遠處窺探,得知凶手是個女人,並且事後一直遠遠跟蹤,一直到洛陽。

這之後的事我都清楚,唯一疑惑的卻是為什麼眾英豪在見識過素素的能力之後依舊執著相信李小念的話,難道她竟如此有說服力?我表示自己以前眼拙,居然沒看出李小念才有當武林盟主的資質。李小念卻不無得意地說︰「個人魅力,沒辦法,」見她師父睨了她一眼,又加了句,「我師父教導有方啊,名師出高徒,嘿嘿,名師出高徒。」

柳木頭扭過頭去索性懶得理她,我心里笑道這丫頭十分擅長將馬屁拍到馬腿上去,她師父的意思很明顯,顯然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唯一徒弟這副亂七八糟的德行,大約很有些傷感罷。

我們坐在柳木頭帶來的馬車里,在崎嶇山路上晃悠,我的心其實也挺晃悠,敢情這人已經神機妙算到我們會受傷,故而帶來這樣一輛大馬車,李小念難得見她師父不罰她,居然興奮得連馬都不騎偏偏和我們擠。我心里很是同情她。其實柳木頭待李小念很好,她作為另一個世界的人孤身來到大宋,能完全適應這里的生活,柳如倦不可不謂功不可沒。我時常心想,倘若李小念在此只識得我、奸商還有其他別的人,定不能似如今這般活得逍遙自在。因為在她心里,不管自己做錯什麼都會有人為她指點為她端正,雖然認錯的過程很是艱難甚至血腥,但一直有這麼個人在,心里總是安然的。柳木頭待她嚴厲,有時並非恨鐵不成鋼,而是天性使然,他就是那樣的人,多年掌大理寺判刑獄案,早已練就一副肅靜崢然的個性。我覺得李小念心里定也是清楚的,她雖另類,卻不是不分是非。她對柳如倦,滿心感恩。

花曉殘似乎覺得這對師徒非常有趣——他經常對什麼都很感興趣,不顧傷痛自顧自地嗤嗤笑將起來,那張面具的碎片被他一一撿起握在手中,看得出那是很重要的東西。「你這人果真厲害,不僅武功好,連收徒弟的眼光都如此獨到,呵呵,可惜我花曉殘罪孽深重,不配做你朋友,否則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他如是對柳木頭說道,居然不帶半分邪氣,那半張本掩在面具下的傷臉此刻殘艷動人,一點也不見初初看到時的恐怖。

柳木頭神色不變,依舊一臉的肅沉,他正視著花曉殘,最後終于開口說︰「我娘子釀得酒不錯,可惜我不能喝太多。」

我同李小念聞言不約而同大笑起來,怨不得他雖才情絕世智計無雙卻一直交不到幾個朋友,原來並非能者孤獨,而是高人太別扭啊!

花曉殘卻深受感動,發現無法表達內心激動之情後,只好撩開簾子探頭望天,「馬上便是日食之刻,鏡氏的陰謀看來無法得逞了。」

我驚問道︰「你能看出來天狗食日的時分?你們一族的能力不是被封了麼?」

「這種基本的觀天象之能還是保留著的,只是靈……靈素她,她不同……她比千年前那些不曾封印過通天曉地精玄知命之能的祖先還要……還要厲害得多。所以族里的人才會……怕她……」他小心翼翼地瞅著正專心聆听的素素,並慶幸沒有看到她受傷的表情。

「啊?這麼厲害啊?」李小念用一種羨慕得不得了眼神崇拜地看著素素,然後一把拉開坐在素素身邊身受重傷的我,同時讓我的心靈也大受創傷。「唔,素素是吧?那個……那個你看看我,看看我,你覺得我什麼時候能成為武林盟主啊?」我心道大家期盼的是你能問自己什麼時候可以被人收了,而不是成為那種可以冠冕堂皇去害人無罪的勾當。

素素這心智不熟的丫頭倒真的同她認真起來,仔細一番端詳就差望聞問切之後,嚴肅地給出答案︰「你身上有種——甜甜的花香。」如此牛頭不對馬嘴的問答我是了然于胸的,其他幾人還是錯愕了一下,柳木頭也不例外。李小念反應過激,木然望一望她又望一望我,竟灰溜溜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了。

我不知道素素為何會那樣回答,但能確定的是她並非沒有听懂李小念的問題,她是那種——非常聰明直覺強烈任何事只要稍加指點便能通的人,李小念嘟囔著說︰「我都沒聞出來什麼甜甜的花香,甜甜的芙蓉糕香才差不多,」頓了一頓又對著我說︰「你撿的這丫頭根本沒什麼能耐,你們誆我。」

「很甜的花香——從來沒有的,人世沒有,闢天大澤也不曾有,是一種——讓人安心的香氣。」素素依舊執著于「花香論」,模樣實在單純可愛的緊,連剛剛還在抱怨的李小念見了也忍不住笑起來,直呼有意思,于是悲催的我再次被她提起來扔過去,兩人擠在一起低低吟笑。

兩個正值韶齡少女,一個英氣一個靈動,一個不倫不類一個非神非人,卻是一般的教人心生歡喜。車內氣氛十分融洽,對比幾個時辰之前的那場驚心動魄,我甚感恍如隔世。只是眼下最要緊的是趕快找到大夫替花曉殘療傷,他雖面上無恙,但瞧著柳如倦看他的神色,我心里覺得很不大好。花曉殘自折其面混進聖宮,定是想為族人報仇,他所承受的一切是我這樣的人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受傷,自然不會吭氣。他偶爾盯著素素李小念交談甚歡的樣子淺淺淡笑,一點沒有傷痛的征兆。我心里感嘆,莫不是闢天大澤的人都非常非常善于忍耐嗎?素素如此,他們遁世千年的先人如此。思及此,我只覺得心上的疼痛愈烈。

「柳木頭,為什麼回天鏡莊?是——」我的話尚未說完,他便默契地點點頭。果然不錯,小茴也到天鏡莊了。

我一個個巡視車里的人,他們有的是我親人朋友,有的卻只是萍水相逢之交,若非我任性離家,恐怕此生都是無緣相見的。可是,他們每個人都為我豁命,為我奮不顧身。我眼眶微熱,心道這便是我即使將死卻也不覺命運不公的緣由罷。這里柳如倦帶人相救,遠方還有一群人守候。這樣的人生,只怕再不能貪心了。

「素素,花曉殘,天鏡莊有當世最好的大夫,到了我便教她給你們瞧瞧。」

李小念聞言大驚失色,手指著花曉殘面對著我,「他受傷我只道,素素也傷了?她背後那口血不是你噴的嗎?」。細細將她做一番檢查之後,無果,一臉哀怨,「你們兩個大男人連個小孩都保護不了,竟還都受了傷!嘖嘖,怎麼好意思出來混?」僅僅不到兩個時辰的相處,李小念儼然已將素素引為知己,並納入自己的保護傘下。

花曉殘對此欣慰一笑,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曾在自己家鄉飽受排擠的素素,卻在這人世之地被人關懷呵護。他定也想過以一己之力守護素素,無奈族人對千年前那場慘禍深以為懼,他能做的,怕是只有裝成被素素搭救的落難少年,從此偶爾相伴。素素並不知道這是那名喚流離的孩子為了贖族人之過而精心安排的,否則東荒險境,又怎會莫名出現遠居于百花丘的人呢?

我沖李小念神秘一笑,「你沒有發現素素同前些日子的差別嗎?」。

李小念撫頜端詳,眉峰皺聚,「嘶——這麼說的話,好像的確有點變化,可我——還是沒看出來。」

「長高了。」柳如倦突發一言,正中矢的。我自是知道素素這般明顯的變化瞞不過柳木頭,他刑偵辦案多年,早已煆造一雙火眼金楮。卻對李小念的遲鈍非常嗤之以鼻。

「啊!就是這樣!怪不得看著愈發漂亮了,原是長大了啊。嘿嘿,師父您真是眼毒。」

「李公子,這位素素姑娘的身體——」開口的是一直習慣性沉默的小唐少俠,不過他素來說話提問都是直指正題,不似李小念東扯西扯卻總也扯不上正道,怨不得我這般挑剔的眼光都覺得他非同凡響,如果離李小念這妖孽遠些,將來定成大器。

「貌似同她的能力有關,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昨夜鏡湘湘打傷我之後突然長高了些。我只道是眼花了,誰料連鏡湘湘也唬住,這才發覺是真的。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言罷我又覺得難受,不是因為傷病,只為了素素那不為人知的過去和神秘天賦。

我轉向花曉殘,想從他那里知道些什麼。

「她——」沉默很久,素素亦笑看著他,或許是覺得素素有權知道自己的事,他才審時度勢地開口,「闢天大澤的秘密你們已然知曉,那是盤古氏化心而成的世外絕境,而我們也確然與常人不同。先人不甘安居世外,入世窺伺天機,助王業成王事,卻終究逃不過那場滅頂之災。救下鏡氏回到闢天大澤後,悉數封印本能,決心誓不出澤,連入世之門都被強行關閉。百年之前,鏡氏窺得啟門之秘,月兌離天曉氏,十年前又返回澤內,揚言殺光我們以解家族詛咒。族人不知道他們在人世已成大勢,個個武功修為精湛。我當時在百花丘外梵竹林為素素制竹笛,回丘時卻只見……只見鏡氏正大肆屠殺,我族活口全無。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滿身血腥狂笑離去,卻……哼,于是我也出了澤,潛心習武,伺機尋仇。所以啊,我把臉劃爛,四處作惡,這才進得聖宮。」

他第一次一口氣說這麼多,除了一些實在無法觸及的記憶,其他的,竟似在講述于己無關的旁人的故事。我早前已體會過素素說這事的傷愁,如今再听花曉殘說一次,心中仍舊觸動不已。柳如倦不做表態,但不得不說像他那般冷面冷心的人聞得此事亦是覺得斐然。李小念早呆了,這種光怪陸離的事,用她的話說便是天方夜譚,何曾真正見識過。

「那素素她——為何長不大?又為何能突然長大?」我想趁著花曉殘還能說話將這秘密揭開,如果到了天鏡莊,小茴也束手無策的話,我必須另想他法。

「唉……素素她出生時,已是初冬,闢天大澤早已花木凋零,百獸歸巢。她一聲啼哭,竟使澤內生機復現,百花齊綻,群獸紛紛圍在百花丘入口狂嗥三日夜不止。那是我此生最難忘的景象,白桃花枝一夜染白,枯草新綠,竟比每年初春時節更鮮活更生命力狂放。這種異象在我看來無比新奇,卻令族人陷入一片無休止的惶恐之中。更在素素出生不足月便喚了聲爹娘之後愈顯。她生來能言會跑,終日與動物交談,于是徹底引發了族人深埋于心的恐懼,將她置于無人出沒的澤宇絕地——東荒。我那時年幼,不懂為什麼所有人都仇視她,她明明——非常漂亮可愛。幾年後,我偷偷溜到東荒之畔,這才又遇見她。彼時她竟已有十多歲的形象,看著與我一般大。許是跟隨群獸茹毛飲血的緣故,她——衣不蔽體,渾身髒污。我看著不忍,遂常常瞞著族人去伴她,教她一些基本的人的生存之道,這之後幾年,她居然半點沒有長大過。再後來,就是這樣了……族里的巫醫長老同我說過,素素命征與常人不同,怕是身體構造也是異于常人的。沒人敢替她看,所以究竟有什麼不同,恐怕只有教大夫看過才知道。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素素不是災星,她只是——生得太漂亮的孩子罷了。」

我們所有人都靜默著,都在用心體會他們一個訴說一個傾听這種事情的心情,李小念悲憫地握住素素的手,我甚至覺得她的眼中已淚光閃閃。此事若換做我們任何一個人,那是決計不能如此淡然的。我雖不認為自己不幸,卻也偶爾會覺得不甘。他們呢?他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面對這些?我知道,此時不論誰說些什麼,都不足以消弭這輛顛簸行駛馬車內的氣氛。

這時,只听素素輕笑一聲,說︰「啊,天黑了。」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