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原來你已猜到了。」男子背對著她,臉上展開一個慈父般沉靜的笑意。
「當然。」她頓了頓,雙眉舒展開,「余汐啊,跟當年那個女孩一樣,喜歡吃梨,喜歡繪圖。」
少女第一次在這個異世之域露出釋懷的笑容,那樣的笑容坦然明亮,如初日的晨曦。
男子的背影矗立風中,金發微微拂動,魁梧挺立的身形有了一瞬的顫抖。他向少女擺擺手,似是告別般,邁步向前走去。
曾經真的以為,自己會扮演著一個類似父親的角色,用僅有的嚴厲與寬愛將這個人類少女送達北域,而余汐的心核會在那里安靜地長眠與等待,等待著所有記憶的蘇醒。
然而自踏入南域土壤一刻,便已知所有不可逆轉。歷史沉淪在千萬人的血淚與呼喊中,無聲重拾起那些瀕臨破碎的信仰,將帝王蘭血的重任與鎖拷同時擺在了面前。
自己,也曾想過哪怕一次的徹底掙月兌。
男子仰起頭,誰也沒有看到,這個軒然挺立的帝王眼中,竟有一片奇異的潮濕。
——到最後,還是無法按自己的意志而活啊,然而弗羅,以這樣的方式與你結束契約,應該是不錯。
身後,少女久久注視著那個寬闊的背影,笑容漸漸凝結在唇邊。
「霍諾王永壽。」她隨著起伏的人潮,單膝跪地,低聲。
帝王緩步上前,走至伏地的絕婭身邊,俯身下去。
他的手指觸及女孩的頂心,女孩虔誠地抬起頭,望著面前的男子,翠華般濕潤的雙眼如水閃爍,有著忽明忽暗的陰影。
剎那間,一道柔和的光芒自男子指間散放,潮濕如玉的氣流環繞在兩人身周。男子透明的身形,以可見的速度正一點一點地化作血肉的實體。
「絕婭,什麼讓你痛苦。」男子突然開口。
女孩仰起頭對視著他。
「王,絕婭一切很好。」
「真的麼。」霍諾收回手,鎮定道,「告訴我,那為何雙玉已被污染?」
話語一出,絕零在內的所有人震驚抬頭。
女孩的瞳中,斐綠的玉澤被一層詭異的暗灰佔據著,仿佛兩股力量在隱隱沖撞角逐,融匯于一體。
那張蒼白的面頰喪失了色彩,緩緩,她的雙肩顫抖起來。
「嗯……很痛苦……」
女孩終于承認,孱弱的身軀似將碎裂的枯葉,瑟瑟縮緊在地面。「絕婭……已失去淨化雙玉的能力,不配擁有宿者的資格,求王……求王,賜以死罪。」
女孩咬緊雙唇,微微側過頭去,霎時一把核力聚成的刀鋒自手中橫出,閃電般刎向自己的喉嚨。
「絕婭!」帝王厲叱一聲,出手格攔住對方的舉動,眾人隨之驚呼。
「不可做傻事。」男子穩住了女孩的右臂。
「王……求你……求你殺了我……雙玉已被玷污,不可……再留于世間。」女孩的面容因痛苦而曲扭,她顫抖地抓住男子的衣擺,懇求道,「絕婭,僅求一死。」
她縴弱的臂腕自男子的手中滑落,女孩萎頓在地,一身雪襖慘淡似干枯的花朵。
她的手指,已不自覺地嵌入了黑色的土壤中,異變成奇特的尖甲。
任何生存于世的強大力量,同時亦是一種對他物存在的威脅,集歷代先王之力的雙玉更是如此,一旦失去淨化之源,黑暗自會漫入人心,異化成魔。
唯一的辦法,只能將其扼殺于新生。
男子低頭沉吟,千頭萬緒頓時聚于心底,如一重無法推開的鐵門。他望向一側靜默而立的絕零,男孩抬起眼楮,正好與男子四目交錯。
那雙瞳孔黯淡于一瞬,最終緩緩澄澈,男孩向他頷首致意。
——絕零,連你也都要放棄麼。
帝王的胸臆間深沉顫動了一下,仿佛做出最後的判斷,他微合雙眼。
「絕婭。」
男子俯身,兩手覆上女孩的雙肩。「你賜予我帝王重生的血肉,卻唯獨要求一死。好,我答應。」
女孩低聳著頭,不再答語,她只是失神地望著地面,仿佛只剩死寂的等待。
男子打開眼幕,里面浮出隱忍堅毅之色。
「放心,一切會很快結束。」他最後道了一句。
嚓——
只听沉悶的血肉聲,幽幽回響于蘭園黑色的大地。一個孤獨的頭顱拋上半空,滾燙的鮮血潑濺而下,劃過一道慘烈的半弧。
然後一切戛然而止。
所有畫面頓時失去了聲音,每個人臉上出現了不同的神情。
女孩維持著突斬的姿勢,怔怔地看著跪立在面前無頭的尸首,黏稠的鮮血自手中刀鋒滑落。肩膀劇烈地疼痛,那雙靜伏于她肩頭的雙手,在最後一刻仿佛意識到什麼,深深地攥進她的骨骼。
頭顱轟然落地,揭開壓抑無聲的結局。
她看到那一瞬,兩個身影同時搶身掠向這邊。
男孩眼中的殺意如烈日般噴薄而出,起手一道掌風猛厲推向女孩。帝王的尸首在這一刻與她分開,向前倒進絕零的胸膛。
女孩掙扎著恍然抬頭,那身灰白的裘衣赫赫映入眼簾。少女的眼中仿佛看不到任何人,她蹲,懷抱起男子血淋淋的頭顱,雙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而終無力跪倒,臉上失去所有神色。
「不,不是這樣……」許久,女孩才听到自己嘴中發出的聲音。
時空回旋至那個漆黑的地牢里,女孩被縛住手腳,動彈不得。依稀中,一個模糊的聲音緩慢傳入潰散的意識里,在她耳邊說。
「絕賢一族之女啊,來打個賭如何?」
恍惚中,那雙鮮紅如血的眼楮對視著她,詭異得深不可測。
「信任與不被信任,你要站在哪里?」他桀然地笑,「絕婭,若你不再被信任,則是我贏。到了那時,就為我抹殺掉南域的帝王吧,然後將雙玉交付我。」
明滅的光點在眼前閃爍,隨即隱隱逝去。在女孩閉上雙眼的一刻,溫潤如玉的瞳仁陡然被一縷邪異的暗灰佔據,再不可逆轉。
「我……殺了王。」
「我……」
回憶起這些,女孩的手指頹然松開,那把無形的刀鋒瞬間消失,她爬起身,垂頭撞見自己滿手血腥,觸電般移開了視線。
——絕零,你若相信我一點點……
因未被信任而殺人,她被操縱于他人之手,輸得徹徹底底。
這一瞬,她看到地面一雙雙含著敵意的眼楮,瘋狂般擲射出怨恨的光芒,仿佛一把鋒利無形的巨斧要將她攔腰斬斷。
「叛徒……天誅的叛徒!」
壓抑良久的沉寂突被一聲咒罵打破,耳邊終于听見了聲音,卻只得這樣的收場。
「啊——她膽敢……活剮了她,為王報仇!」
咆哮的恨罵聲自地面壓來,侍衛們群情怒憤,霎時井然的列隊亂成一團。那些空然的軀體手提利刃,幾欲俯沖而上。孱弱的女孩渾身打了一個寒顫,退了一步。
「住手!」那身雪襖振臂揮斥,絕零放下男子已漸冰冷的尸首,厲聲道,「王已故世,難道你們要哄鬧起事,自亂了陣腳。有我絕零在,誰敢動!」
為男孩的氣勢所威懾,眾衛們緩緩放下兵刃,退到外圍重新跪下。
「吾王啊……」地面的人們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申吟般沉沉地嘆息。
「各位。」
絕零舉臂示意安靜,臉上沉痛之色尚未退去,竟鎮定得出奇。「霍諾王亡故,南域神明共泣,帝王蘭血的血脈已然斷絕。好在——」
男孩明澄的雙瞳不露聲色地晃動了一下,深沉下去。「好在,凶手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今將其就地正法,以慰亡靈!」
轉身,他抬手赫然指向一側的絕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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