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風拂過廣袤無垠的蘭海，在合圍的山巒中浮升起一片清幽的芬芳，沁人心脾。男子接近透明的身形矗立在曾經熟悉的土地上，似是遙遠的守望。轉身，他注視著地面忠誠跪膝的男孩。
「絕零，你知道王者之路所背負的種種，你比我更適合這個王位。」
「不。」男孩俯首，聲音微微顫抖，「絕零不曾忘記帝王蘭血對南域的庇佑，十七年來，我以傀儡之身重掌實權，一路艱辛，只為等待真正的帝王回歸。這亦是所有子民的希冀。」
男子沉默良久，仿佛有一幕幕沉浮的過往自眼中掠過，深邃如海，他恍然笑道。
「于遺世大陸消失多年的南域，為何這里的景致卻跟十七年前一模一樣，絕零，築起這同樣的蘭園，必定有你思念的人在這里吧，于我，這里已沒有任何牽掛的東西。」
男孩抬起頭，眼中不由流露出悲哀與斥責。
「千萬人的血與淚，都不是你留下的理由麼。帝王啊，你寧願受盡唾棄，僅僅去守護一個人類？」他看了看一旁持刀的少女，臉上是辨不清的復雜情愫。
「喂！這話是什麼意思。」卡琳不耐上前，憤懣道，「南北域勢力水火不容，多少族落成為兵戎相爭的犧牲品，如今一方隱退，雙方難得相安無事，守護一個人類怎麼了，也比南域再現遺世，戰火連天的好！不要強人所難，放我們走吧。」
「哈……」絕零應聲冷笑，視線一一掃過面前的女子，慢慢站起身。
「身陷于這無盡的長夜，你們，就那麼有信心走出去麼。」
夜幕如敞開的巨麾壓向地面，仿佛要包裹起整個大地，黑洞般吞噬領域所有生氣，深不可測。
地面的女子視線互相交匯，看到了彼此驚愕的神情。
「確實不是幻覺，琳，這里自始都是黑夜！」裘衣少女震驚。
「不錯。」絕零平靜地注視這片土地，眼神悠遠。
「當年戰火中生還的南域人逃離大陸，被迫以雙玉之力支撐起這里，才得以殘喘。然而這個與世隔絕的巨大封間是陽光無法到達的地方，南域，至此被囚禁于永恆的黑夜中，不見天日。」
男孩緩緩敘說，似是自語。他孤身走向蘭叢中，伸手接過花睫滴落的殷紅血珠，悲笑道，「真的還與曾經一樣麼，不，你們來看看……這個南域，現在究竟是什麼樣子。」
腕臂一收，男孩伸手拋向高空，掌心那滴殷紅血珠化作散落的細雨，飛濺向雪白的花海。
——這個南域，現在究竟是什麼樣子。
男孩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蒼穹下，一片妖艷詭異的鮮紅正以盛大的姿態展開，瞬間奪去曾經聖潔如雪的光輝，血紅的花朵裂萼而出，似一個個淋灕鮮活的生命，在濃郁的潮濕中漸次融化了。
「這是……這是……」卡琳驚嘆，睜大了雙瞳。
紅蘭綻放，血水相融，那些盛放了又隨即枯萎的紅花，在鼎盛一刻，融化做俯首跪地的人形，排排銀灰鎧甲，手握冰冷利器，在黑色的土壤上散發出刺目寒光。
數不清的鐵衛瞬間佔據了整個蘭園，矗立于肅殺的黑夜之中。
中年男子看著這一幕，褐色瞳仁驟然閃動了一下。
「他們，並不是活人。」他的面色凝重而深沉。
「是。」絕零道，「十七年前那場屠戮中死去的戰士，因心中唯一的恨意支撐著空然的殘骸，于長眠中重新聚成了血肉。」
男孩轉身，將右手放于胸前，毅然俯首。
「他們，一直在等待王者回歸。今以蘭血之志，懇請王歸位！」
男孩的聲音堅定洪亮，朗如皓月。
……
「懇請王歸位！」
「血洗北域！」
「復我山河！」
腳下的人群遙相回應，起伏的人潮揚起一張張空洞的面容，請命高呼，將內心的恨意聚成一把鋒刃的利劍，直刺夜空。
耳邊傳來一陣陣血肉的割裂聲，地面的人齊齊震驚。遠處，先排的戰士機械站起身，收操利刃，竟絕決地刎向自己的脖頸。血濺三尺，一排尸首頓時橫倒在地。
「懇請王歸位！」
後方的鐵衛尾隨上前，踏在同僚滾燙的血泊中，依舊無畏地齊聲高喊，握緊手中的利器。
那是一種怎樣的不甘與仇怨，在穿越了十七年的歲月後依舊沉澱于重生的血肉中，以活死人的軀體再次睜開雙眼，向著唯一的希望用生命做出血諫。
這算不上真正意義的生命，卻是他們唯一的賭注。
「住手！」男子平舉右臂，示意阻止，舉止間赫然透出王者的風姿。
「血洗北域？仇恨怎能救贖所有人，絕零，為何要做到這個地步。」
男孩定定地看他，眼神冷肅。
「可若沒有仇恨，南域，早已覆滅。」他語氣平淡，每一個字卻鋒利如針。
男子怔然，他緩緩看向地面，無數灰冷的眼楮正翹首企盼，即便那只是一個個空然的軀殼，卻依舊流露出驚人的熾熱情緒。
轉身，昔日帝王的臉上漸漸沉定，仿佛所有表情在一瞬間隱沒去。
「絕零，你贏了。」男子嘆息般輕舒了口氣，「我答應你，以帝王蘭血為誓，讓南域重見天日。」
一語出，四周頓時沉寂，只是一剎間，天地爆發出振奮人心的歡呼聲，回響整個山谷。
絕零于人潮前抬起頭，眼中微微閃爍。
「白蘭隱虎霍諾王，絕零等這一刻已久。臣願奉上雙玉，借先代帝王的力量輔助您重獲肉身。」
男子眼幕微垂下去，仿佛有一瞬的失神。
「好。」他終說道。
而片刻前，那個灰白裘衣者也站在他面前，低聲喚了他的名號，將彼此契約斬斷。于是，他又踏上十七年前未走完的羈旅征程，帝王孤寂之道。
「這麼做，雙玉的代價將是？」男子顧慮道，視線落向地面沉默的女孩，她一直伏跪在地，一動不動。
男孩的眼神一黯，道，「一段時間內，寄宿者將會沉睡不醒。」
「沉睡？」
「是。」聲音來自另一處，倒是女孩抬起頭答道，清冷如潮濕的空氣，「絕婭自願為王的重生獻出一切，不用顧忌。」
她眼楮里是獻祭般如歸的神情，隱隱透出死寂的暗灰。
男子點了點頭，示意接受。
蘭園中，山洪般涌動的鐵衛松開武器，紛紛屈膝跪拜，以軍隊最崇高的禮遇向帝王俯首恭賀。
「吾王永壽。」
猶如亙古的詠唱，聲聲不息地回蕩在這片領域最高之處。這一刻，經歷滄桑的帝王回過頭，看到那身炎虎裘衣的人類少女。
她的眼楮黑白分明，如同割裂了晝與夜。
「弗羅，你成長了。」男子的笑容接近透明，「所以契約之力，會一直留給你。」
少女一怔，心中涌起了微微痛楚。
「這一次，不是交易。」男子繼而笑道，轉過頭去。
「霍諾！」身後響起少女的呼喚，男子靜靜止住了腳步，並沒有回頭。
「余汐……不會恨你，你知道的。」
她道出了母親的名字——上一代鏈之契約者，這個男人曾深深愛戀過的女子，只是他不知道究竟如何去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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