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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水的菱花水榭今夜真個是燭火喧天的不夜天,萬千燈火落在碧水河畔,倒影成連綿閃爍的浮動光芒,夜色般深沉的水面被明亮的投影映得分外迷人,與水榭之中那真實的燈火交相輝映,一片夢幻繁華。
然而隱藏在繁華之下的,是暗潮流涌的詭秘和算計。
保持著平穩的步伐走回坐席,馮小憐面無表情地將手中琵琶交還給綠夏,後者有些惴惴的表情在她眼中成了最好的印證,然而她卻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
大庭廣眾之下,一句話都沒有說,便灰溜溜地被趕下了台,這恐怕還是後宮里頭的第一遭,因為若是其他人踫到這樣的情況,多半會有宮女連忙遞上一把新的樂器,好讓宮中貴人的興致不被打擾,然而馮小憐卻被直接請了下去,這已經不僅是突發事件,而是不加掩飾的羞辱,以及打臉。
打得自然不是馮小憐這張丑臉。
穆黃花的臉色依然如常,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卻攥緊了肉里……
高高在上的君王跟隨者馮小憐黯然離去的身影,有些沒回過神,只是下意識皺起了眉頭,還沒說什麼,一旁的宦者早就將他這時的不悅表情理解成了掃興,連忙讓下一個獻藝的上去。
高緯的目光緊緊望著回到末次席位的馮小憐,只是那座次離他實在太遙遠,隔了無數美人的雲鬢,遙遠得只能看到她靜靜坐在原位的一個側影……
他是知道後宮之中明爭暗斗的,他從來都是笑著當成在看一場戲,誰欺負或是誰被欺負都只是笑料而已,然而不知為什麼,他此時竟然覺得有些……憤怒。
就像是那天鹿敏打了她一巴掌,他會替馮小憐打還回去一樣,這是自然而然做出來的事,或許是因為他說過「我保護你」,或許是身為君王那特有的霸道,或許是他自己都沒有去想過的某些原因……
他自然沒有忘記馮小憐,甚至對于他而言,整個後宮都像是一尊尊精致美麗卻毫無表情的泥偶,唯有馮小憐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人,只是這些日子他終日被讖緯一事困擾,時常召見大臣商議,所以根本沒有來涉及後宮的心思,這才耽擱了許諾給馮小憐的嬪位,也沒有時間來見她。
此時的絲竹之聲入耳,竟都變得有些刺耳了,高緯飲下杯中酒,不知為何有些煩躁。
場間的氣氛也有些怪異,根本沒有人看在場中間彈琴的女子,只是小聲地和身旁的人嘀咕著什麼,然後目光若有若無地瞥向坐在角落中的馮小憐,毫不掩飾眼神中嘲諷的笑意。
獻藝的那個妃嬪見無人听她演奏,勉強將曲子匆匆奏完,便下了場,場間出現一個空當,就在這時,曹婉如忽然翩然下場,朝著高緯輕聲笑語道︰「妾不才,無德無能助姐姐協力後宮,只好以微末小道,望搏陛下一笑。」
說著,她接過宮女遞來的胡琵琶,擺好了姿勢,笑道,「一曲《七日夜女歌》,以獻七夕。」
這下眾人皆是有些驚訝,連高緯也不例外,因為昭儀的品軼與夫人相同,她是能與弘德夫人平起平坐的,不過她一向姿態低調,以妹妹自居,也從來沒有去爭過些什麼,這才讓後宮中的大部分人都習慣了她總是甘當陪襯的模樣,然而此時的獻藝大多是低階的妃嬪——嬪位的後妃大多都會自矜身份不去摻和了,畢竟彈琴跳舞總像是個獻媚的伶人,曹婉如貴為昭儀,竟如此不顧身份麼?
這顯然也不在穆黃花的計劃之中,所以她的表情一下子是真的難看了起來,終于知道這位曹昭儀以低調姿態醞釀到了今日,便是為了這一朝大放異彩,重俘聖心。
馮小憐表情也是一怔,然後垂下了眼。
「三春怨離泣,九秋欣期歌。駕鸞行日時,月明濟長河……」
嫻熟而動听的琵琶聲中,曹婉如極其婉轉飄忽的歌聲響起,真個叫是如繃在一根細弦上,氣若游絲中卻又千回百轉,余聲微顫,如愁腸百結,已是登堂入室的真正吳聲唱法了,顯然不是之前獻藝的嬪妃那些平時自娛自樂的琴藝歌聲所能比擬的。
馮小憐這時才想起了入宮時,喬幽讓她背的後宮廢品的資料——曹婉如入宮前,其父就是一名伶人,她還有個姐姐,兩人俱是天生麗質,學起琵琶歌舞更是天資過人,于是這對姐妹花便一同進了宮,只是她那姐姐脾氣直率,性子刻板了些,很快便在一次次看不見的交鋒之中敗退,被攆出宮去,而她,卻一直八面玲瓏,滿面微笑,她自民間卑微出身,更是能比那些官家出身的更能放得開,在高緯面前風情萬種、解語花也似,又與前朝的爭權奪利無關,便一舉擢升了昭儀,可謂是一步登天。
可是,問題就是,她和馮小憐的經歷,太像了……
一樣的出身卑微,一樣的身無靠山,一樣的善胡琵琶善歌舞……
馮小憐心中已經幾乎能完整地推論出今天琵琶弦斷的原因了,無非就是曹昭儀知道了有她這麼一號人物,生怕這個也很擅長胡琵琶的少女像她一樣用音律俘虜住皇帝,而且她自己也準備了要彈胡琵琶,若是馮小憐真的極善此道,豈不是會被她搶了風頭,這才有備無患,先下手為強……
馮小憐唇邊浮現出一絲苦笑,若是曹婉如知道她這個假想敵其實是個丑女,恐怕就會覺得多此一舉了吧。
看著場中微笑輕唱著的曹婉如,馮小憐幾乎要佩服她,貴為昭儀,竟然還能放段,如同這些御女世婦一般獻藝,這不是一般的冷靜理智……這是因為曹婉如知道,她的一切榮寵都來自上座的那個少年,若是能用音律再俘虜他一次,那麼失了身份,又如何?
馮小憐忽然覺得胸口有些悶……
這後宮之中,每個人都是如此處心積慮地算計這,算計那,為的全是上首那人能夠分出那一絲少得可憐的關注,然而那個人,是曾開口說要保護她的阿緯,是可以直言不諱不用去矯揉造作的人,如今,卻已經離她如此遙遠……
她忽然一刻也不想在這里多待,和身後綠夏交代了聲說去方便一下,然後便悄悄地離席而去。
《七日夜女歌》的琵琶聲和歌聲在一片贊嘆聲中結束了,並不全然只是恭維,而是這位出身寒家的曹昭儀的歌藝果然卓絕。
心中也暗自滿意方才的歌聲,曹婉如抿著笑意含羞帶怯地抬眼向上望去,然而,那個上首的君王卻遲遲沒有說話,那雙深邃如寒星的眼眸追尋著遙遠處的什麼,沒有落在她身上分毫……
……
……
沿途不歇的燈火蔓延成了一道道光帶,落在河畔中,倒影隨著水波破碎而又重聚,馮小憐在河畔的台階前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
說是心情一點都不受影響是假的,完全沒有恢復的容貌,永遠不會停歇的惡言惡語,突然斷掉的琵琶弦,還有那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君王……
「哎呀,這不是柔華御女麼?怎個獨自在這兒吹風呢?」身後傳來一個大驚小怪的聲音,「莫非是方才獻藝不成反出丑,想不開了麼?」
馮小憐回過頭,看著一個盛裝麗服的女子正一邊好整以暇地整理著肩帔,一邊嘴里不停造作地說道,「嘖嘖,真是可憐……若是我也如你一般生得如此丑陋,直接投水死了也罷。」
她身後跟著兩個宮女,也是一副笑模笑樣的姿態,插嘴道,「御女天姿國色,可別說這不吉利的話。」
馮小憐真的很不喜歡耍嘴皮子功夫,只是她如今心情十分郁悶,便淡淡一笑道,「這位御女若是也算是天姿國色,那這世上該是沒有美人了。」
那女子生得並不算漂亮,身材略豐盈了些,畫了眉涂了粉也勉強稱得上端正,不過身上穿金戴銀,顯然是官宦世家好不容易塞進來的,她倨傲道,「是啊,我自然比不上你這‘美人兒’!呵呵,長得丑,嘴皮子倒挺硬的,就你這種貨色,我就是將你打殺了又能如何?」
果然是後台硬的,馮小憐不欲多爭,繞開那幾個宮女的阻攔便要步上台階,沒想到那女子竟伸手一把推了過來,「不告而別,如此無禮之人,還不給你一點教訓!」
馮小憐心中飛速掂量著,知道自己一個無權無勢的御女根本惹不起人家,她雖然不會宮斗算計,但也知道還沒得寵就開始樹敵最是要不得,這種情況不是乖乖被修理就是一巴掌扇過去用她最擅長的武力解決問題,但是這個選項所帶來的結果顯然會很糟糕。
于是她心中哀嘆一聲,順勢便裝作被推了一個正著,往後跌入河水,然後裝作不會水的模樣撲騰了起來。
那女子得意地拍了拍手,看著在水中拼命掙扎的馮小憐,心滿意足地揚長而去。
見她離開,原本撲騰著水花的馮小憐也不溺水了,只是有些無奈地游到岸邊,拖著沉重的裙子上了岸……
此時她才想到,這樣做雖然成功回避了問題,但是,她這副狼狽的樣子,究竟要怎麼回到宴席上?
濕透了的衣裳貼在身上,雖然是酷夏這樣不會冷只會涼快,但馮小憐感覺依然十分糟糕……弄成現在這樣子,到底該怪誰呢?
怪申屠的藥膏麼?怪這該死的宮斗麼?還是……怪她自己……
不會算計好前後左右的騰挪步數,不會去抱牢穆黃花的大腿得到庇護,也不會和同位階的妃嬪保持良好的關系……結果弄到這樣的地步……
再想下去馮小憐覺得自己一定會喪失繼續走下去的勇氣,于是便不再多想,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然後撥開黏在臉上的發絲,提起還在往下滴水的裙子,往燈火通明的宴席走去……
她不知道,在那里等待著她的,是一場更為不懷好意的考驗……
……
……(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訂閱,打賞,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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