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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
玄瓦朱柱,檐牙高啄的九龍殿之中,少年的聲音沉沉地響徹了高闊的大殿,在一片陰暗中回蕩著,透著帝王家積累千百年根深蒂固不容侵犯的威嚴。
高緯坐在上首,淡淡地吟出這句歌謠,然後看著堂下的穆提婆和祖珽,「說說你們的看法。」
在後世,魏晉南北朝是一個政權更替十分頻繁的朝代,曹魏代漢、西晉代魏、宋晉更替、齊宋更替,梁齊更替等,都采用禪代形式……然而上述各開國之主,除了手中擁有強兵之外,卻都不約而同地通過借助讖緯,將自己神化。而為了使更多的人相信自己的禪代之舉是代表天意,讖緯大多采用比較簡單的讖語的形式……
就像這句「百升飛上天」一般,如出一轍的把戲,卻是輕易讓得來的帝位名正言順的不二法門。
「啟稟陛下,讖緯一事,干系重大,老臣不敢妄言。」祖珽聲音沉穩地道,「不過臣知道,斛律氏幾代為大將,斛律大將軍的名聲震動關西,他的弟弟斛律羨的威行突厥。斛律大將軍的女兒為皇後,兒子娶公主為妻……謠言一出,實在可怕。」
祖珽本就是個極聰明之人,如今老成了精,更深諳告刁狀的藝術,知道要是把話說的太滿,反而會讓人覺得是有預謀的,使告狀的效果大打折扣,反不如這種朦朦朧朧,留下想象的空間更要命……
特別是對于昏君這種極端敏感的生物,總是向來不憚以最大惡意來揣測自己臣子的,高緯腦海中馬上浮現出斛律氏一家獨大江山岌岌可危的模樣,目光不由投向一旁的穆提婆。
朝中祖珽和陸令萱一手遮天,而穆提婆就是陸令萱之子,向來是陸令萱的發言人,不過他卻沒什麼本事,性格也有些懦弱,見高緯看向他,連忙道︰「正是,還有一句說什麼‘饒舌老母’‘盲眼老公’……顯然是意有所指,包藏禍心。」
高緯知道這兩人都和斛律光有宿怨,卻也不敢直接將話扯到「謀逆」之上,只好揮手讓兩人退下,靜思片刻,道,「傳韓長鸞來。」
韓鳳字長鸞,是高湛挑選侍奉當時是皇太子的高緯的都督之一,他自幼聰敏,弓馬嫻熟,雖然因為自幼和高緯交好,也被打入了「奸佞親信」的行列中,不過高緯知道他不像穆提婆之流只會溜須拍馬,所以當真的有事無法決斷時,也會單獨傳喚他。
不久韓長鸞便到了,高緯將讖緯一事問他的意見,韓長鸞一听,竟果斷道︰「請陛下三思,勿听信謠言,自毀長城,斛律大將軍勞苦功高,定是有奸佞小人從中陷害。」
高緯神色變換莫定,知道他說得沒錯——若是殺了斛律光,誰替他守衛江山?可是……如鯁在喉啊……
他終究是沒有做決定。
韓長鸞又勸諫了一番,然而高緯在任何事情上都能任由他們做主,卻唯獨在有關自家身家性命的事情上格外執拗敏感,韓長鸞也知道他的性子,沒有再說什麼,只好悻悻退下。
李忠在一旁伺候著,見高緯神色始終十分陰沉,連忙取來玉簫,小心捧上前,「陛下……」他知道高緯踫到煩心之事總是以音律解憂。
高緯伸出手就要接那玉簫,然而他猶豫了片刻,又放下了手,李忠連忙吩咐一旁小宮女道︰「去取胡琵琶……」
「不必了。」高緯抬了抬手,有些疲倦地閉上眼,「讓朕靜一靜……」
就在這時,有宮女上前通稟,胡太後求見。
雖然高緯與自己的生母胡太後並沒有多少感情,更不想看到那個打扮得花枝招展還竟然將男子假扮成和尚帶進宮里苟合的女人,但既然母親都低聲下氣地來了門口,他也沒有把人轟回去的道理,只好揉了揉有些發疼的眉心,「宣。」
果然,一身桃紅色的羅裙的胡太後便和香風一起飄了進來,她還是一副煙視媚行的模樣,只是神態刻意收斂了一些媚態——在兒子面前,總是要穩重些,與她一起進來的,還有一個楚楚佳人,正是她的佷女,閻玉兒。
高緯看也沒看一眼,只是不耐地問道,「阿母有什麼事?」
胡太後剛還想寒暄幾句提一下「你小時候如何如何」之類的趣事拉近一下關系,不過一听高緯這話,便知道自己的兒子心情不太好,便也直奔主題道︰「听聞最近斛律皇後身體欠佳,後宮無人打理……」
話還未說完,高緯便打斷她,望向一旁垂首不語的閻玉兒,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閻玉兒心中一緊,以為高緯看上她的容色了,一想到被這位昏君看上,她聲音都有些發顫,「奴賤名閻……胡玉兒。」
她母親為生她難產而死,為了祭奠亡母,這才隨了母姓,不過胡太後為了讓第二個女人胡姓當上皇後,讓她在宮中一律改口自己叫胡玉兒,所以雖然她心中一百個不情願,也不得不遵命。
然而高緯卻很快移開了視線,淡淡道︰「……封胡氏為左皇後,欽此。」
說完,竟然徑自起身離開,沒有再看自己的生母一眼。
胡太後卻絲毫不覺尷尬,只是拉著閻玉兒的手,歡喜道︰「我就說玉兒能當皇後,雖只是個左皇後,只要你能誕下皇子……」
閻玉兒垂下頭,想起剛才那個昏君毫不猶豫的話語,心中竟不知為何為他感到悲哀……
……
……
于是,胡皇後熱氣騰騰新鮮出爐,一舉奪頂宮中巔峰,一時間成了宮中最閃耀的焦點,新搬進的瑤華殿中更是門庭若市,前去試探或攀附的嬪妃幾乎要踏破了門檻。
雖然說她在成為胡皇後前,根本沒有得到任何正式的冊封,但是誰叫她是胡太後的佷女兒呢,沒有人敢在背後非議什麼,只是以一種看戲似的心態想著︰這下,宮中再也不是弘德夫人稱霸的地方了。
「夫人……」芳菲欲言又止地看著窗前細細修剪花枝的穆黃花,最後才憋出一句,「那個胡皇後也太囂張了。」
「 擦」一聲,穆黃花用銀剪子輕輕將一枚邊緣泛黃的葉子剪下,神色安然,「既然有了一宮之主,三日後宴席之事,便不能由我越俎代庖了,待會兒去一趟瑤華殿,將宴席交接了吧。」
「夫人!」芳菲不可思議地叫了起來,然後苦心勸道,「您這不是示弱嗎?這樣那個胡皇後早日要騎到您頭上來!您不知道,就連曹昭儀最近好似都在暗地里有小動作了……」
「後宮之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穆黃花微笑道,「若是這麼想,就大錯特錯了。」
芳菲心里郁悶想著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嘴上只好道,「夫人的話太高深了,奴听不懂。」
「簡在帝心,聖心**,將宴席辦好了,讓陛下開心,才是正事。」穆黃花輕聲道,擺弄著盆中花枝。
芳菲疑惑道,「不去得罪胡皇後,奴理解了,但方才……為何讓奴去為那馮小憐傳話?她如今雖攀上高枝兒了,卻也不過是個小小御女,何德何能得蒙夫人如此重視?」
穆黃花垂著眼道,「陛下不帶妃嬪,我卻將她送去銅雀台,你莫非看不出其中之意?」
「夫人是想栽培她……」能混到今日,芳菲腦子自然不笨,知道穆黃花是想為以後拉了幫手,「只是為何是她?听聞她去了銅雀台後臉上便得了怪病,如今貌丑無鹽呢。」
「若是她貌丑無鹽,還能得蒙陛下封賞,更說明她有本事,但是她出身卑微,注定這輩子在後宮永遠翻不了天。」穆黃花想起了那時她被宮中邪祟困擾得束手無策之時那個少女信誓旦旦找到她時的模樣,嘴角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輕笑,「如此膽大心細的人,我很期待她能走到哪一步……」
「是個白眼狼也未可知,得了些寵便翻臉不認人了的,宮里還少麼?她算是沉香殿出來的人了,入了宮竟沒來沉香殿拜會過,真真是白費了夫人的提攜……」
穆黃花眼中也閃過一絲疑惑,將嬌艷花朵外稍有干枯的花瓣輕輕扯下,「拭目以待吧,我都做到了這一步,宴席上她還不能大放異彩的話……那就算是我看走了眼了。」
……
……
宮中向來是消息傳遞最快的地方。
閻玉兒剛封了左皇後,便已是人人皆知了,不過她也算得上是初初入宮,宮女們大多沒見過她,不由有些期待看一眼如今新晉封的皇後是何許人也,而這個機會,就在三日後的宴席上。
齊國崇尚華麗奢靡,宮中便時常開宴,不過這次後宮召開宴席倒不是僅是為了皇帝從銅雀台歸來,而是七月七日的七夕乞巧節。
兩日過後,馮小憐看著手中宮中用度分配下來的五彩絲線,覺得時間過得真快,上一回還是五月五的端午,明天就是七月七了,這兩個月過的,還真是漫長。
「御女,之前沉香殿的芳菲姑姑說要您獻藝呢。」綠夏在一旁說道,「明天就是七夕了,您想好什麼曲子了麼?」
馮小憐坐在妝鏡前,看著鏡子里的人影,沒精打采地敷衍道︰「啊,那個啊,隨便彈一曲就好了……」
她這幾日也日日以藥膏擦面,只是已過了六天了,臉上還是只稍稍好轉,看起來依舊是那副丑女的尊容,由不得她不懷疑這藥膏到底有沒有用,而明日就是那要命的七夕宴會了,這副模樣,在選樂師時都能惹得群嘲,更別說在爭奇斗艷的後宮里,馮小憐估計自己就算把胡琵琶彈出一朵花兒來也是白搭……
困擾還不止于此,她雖然不是長袖善舞的人物,不過面對穆黃花遞出的橄欖枝,她也知道應該登門拜會,表達自己對舊主的提攜之恩的感謝之情,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馮小憐知道穆黃花大抵是將她栽培成以後的盟友——不過她的地位始終會在穆黃花之下,所以說是心月復更好一些,所以才會特意為她準備了一個獻藝的進身之階,只是……穆黃花恐怕也不會料到,她此時已經面目全非,恐怕讓生她的爹媽來看,都認不出這是自己的閨女……
所以,這個時節,她哪敢去見穆黃花?恐怕見了她現在這副尊容,自詡有識人之明的穆黃花眼珠子都得掉出來。
就算即使是頂著「白眼狼」、「不識提攜之恩」的惡名,她也沒膽子去見穆黃花——如果還要一個月才能恢復容貌便也罷了,偏偏就在這幾日要恢復,讓她總想著咬一咬牙就過去了。
而且這幾日,也陸陸續續有些位階不高的妃嬪來拜會——畢竟目前後宮中多出一個生面孔,很有危機意識的妃嬪們總有些不安全感,總想來試探一下,掂量掂量她有幾斤幾兩重,是該踩下去還是該認個姐姐妹妹聯合縱橫,後妃們心中算盤打得都 里啪啦響。
然而,她們卻根本沒料到……馮小憐壓根不見她們!
稱病!
吃了閉門羹的嬪妃們心道自己真是第一次踫見這麼狂的嬪妃,稱病?連個太醫都不請來裝裝樣子?藥渣子都沒倒過還學人家裝病,這手段也太次了……于是便也給馮小憐貼上一個「狂傲無禮」、「淺薄無知」的標簽,揚長而去。
不過盡管是這樣,馮小憐是個貌若無鹽的丑女之事還是不脛而走,而且不知是誰帶的頭,說她曾大言不慚地自稱自己是美人,于是宮中說起馮小憐,都會意味深長地說「哦,就是那個‘美人’啊」……
于是馮小憐悲哀地發現,她還沒開始踏足轟轟烈烈的宮斗,就已經在宮中是個人人不知的笑料了。
「那……用不用準備什麼樂器?」綠夏見她又看著鏡子發呆,心中又是好一陣鄙夷。
「不用,用銅雀台帶回來的胡琵琶就好。」
听到她的話,綠夏和晚冬對視了一眼,晚冬心領神會,以不易令人察覺的幅度地點了點頭,轉身出了采薇殿。
此時的馮小憐還不知道,明日的七夕節,不僅是穆黃花設下的進身之階,或許個凶險難測的鴻門宴也說不定……
……
……(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訂閱,打賞,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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