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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午後的和煦陽光之下,皇帝御駕終于離開了這座華美之極的銅雀台……
繁復的儀仗中間,是天家最尊貴華麗的玉輅,金涂鏤紅繡赭舌孔雀毛復錦的斗蓋上垂著金涂鈴,雲朱結,仙人綬,漆畫車橫上是四和鸞鳥立花趺餃鈴,正是所謂「鸞鳥立衡」,又有龍首餃軛,叉髦插翟尾,上下花沓,絳綠系的,望繩八枚,襯得這座玉輅如同移動的仙家宮闕。
玉輅之中,亦是華美熠熠,看起來仿佛比寢宮還要華麗一般,宜坐宜臥,皇帝好茶,便更是茶具齊備,即使在行駛中,茶爐中煮著的水依然四平八穩,上好的銀炭只燃出絲絲白煙,合著清幽茶香裊裊飄了出來。
李忠正小心翼翼地煮著茶,動作輕柔,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本來這個活計輪不到他來做——煮茶這麼賞心悅目的事情,由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家伙來做,自然是沒有任何美感的,所以往日都是由細皮女敕肉貌美如花的司茶宮女來完成這件事,今日由他來煮茶,自然是出了非同一般的大事……
「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呵呵……」高緯斜倚在織錦繡墩上,臉上呈現一種掛著寒霜的鐵青之色,明明是在笑著,那一雙漆黑的眼眸中,冰冷得沒有一絲感情,「李忠,你听听,明月照長安……」
李忠本知道今日早晨皇帝陛下的心情十分糟糕,便猜到可能要發生什麼大事,現在听到高緯的話語,處變不驚的老宦者身上竟嚇出一身冷汗,心想幸好將司茶宮女給趕下了車,不然還要多添一個滅口名額……
他這個話是萬萬不可接的,所以他冷汗涔涔而下,道︰「簡在帝心,奴不敢妄言。」他的地位卓然,在高緯面前本是不用這樣的卑稱的,只是這個問話實在太過駭人,所以驚恐之下不知不覺如此說道。
高緯知道他不會接這個話茬,自顧自淡淡笑道︰「妄言?三歲小兒都能猜得出的讖緯……‘百升’是為一‘斛’,明月麼……大將軍名光字明月,還算有些猜頭,還有一首‘高山崩,槲樹舉,瞎老頭背上挨大斧,多事老母不得語’……就更無趣了。」
「高」山崩,是高氏的高,高緯的高;「槲」樹舉,自然是斛律光的「斛」;瞎老頭,滿朝人物,只有祖珽一人眼楮瞎了;多事老母,恐怕就是自己那位獨攬大權的乳母陸令萱了……
李忠連忙道,「陛下息怒,莫要听信那些流言蜚語。」
「湊得還挺齊的……」高緯閉上眼,緩緩將心中奔涌的殺機平復了下來,「拙劣的把戲……朕自然不會信。」
然而,種子已經灑在這個多疑君王的心中……
他從登基的那一日起,心中便有著深深的不安全感,造成他這種不安全感的,其中之一,便有那位「齊國軍神」、「保護神」之稱的咸陽王斛律光,斛律明月。
說是「功高震主」,已經不太貼切了……因為從高緯登基開始,斛律光的那耀眼的光環便已經在齊國熠熠生輝了,齊國百姓們將他視為救星,然而身為皇帝,特別是一個怯懦無爭的皇帝,離這光環太近了,便只覺得刺眼……
刺眼上升到了忌憚,于是高緯對為了鞏固斛律氏地位的皇後百般冷落,甚至到了漠視的地步,甚至通過巫蠱之術直接將她打入了冷宮,目的就是讓人知道,他已經開始忌憚斛律光了……這樣,自然就會有揣測上意的聰明人跳出來,無中生有的彈劾可以疊滿整張桌子,就像這些沒頭沒腦的謠言……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削權了……
當然,為了不在史書上留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惡名,他不會對斛律氏趕盡殺絕的,至少會斛律光一條命,削了兵權貶為庶民發配原籍,也能落得一個善始善終……
然而,這兩句謠言之中,涉及祖珽和陸令萱,卻令他真正起了殺心。
這也是他趕著回宮的原因。
……
……
金牌小密諜馮小憐不知道「言殺斛律光」這個偉大計劃已經開始發動,她目前心心念念的,沒有別的,自然只有回宮之後將要面對的無數麻煩。
來銅雀台之前,她只是弘德夫人穆黃花手下的一個小小宮女,而且才投靠過去沒幾天,連面孔都還沒混熟,來銅雀台,便在這天時地利人和時勾搭上了皇帝陛下,回宮,不知要面對多少流言蜚語,也不知她曾經的上級弘德夫人會如何對她。
更麻煩的,是現在她的容貌未復,雖然癥狀減輕了些,顯得至少不那麼醒目,但臉上看上去也是坑坑窪窪的,連「端正」都算不上——馮小憐真是想要怪申屠的藥量為什麼開這麼大,但她也不想想之前她的容貌如此驚艷,不下一劑猛藥,直接變得極丑無比,又怎能遮得住她本生的容色?
于是一路上便在月復誹中度過了,銅雀台與皇宮距離並不太遠,主要是儀仗導致速度行緩,到皇宮時,陽光便已不那麼耀眼了。
因為回宮是早上皇帝陛下的臨時決定,啟程的倉促,接駕的也倉促,皇帝陛下也沒心情來走形式,這才馬馬虎虎地入了宮,緊急召見祖珽和穆提婆議事。
而馮小憐預想當中的麻煩也還沒有到來——在銅雀台封個御女,是頭一等的大事兒,人人都拿來當談資,然而回到了皇宮,在後宮佳麗三千人中,一個小小的御女顯得是那麼無足輕重,就像外放的三品大員已是只手遮天,但回到鄴城卻一點浪也翻不起來一樣,根本不是一個級數的。
不過是正式晉封的貴人,自也有宮人嬤嬤專程相迎,將她安排在采薇殿。
采薇殿的位置算是偏的,比起曹昭儀居住的離寢宮最近的隆基堂,更是有著如同鬧市和郊外的區別,大約「八十一御女」、「二十七世婦」都住在這種遠離後宮中心的冷清位置,而且今天聖駕來的倉促,采薇殿也沒仔細收拾好,甫一進屋,便是撲面而來的一股子陳腐味道。
嬤嬤和宮人本來因為宮殿沒收拾干淨,還準備陪著小心,但一見這位柔華御女的相貌,便將所有小心都收了起來——雖說宮里最不該的就是以貌取人,看起來柔弱的主兒通常手腕比誰都狠,但是……這位貌似已經跌出水準線了吧?入宮時容貌不端者都不能被錄用,這丑八怪究竟是怎麼混進來的?
在銅雀台瓊章殿里伺候她的大部分宮女都另有分配了,但還有兩個留了下來,一個叫綠夏,一個叫晚冬,巧的是綠夏便是今日幫她梳頭的那個宮女,似乎這兩個都挺愛嚼舌根子的,在銅雀台時見馮小憐榮寵非凡,剛想可勁兒了巴結伺候,今日得知要回宮,便如同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頓時覺得再無出頭之日了。
就連宮女都知道,後宮斗爭如此激烈,小小的一個御女長得丑,又沒後台,要麼就老死宮中無人問津,要麼就是被卷進去連個骨頭渣子都不剩,無論如何,最倒霉的還是她們這些小宮女。
一到采薇殿,那些嬤嬤宮人知道綠夏和晚冬是伺候慣了的「老人」,尋這個偷懶的時間,自然來和她們套近乎,想知道些這柔華御女的情況,兩人便也如倒豆子般說了,其間不乏添油加醋,說完了,綠夏還意猶未盡道,「今日晨起我幫她梳頭,見她悶悶不樂,寬慰她回了宮定能治好,沒想到她倒好——你們猜她說了什麼?」
嬤嬤和宮女們一齊搖頭。
「她竟說……」綠夏拈了個蘭花指,惺惺作態道,「人家本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兒!」
嬤嬤宮女都不由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這柔華御女可是丑瘋了?」
「美人兒?就她?哎喲,綠夏姐姐,真難為你侍奉這丑八怪這麼久……我剛看她一眼,都快要吐了……」
「丑就算了,還沒有自知之明,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等著看吧,這樣的人嬤嬤我沒見過一千也見了八百,最後不是連個骨頭渣子都不剩……」
采薇殿的嬤嬤和宮女正在使勁地編排著,笑得前仰後合,就在這時,一個宮女進了門來,大剌剌說道︰「柔華御女可在麼?」
嬤嬤一看,連忙迎上前去,「這不是沉香殿的芳菲姑姑麼?怎地勞動您來一趟?」
她的年歲是比芳菲大的,但一個是後宮外圍小小御女的使喚嬤嬤,一個是後宮第一人弘德夫人跟前兒的紅人,高下立判,後宮最是以地位說話的地方,由不得她不笑得滿臉菊花開。
「夫人三日後宮開宴,為陛下接風洗塵,我順路便來一趟,知會你們家主子一聲,既然她是獻藝有功這才得以晉封,赴宴時別忘了準備準備。」說完,芳菲便也不理滿臉巴結之意的老嬤嬤,徑直離去了,以她的身份,確實也不必和這些邊緣宮人多說什麼話。
幾個宮女和嬤嬤面面相覷,頓覺模不著頭腦。
——明明是個在後宮里丟在水里也濺不出水花的小小御女,怎麼能勞動弘德夫人特意派人來知會?
真是丑人多作怪……
……
……(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訂閱,打賞,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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