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御花園。浪客中文網舒
初夏的景致,自是妖嬈,然而赴宴的人,更是姿采萬千。內外廷長官們月兌去繁縟的官服,穿上代表著各自喜好的便服,面目也一改辦公時的整肅,顯得隨和親切,神采奕奕。後妃宮女們,則千嬌百媚,花兒似的競相斗艷,仿佛這御花園里,將要舉行一場選美一般。
因懷了孕而榮寵至極的淑妃,更不消說,一襲手繡牡丹大粉霞披,令她成為群花中的靚蕊。倒是後宮之首太後和母儀天下的皇後,裝扮一如平常,在今日這等盛景之下,竟略顯單調了。但這兩人平日也是低調得很,尤其是太後,非朱宏光生母,因而不大管事,而且一向喜歡吃齋念佛,深居簡出,若不是這等場合,很難見得一面。
因人數眾多,宴飲分設幾個相鄰的場地,各場地席案上,豐盛的酒菜已擺就。當皇帝在眾太監的簇擁下,最後到來的時候,除了太後皇後和有孕的淑妃,其他皆跪地叩拜,山呼萬歲。
朱宏光走到龍案前,命眾人平身,「今日眾卿是來宴飲,不是上朝,無需拘束,可飲酒把談,力求盡興,落座吧!ぬ」
眾人听了,也就不再拘束,各自坐了,宴飲便正式開始。
皇後莫秋玉端起酒杯,向端坐正中的太後和朱宏光道,「祝太後萬福康壽,祝皇上恩澤永續,江山不朽!」
太後道,「後宮諸事繁雜,你也需好生將養自己的身子,勞逸結合。恝」
「多謝太後體恤。」莫秋玉笑著道。
兩人淺啜一口,朱宏光則仰頭飲盡一杯酒。
一旁的淑妃向莫秋玉瞥了一眼,暗道,再怎麼敬酒,生不出龍子也沒有用,待我有了龍子,你這皇後的位置,怕也坐到頭了。
想著也將酒杯舉起來遞至嘴邊,卻被皇後攔下。
「淑妃有孕,不要飲酒為好。」莫秋玉道。
「姐姐,臣妾只飲一杯,也不可以麼?」淑妃故作嬌態道。
「酒液寒涼,恐卻了胎氣,皇上說是不是?」莫秋玉轉而望著朱宏光。
「皇後所言極是,愛妃可以茶代酒。」朱宏光道。
淑妃無奈只好又端起茶來,表面笑靨如花,心里卻怪莫秋玉多事。
且說另一場地的蘇寒汐,與嬪以下等級的宮女,因為不在皇帝眼皮底下,倒自在輕松,彼此交談說笑,一派融洽。在這一等級中,因為有一個共同厭惡的對手,淑妃,反而少了些猜疑爭斗,多了理解和照應。
蘇寒汐因身體初愈,滴酒未沾,只喝了一盞茶,忽听得不遠處一聲斥責,「你這笨手笨腳的死婢子,連杯酒也倒不好,你看看我這裙子!」
蘇寒汐循聲望去,正是剛剛認識的王美人。此時的王美人瞪著眼,豎著眉,凶巴巴地指責一名婢女。那婢女跪在地上,只是哭泣。
「王美人小聲些,當心皇上听到了。」鄰桌另一美人道。
王美人壓抑下音量,繼續指責那婢女,不僅令她叩頭如搗蒜來陪罪,更提著她的耳朵,讓她將灑在案上酒液喝掉。
那婢女痛哭流涕,抬起頭,向王美人祈求道,「美人休怪,奴婢下次會小心的。」
看著那婢女的臉,蘇寒汐忽然呆住。雖然她哭得梨花帶雨,可那嬌俏的臉龐,一下子將蘇寒汐拉回到某時的記憶中去——「嫂嫂,你可回了!」「嫂嫂做的女紅真好看!幫我縫只帕子吧!」「嫂嫂……」
趙博菲。
博菲她,原來做了王美人的婢女。蘇寒汐看著此時的她,心內一陣酸楚。博菲,多麼可愛的姑娘,卻正遭受著非人的摧殘。
蘇寒汐放下杯子,匆匆走過去,向王美人道,「美人,責罰下人,適可而止。」
「蘇才人,你管得太多了吧?」王美人有些不悅,但不敢對蘇寒汐無禮,她知道,皇上對她青睞有加,從婢女直接冊封為才人,潛力不可低估。
「我是為美人著想。這等場合,若是讓皇上皇後听到了,攪了他們的興致,美人輕則受罰,重則獲罪,何況姐妹們相聚一次不容易,不要讓一件小事攪了氣氛。」
眾人听了,都點頭稱是,目光齊刷刷地看著王美人。時又有一位等級稍高的婕妤過來相勸,王美人才收斂了,不再責罰趙博菲。
趙博菲怔怔地看著蘇寒汐,咬著唇,不敢相信,皇上新冊封的蘇才人,便是她的嫂嫂。
蘇寒汐轉身之間,目光與趙博菲的淚眼相遇,卻並沒有多作停留。若不是皇帝喜怒無常,自己的處境也好不過博菲。不過自己現在是才人,希望有一天,有能力救她月兌離苦海。
重新回到案席的蘇寒汐,隱隱感到趙博菲投射過來的目光,令她心底無法再平靜,仿佛那目光是一雙翻閱時光的手,讓她看到有他的從前。可她發誓不再想他,永遠也不想。
蘇寒汐心中隱痛,竟忘了體虛,不自覺地連飲三杯,甘醇清洌的酒傾入愁腸,竟變得苦澀難當。她輕咳著,用帕子拭著沾在唇邊的酒液,逃一樣離開案席,沖進芳草與濃蔭之中。
博菲,別看我好嗎,只當不認識我。
撲在樹干上,蘇寒汐胸中酸痛再難壓抑,低低飲泣。
「嫂嫂!」身後傳來一聲輕喚。
「你怎麼來了,快回去,免得受罰。」蘇寒汐強止住淚,卻並未回身。
「嫂嫂,這些日子,博菲真的好惦念你。」趙博菲道。
「別再叫我嫂嫂,」蘇寒汐猛地回身,「我是蘇才人,不是你嫂嫂。」
「不,你是,不管你做了才人貴人還是什麼,都是我嫂嫂。」
蘇寒汐冷笑一聲,「你知道嗎,你哥哥把我休了,他把我休了!」
趙博菲睜大眼楮,怔怔地看著她,忽然搖頭道,「我不相信,不可能!」
「傻博菲,沒有什麼不可能。」蘇寒汐淒冷地道,「自從我看到休書,這世間便改變了顏色,你以為你看到純淨美好的天空,可那里空無一物,只有不期而至的烏雲,和狂風卷起的塵埃。」
「可是我哥哥,他是那麼愛你!」
「親情和友情尚可信賴,愛情卻是虛偽的。」蘇寒汐輕搖著頭。
趙博菲眼中閃過一絲困惑。
驀然間一個聲音喊道,「死婢子,到哪里去了?!」
趙博菲臉色微變。
「她們在找你。」蘇寒汐道。
趙博菲依依不舍地看著蘇寒汐,忽然流下淚來。在這冰冷的後宮之中,除了不知何處的博雅,蘇寒汐便是唯一的溫暖,可是,這溫暖卻似乎冷卻了。
蘇寒汐轉過身,不再與她純真的眼神對望,那明澈的光亮,于她已如隔世。而當她听到她跑走的步音,卻不自禁地涌出串串珠淚。她輕捂住臉頰,卻沒能止住淚水,它們順著指縫流下,滋潤著地上青青的蔓草。
一只手,輕輕撫上她微微聳動的柔肩。
她愕然回視,隨即釋然而笑。她又看到了那雙犀利的眼楮,自信的笑容。目光上下打量,她的笑意更深。
「郭大人的傷,好了?」
郭全甫微笑著點了點頭,凝視她的眼神此時竟少了份犀利,而蒙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澤。
蘇寒汐有一絲尷尬,後退一步,垂下眼眸。
「呃——」她一直想對他說聲謝謝,因為他從死神手中救下她,也因為她承受了酷刑,卻又覺得這兩個字太過蒼白,因此遲疑著,「郭大人為我做了這麼多,我不知該怎樣表達對你的謝意,就請受我一拜吧!」她說著,向他福身下去。
他伸手阻止了她,「這是我甘願為你做的,何必多禮。」
「听說,」他接著道,「你被冊封為才人。」
蘇寒汐微微點頭,面上的紅潤在迅速消逝。
他輕嘆一聲,「我知道,我該向你道賀,可是我不想。」
蘇寒汐听了最後一句,舒了口氣,郭全甫,就是郭全甫,永遠不俗,是她心靈的真知已。
可是下一刻,她的手,被他拖在掌中。
她迷蒙的眼,不解地看著他。想抽回手,他卻將它握緊。
「我要帶你走。」他說。
「郭大人——」
「跟我走,黑暗的皇宮不適合你。近日友人的船要到西洋去,我們高飛遠走,遠離爭斗和痛苦。請不要認為我瘋狂,我已年過而立,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
「可是——」
「現在你該知道,我為什麼成全你和趙博宣,因為,我要讓你幸福。」郭全甫道。
「我和博菲的對話,你听到了?」蘇寒汐怔怔地問。
郭全甫沒有否認。「為了你的幸福,我保有著我的秘密,現在為了你的幸福,我要對你說,我愛你。」
蘇寒汐身子微微一顫。